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至就像北方的深秋,一切只顯得淒涼而並不蕭條,樹上黃、綠相間的葉子仍舊滿枝,在風中瑟瑟作響,一片片落下來,打著旋兒,像是舞蹈--嫁與東風春不管--現在不是春天,那風也不像東風般暖和吧!
雨凝走在墓地裡,感到前所未有的肅靜和空曠。
蘇放的墓碑前,她停下來,看著墓碑上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她的父親。
記憶中只剩下了片斷,一些溫馨的片斷。
他離開的太早了,那時她只有六歲。
六歲的她像個公主。
她只是靜靜地望著墓碑,沒有講話,每次都是這樣。也許爸爸這個詞對她已經過於陌生了。
她送花,每次都只是送花。
記得小時候,他帶她去放風箏,總是采很多很多的野花,束在一起--有時候會帶上小宇,他也會溫和地對待小宇,但是她能感覺那種溫和與對待她的態度不一樣,他對小宇好,像對鄰家孩子好一樣,而對她的愛是用整個生命去愛,歡笑是肆無忌憚的笑,而小宇常常是坐在遠一點的地方吃蛋糕。
父親把風箏線給他拿,他笨笨的,雖然只比雨凝小一歲,看上去卻像小了很多,而雨凝在六歲的時候就已經對這個世界有了相當的洞察力,隨時可以鎮定自若地處理偶然事件。小宇好像什麼都不懂,除了吃蛋糕,除了笑。
他喜歡笑,對蘇放,對方茗,對雨凝。
他喜歡跟在雨凝的後面,去看雨凝做一些有趣的事情,他看雨凝把野花插在自己的小房子裡,看雨凝餵魚,看雨凝把蝴蝶做成標本--
他在後面追趕,他希望雨凝停下來,等他,甚至牽他的手,他看到過別人的姐姐是如何牽著弟弟的手的,但是雨凝從未有過。
至今,雨凝仍舊記得那眼巴巴等待的眼神,想到這裡不禁掉下眼淚來。
他們之間的障礙是蘇放,是方茗。
雨凝能夠準確地感知他們之間的隔膜,方茗對待小宇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態度,那座闊大的房子裡充滿著冷漠和爭吵,空曠和冷寂,她都能感覺得到,還有父親的隱忍以及對她的愛,她終於明白為什麼父親會那樣的疼愛她,因為除了她,他一無所有,在這個家裡,他感覺不到一絲溫暖,她是他唯一的精神寄託。他愛她的母親,然而他從她那裡得到的只有失望,所以他把愛全部轉移到女兒身上,她是他維繫生命的最後一絲寄託。
「小姐,我們回去吧。」英姨說。
「回去吧。」雨凝應著。
她們往回走,穿過一排排的墓碑,忽然看見了方茗。英姨驀地滿身冷汗,雨凝也稍稍吃了一驚。方茗走過來,彷彿並沒有認出英姨,她只望著雨凝。
「我以為你從來都不會來這裡。」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雨凝的話似乎激怒了她,她很想大聲地回敬她,她來也不是因為蘇放,最終卻沒有說,這樣的話多麼不合時宜。
她想殺死她,就在此刻。
「你和思飛一樣的輕狂,我要讓你們知道輕狂所付出的代價。」
「代價?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呢?」雨凝輕笑道,很淡漠的樣子。「英姨,我們走吧。」她說著已經側身離開了。
「英姨?」大概是這句話喚醒了方茗的記憶,她喊了一聲「英子?」
英姨回轉身,「夫人--」
「你真的是英子?」
「是我,夫人。」
「我應該想到的,雨凝和你同時失蹤。」
「小姐還只是個孩子--那時候--」
「你不用說了,我能夠理解你的做法。」
「謝夫人理解。」
「你們走吧。」
「再會,夫人。」英姨轉身,和雨凝一起往回走。
過了一會兒,宋威追上來,「蘇小姐,好久不見了,你還在藍羚公寓?」
「我在哪兒與你無關。」
「雨凝,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對我呢?我真的只是為了保護你,就算冒犯了你,難道就是罪不可恕了嗎?」
「之前與之後,我都不喜歡你,不喜歡你出現在我面前。」
「好吧,我只是來向你道歉,如果過去我曾得罪過你,我向你道歉。」說完他停住了,讓開一條,讓雨凝和英姨走過去。
蘇雨凝回到梨園,看見羅子安站在門口。英姨開了門,子安也跟著她們進來,穿過小徑,來到石桌前,雨凝停下了。
子安坐在石凳上,雨凝才又向前走了幾步,坐在竹椅上。
「每當煩躁的時候就想來梨園,」他望著雨凝,眼睛裡露出鬱鬱寡歡的神情。雨凝沒有答話,只抬頭看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羅子安站起來,走到雨凝近旁,坐在籐秋千上,「坐在這裡,心裡會很平靜。」
他望著窗前的墨竹,隨口念道:「羈遊念此君,子墨慰幽人。試作吳山想,瀟瀟意亦真。」
「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
「遇到什麼事?那是經常的啊,只是我總會有辦法解決,可是卻沒有辦法讓自己不煩躁,在我不認識你的時候我喝酒,現在發現其實比白蘭地更有效的是來梨園。」
「酒能傷身。」
「情能傷心啊。」
「子安--」
「雨凝,能不能為我彈首曲子?」
「好吧。」
竹影蕭蕭,琴聲悠然。
羅子安斜倚在秋千上,似睡非睡。想起前段日子中秋節四個人在梨園吃月餅的情景,也算頗有情趣,近而想到娛樂城裡的盛宴,燈光、人影,最終都散去了,剛開始還帶著興奮,後來就只剩下了疲憊,一個人鬆鬆垮垮地回到那棟空房子,想著白天那些鬼面的臉便心生恐懼……在梨園不一樣,這裡安靜,不用應付誰,不用害怕天亮了要起床;不用計算日子,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子安在這一刻忽然悟出《美國麗人》裡那個男主角為什麼會帶著被解雇的快樂開車停在便當屋前,說,他想找個不動腦筋的工作,然後就帶上帽子,圍上圍裙成了那裡面的一員,微笑著站在視窗給別人拿便當。
天漸漸暗下來,一片薄冰似的月亮從灰色的天空裡印出,蒼白,蕭殺。
琴聲止了,餘音猶繞。
「天色已晚--」
雨凝這句話把他從幻想中喚醒,然而一個「天色已晚」又讓他想到了《草莽英雄》裡羅師爺夜裡去拜訪王翠翹,翠翹在門口說:「天色已晚--」可是,最終,這絕色的女子還是沒有逃過委身羅師爺的命運。他望瞭望雨凝,發出一陣孩子氣的笑聲,說:「那我們該吃飯了吧。」
雨凝叫英姨端上飯菜,英姨說,「外面這麼冷,不如到房裡吃。」
子安也立刻跟著說,「是啊,雨凝,天氣已經冷了,小心著涼。」
「沒關係,還是在外面吧。」誰也不知道雨凝為何如此固執地要在外面吃飯,後來看到月亮子安才想明白。
「我替小姐去拿件外衣。」英姨說著又進房裡去了。
這時候的月亮已經不再似先前的蒼白,圓而大,倒像一塊溫潤的玉了。
雨凝仰了頭去望月亮,不禁吟道:「梨枝篩月影,竹青驚夜寒。」
子安接道:「一襲俱素裹,疑是嫦娥來。」
想到雨凝不怕寒冷的習性,子安又說,「青女素娥俱耐寒,莫非雨凝是廣寒宮裡的仙子!」
雨凝輕笑不語。
吃過飯,子安要求欣賞一下雨凝的畫。他是第一次進雨凝的書房,雖然心中早有藍圖,卻還是為裡面古樸的陳設感歎了一回。他細細地看過去,不遺一處。
「好雅致的書房!」子安不禁讚歎,「一身書卷氣的雨凝站在這裡正好相得益彰。」
雨凝又一次笑了,子安能感覺得到那笑意裡不是得意,不是高興,而是寬容,是一種讓人心安的寬容,聖潔,溫馨。
她把書桌上的宣紙挪放到一邊,擺開畫卷,子安一幅幅品賞,自然又有一番獨到的見解。彷彿遇見了知音,雨凝再次有了這種感覺。
他們同時看到了那個背影,蒼茫的夕照下,一個神祕又孤獨的背影。子安彷彿被擊了一下,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