第一章
初臨農場農村的困窘與畏懼
第一節 驚愕難忘的農村農場失落心緒
在經歷了狂熱的紅衛兵運動政治作秀之後,面對初來乍到的農村農場陌生環境,許多知青不免都會在心裡產生一種深深的失落感。關於這一點,知青楊帆在〈遺憾四十年前,沒留下人生關鍵路程的圖片記載〉寫道:沒有照相機,沒有攝影,沒有照片—當今天我成為攝影協會的會員後,當我看到數碼照相機的普及後,便心生有許多的遺憾。特別遺憾四十年前,沒有留下人生關鍵路程的圖片記載。
那一幕,每當浮現於腦海,便清晰如在眼前。如果有我今天的攝影技術,那照片會讓其他愛好攝影的人讚賞不已。它不止一次地在腦海中定格,在反反復複地沖洗再現中,無關的次要的東西漸漸遠去,主體變得突出,那就是夕陽、冰河、牛車……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一個冬日,因為文化大革命,延遲了的大學畢業,終於等到了分配。國務院發文,所有的大學畢業生都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被分配到遼寧省興城縣郭家公社。迎著清晨的冷風,長途客車—其實是一輛載貨的大卡車,從縣城出發,在崎嶇的山路上,不斷地爬坡,搖晃、顛簸了兩個小時,來到最貧窮的西部偏僻的大山中。
在公社的食堂吃過午飯,一駕牛車—那種舊式的木輪車,被一頭黃牛駕著,向著更深遠的20里外的大山中走去。車上有三個人。車老闆—帶著大皮帽子,遮蓋了頭額,從掉光了門牙的扁嘴和臉上的皺紋,我判斷這是位老大爺。所以開口便叫「大爺」,顯示對貧下中農的親近。後來我知道他才四十多歲,改口叫「大叔」。
除我之外,車上還有一個瀋陽農學院來的學生,到了公社才認識,他姓薑。車上還有的東西就是我們兩個人的行李,一袋老牛吃的草料。這位「大叔」不愛言語,開頭的禮貌寒暄過後,便都沉默下來。
大山裡沒有像樣的路,兩山間的河灘被凍硬了,這就是路。河灘上有薄薄的冰層,在陽光照耀下閃著亮光。路上很少遇到行人,只有不斷的山影,樹影。偶爾有一兩隻烏鴉「鴰、鴰」地掠過頭頂。箍著鐵皮的車輪碾著薄冰,不斷傳來冰面破碎的聲音,這聲音漸漸與車輪的吱吱扭扭聲混合成一支慢拍樂曲,佔據了聽覺的所有注意力。
冥冥中我見到了昭君出塞的馬隊,胡風浩浩,原野蕭條,雲山萬重,風雪千里……我又似聽見了胡笳聲聲,另一個不幸的女子自彈自唱,「冰霜冷冷兮身苦寒,將我行兮向天涯」,琴聲隨著心意流淌在一條屈辱與痛苦鋪成的長路上……耳邊又好似飄蕩著幽幽的竹簫聲,眼前浮現出一個持節的牧羊老人……
一個是美女,一個是才子,他們身邊不乏浩浩蕩蕩護衛和服侍的人,猶有淒苦孤單的哀怨。那麼,一個原本生於南方,卻被迫北海牧羊的蘇武,為何能「留胡終不辱」,氣節與史共存?思緒徘徊於歷史人物之間……
太陽越來越低,山影越來越長。「小薑」依著行李已經昏昏睡著,腦袋隨著牛車的搖晃而搖晃。我卻無睡意。城市裡紅衛兵千萬人的呼喊,熱血澎湃的場面已經遠去。眼前的荒寂、冷清,讓我心頭沉甸甸的。未來將是什麼樣呢?
類似初臨農村的情景,東北知青胡果威在〈四十年了(二)〉也有詳細的回憶:……我們乘坐的是一艘排水量一千多噸的貨船,甲板上面只有幾個供船員休息的船艙。我們一千多個知識青年分別睡在上下兩層貨艙裡,地上鋪著草墊子,每人發一條毯子。船上的伙食很不錯,而且是免費的。飯後,我看見一些男生把飯碗和盤子扔到海裡,想必是發洩心裡的怨氣。很快我們的餐具就不夠用了,於是大家只好到船員的小餐廳就餐,門口有人把守。船上有好多流氓,常有不同的團夥打群架。
開進東海後,風浪大了,我們的船就像一片樹葉一樣顛簸。我睡在草墊子上就像羽毛一樣被拋來拋去,所有的內臟都在翻騰。走道裡放了許多木桶,我爬到一個木桶邊,把胃裡的東西都吐出來。船上有一個醫生,他到船艙裡分發暈船藥,吃下去以後昏昏欲睡。每吃一頓飯,幾分鐘以後又全吐出來。有人抽煙把草墊子燒起來了,船員們衝進艙裡用滅火器滅火。
經過兩天的漂泊,我們終於在大連上岸。歡迎儀式非常隆重,碼頭上有幾千個學生揮舞旗幟,敲鑼打鼓,此外居然還有一個大連港務局的銅管樂隊。那個穿著制服、戴著白手套、吹著鋥亮長號的長號手使我想起了唐伯伯,他還沒有到目的地就離開了人世。大連人對我們非常好奇,有幾個要幫我提旅行袋,我婉言謝絕了他們的好意。我們分散住在幾個學校裡,因為大量的下鄉知青北上,當地的學校改成了臨時招待所。大連的建築具有日本和蘇聯的風格,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當時最大的兩座百貨商店,一座叫「東方紅」,另一座叫「太陽升」,面對面相映成趣。在兩座商店前面的廣場上有好幾千個人跟著「敬愛的毛主席」的歌曲在跳忠字舞。我能充分感覺到在毛主席的侄子毛遠新控制下的東北的濃厚政治氣氛。
一天以後的晚上,我們一千多人乘上一輛專用列車繼續北上。車廂裡面非常吵鬧,廣播喇叭也特別響,以壓倒轟隆的車輪聲。除了報站名之外,喇叭不停地播放毛主席語錄歌和革命口號。過了一兩站後,我開始打盹。突然我覺得有人在用胳膊肘頂我,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學小唐。他兩手罩著耳朵注意地聽,一個男的廣播員用充滿了火藥味的聲調報告蘇聯修正主義在黑龍江的珍寶島向我們發起進攻。一個男生突然喊起來:「他媽的,我們要到前線去送死啦!」整個車廂裡的人立刻開始悄悄地議論起來。
當時流傳一個謠言,毛主席為了對付蘇聯的侵略作了一個戰略部署。他先誘敵深入,等蘇聯人都到了中國領土上,就下令動用核武器消滅入侵之敵,然後再宣佈中國在自己的國土上又進行了一次成功的核子試驗。因為吉林離中蘇邊境才幾百公里,毛主席準備讓蘇修進來多遠呢?我不禁胡思亂想起來。列車繼續北上,好像開向死神。剩下的旅程大家都垂頭喪氣,非常安靜。
一九六九年三月九日拂曉我們抵達四平,那是吉林省的一個主要的鐵路樞紐。下車之後我才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地體會到「冷」是怎麼回事。我每吸進一口氣,鼻孔裡的鼻毛立刻就凍住了,呼出一口氣時又短暫地解凍幾秒鐘。因為臉被寒風吹得麻木了,我幾乎說不出話來,就像剛在牙醫診所打了麻藥。我們列隊步行到四平解放戰爭紀念碑,向在一九四八年遼瀋戰役中為解放四平而犧牲的烈士致敬。早請示和忠字舞儀式之後,我們脫帽默哀片刻,然後莊嚴宣誓,將用我們的鮮血來保衛先烈用鮮血解放的土地。當時蘇聯修正主義重兵壓境,我們的誓言格外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