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來了,身為這場儀式的主持人,我卻感到置身事外。我幾乎忘了每個人的名字,只好故作鎮定,望向那些模糊而悲愴的臉孔,眼神卻不與任何人交會。
將蹺在椅邊的腿重重往下踩時,老舊的黑色木板還因而抗議了幾聲。我將拳頭放在脣邊,喉嚨乾澀……真想趕快離開這裡……
然而,潔斯用針般的視線戳了戳我的頭皮。她是我的家庭教師,也是對我說「你要負責主持守靈夜儀式」的那傢伙。自從我的家族掌管萊欽城之後,潔斯便來到我身旁,教導我貴族禮儀與科學知識。她的灰髮一向往上梳攏,一絲不苟,身著死板的灰褲裝。
我知道今晚很重要,也理當要感到悲慟。身為友邦的未來主人,我也應該盡量討好沙藍諾的王族們。是啊!是啊!這些我都知道。不過,我傷痛的理由,似乎還不夠深刻。
只是個名義上的未婚夫,我和死者之間還沒有太過深刻的關係。不,現在就把「死者」叫得這麼順口,反倒讓我感到慌亂。
好吧!我得換種更得體的說法。
就跟一般人一樣,稱呼她為雅思明公主吧!如果她現在沒有躺在大廳另一頭的棺木裡,那麼我們會在下週成親。別追問我細節,你們應該也瞭解這樣的外交聯姻吧!
當然,我並不冷血,我也是個年輕人,正值摸索生命美好的黃金年代,如今一個二十歲的漂亮女孩就這樣撒手人寰,任何尚有良心的人都會感到難過。只是程度的不同而已。
與其像個完美未婚夫一般垂淚悲痛,我煩惱的是眼前的這群人,還有我家鄉的父親。他們大概在想,糟糕,這門親事就這樣吹了,入贅禮金都送出來了,這會兒還要準備喪禮。可真是得不償失啊!
家鄉那群老傢伙們的如意算盤,就在今天早上徹徹底底幻滅了。潔斯逼著我出來主持守靈儀式,也只是想掩飾家鄉父老無法連夜趕來的事實。
他們大概正在商討,今後萊欽城與沙藍諾城之間的應對計畫吧!
雖然厭煩,但我多少能理解他們的苦心。畢竟這場聯姻不只關係到兩個家庭,更扯上了兩個城邦的未來。
而事情發生在今天早上。
今晨入浴後,雅思明公主並沒有起身。到了下午四點,她就被換上華美嶄新的深紅色禮服,躺進了噴灑防腐精油的棺木裡。
從那一刻起,喪禮的儀式就開始了,我不太懂沙藍諾人的禮節,但還好,東大陸的信仰都皈依於德昂教系之下,喪禮儀式似乎不會有太大的出入。這一整天,我都跟著眾人穿梭在一座座的木造建築中,這裡的天花板是我故鄉宅第的五倍高,四處都是高門大窗,讓沙藍諾引以為傲的海風四處流竄。
今天非常忙亂,也很疲憊。晚間十一點了,大堂裡卻聚集了這麼多人。我坐正身體,望向階梯底下的文武官員們。
明明方才還感覺不到太多哀傷的我,下一秒卻因某個陌生男性的眼神而顫抖了一下。
他並沒有落淚,眉心也尚未深鎖。但在那對澈藍雙眸的深處,我看見了回憶。
數量可觀的回憶、排山倒海的回憶,直直朝我湧來,就像虎視眈眈的大海,瞬間淹沒我的王座。
陌生男人眼中的情緒,帶來令我意想不到的痛楚……
不只是哀傷,而是真正的痛苦。我開始質疑起自己的感覺。
「是否應該放任心靈被那個男人的眼神吞噬?還是繼續無動於衷?」
男人的身分,是沙藍諾的重要將領,克萊納。
姓氏我記不得了,但我知道他是看著雅思明長大的重要長輩,如果他真有那麼老的話。
克萊納的神態或許老成了點,但實際的年紀大概只有三十五歲。外表剛毅的他,正凝視著靈堂上的花朵墜飾。
他眼底滿滿的都是情感,不斷回溯如水般的情感。雅思明公主的一生,大概正在他眼前瘋狂地湧掠翻滾。
「少主,注意前面。」一旁的潔斯又用那種銳利而疑惑的眼神打量著我。
我只得回到現實。大家都用眼淚與神情來表達他們的哀傷,但這樣的哀傷卻無法輕易地感染我。
只有那個人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