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魂
木林的妹妹木染染死了。
電話是小姨打來的,泣不成聲。木林和妹妹是龍鳳胎,關係很親密,這個消息好像一顆無形的炸彈,一瞬就把木林的精神世界炸得慘不忍睹。他急慌慌地坐上了返鄉的火車。他在外地上大學,老家在蘇州,在他很小的時候,父母便去世了,他從小和外公、小姨還有妹妹一起生活。他外公的祖上,是當地的富紳,祖宅建得秀美富麗,是一處漂亮的蘇州園林。
木林的外公是個標準的昆曲迷。木林還記得兒時,他和妹妹很喜歡聽外公唱曲兒。只不過,長大後的他,對昆曲逐漸失去了興趣。倒是妹妹,自小就是個戲胚子,後來,竟真的進了戲校,不到一年,就唱得有板有眼了。以前,他寒暑假回家的時候,妹妹總要唱上一段,咿咿呀呀地,把這園子的磚瓦草木都唱活了。
一夜顛簸,木林終於回到了家。家中死寂,他徑直跑向妹妹的房間。房間內點著長明燈,小姨坐在床邊,表情呆滯,妹妹的屍體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蓋著死氣沈沈的白布。他顫抖著雙手,掀開白布,妹妹的臉映入他的眼簾,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那張臉慘白無色,像是畫了淡淡的戲妝,透著一絲鬼魅。
夜裡,家中只剩木林和小姨兩人了,外公因為年歲大了,受了刺激,現在還在醫院。他和小姨都睡不著,一直守在妹妹房間。
木林問:「小姨,染染她到底是怎麼死的?」
小姨憂傷地說:「那天,我早晨起來,一直找不到你妹。後來,在後院天井裡,發現了染染。她剛十八啊!」說著,她已泣不成聲。
木林不忍再問下去了,安撫小姨回房睡下後,自己在院子裡煩亂地轉起來。此時,夜色濃了,白日的園林燦爛美麗,可是一到晚上,它瞬間就變了臉,陰森森的。他不知不覺走到了後院。祠堂就在後院,燃著日夜不熄的燭火。他打小就不喜歡這個詭異肅穆的地方,可是妹妹卻很喜歡。他清楚,妹妹其實是喜歡那件衣服。
那是一件戲衣,是《牡丹亭》中杜麗娘的衣著。衣染淡粉,領口繡著碎花,很漂亮。從木林記事起,那件衣服就掛在祠堂裡了,上面還放著一張照片,是個俊秀的男人,據說就是戲衣的主人。兒時,他也好奇地問過外公,關於那件衣服和那個男人的事情,可是外公總是冷起臉來,不許他問。他從外公的表情裡得到一個訊息,這是外公的秘密,一個爛在肚子裡、死在肚子裡也不會說出去的秘密。漸漸地,他對那件戲衣也就失去興趣了。可是妹妹不同,她總是偷跑到祠堂,踮著小腳,撫摸那件戲衣,滿臉嚮往。就連問都不讓問一下的東西,外公怎會讓妹妹穿在身上。此外,外公還有個怪癖,那就是不許家中人唱《牡丹亭》這齣戲。他知道,《牡丹亭》這齣戲是昆曲的代表曲目,身為昆曲迷的外公,竟然不聽不唱這齣戲,他很是費解。
這時,突然起風了,怪風,直接從地下竄了出來,打著旋兒地在祠堂衝撞著。木林望向那件衣服,衣服還在。此時,一半燭火斜照過來,一半月光映襯過來,衣服隨風亂舞著,好像一個女子飄在了牆上,甩著水袖,唱著曲兒,似乎衣服的領口、袖口和裙擺隨時都會伸出一顆腦袋、一雙手和一對腳來。他打了個寒顫,轉身走了。
回房的途中,木林路過水井。他愣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井口洇水,冰涼刺骨。他探頭望向井內,月影落在井面,像一張慘白的碎臉。就在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響了!這麼晚了,會是誰呢?他好奇地看了一眼,立刻吸了口涼氣──是妹妹的號碼!又起風了,園子裡的花草發出「沙沙」的聲音,像一個人在笑。手忙腳亂地掛了電話,他瘋了般跑到妹妹的房間,妹妹的手機就在桌上放著,他查詢了一下,上面的確剛剛撥打了他的號碼。他感覺腦袋一下大了,定定地望著妹妹的屍體,好像看見妹妹突然直挺挺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走到桌邊,拿起手機,僵硬地按出他的號碼,接著,又沒事一般放下手機,直挺挺地躺回床上,蓋上白布。他不相信鬼神之說,可是現在,後背卻是一片冰涼。
木林沒敢把這件事告訴小姨,小姨受的刺激已經夠大了。
翌日,妹妹出殯。木林沒讓小姨來火葬場,怕小姨觸景傷情。
火葬場今天燒屍的人很多,坐在休息室裡,木林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他有些不知所措,不清楚什麼時候才能輪到妹妹。這時,有人拍了他一下,扭頭,是幾個學生。他詫異地望著這幾個學生,其中一個男孩自我介紹說,他叫楊悅,他們都是木染染戲校的同學,今天特意來送染染的。木林有些激動,他家沒什麼親戚,能多幾個人送妹妹一程,他很感激。等待的空隙,他向楊悅詢問起妹妹在戲校的生活。
楊悅歎口氣,說:「染染一直是學校特別培養的人才,本來,前一陣子她馬上就要參加省裡的匯演,誰想她走得這麼突然。」
木林愣了一下,問:「你說匯演?那染染匯演的曲目是什麼?」
楊悅說:「《牡丹亭》,她唱杜麗娘。」
木林一下傻了,又是《牡丹亭》!恍惚中,他耳邊又響起了妹妹那空靈詭異的聲音。他下意識地覺得,妹妹的死說不定和這齣戲有什麼關聯!
這時,楊悅突然說:「這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大哥你等著,我去和火葬場的人說說,我有熟人。」說完,徑直出了休息廳。
果然,不一會兒就來人通知木林準備燒屍,他急忙來到焚燒室,這是他和妹妹的最後一面了。焚燒室內,他和染染的同學們站在妹妹的屍體旁邊,燒屍人把白布掀開,讓他們見最後一面。布掀開的一霎,他吸了口涼氣,妹妹睜眼了!一雙死魚般的大眼睛死死地瞪著!燒屍人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去閤上妹妹的眼皮,他顫抖著雙手去閤,可是閤了好幾回,也沒閤上,他突然預感到──妹妹死不瞑目!燒屍人見狀,無奈地揮手讓他出去了。他一步三回頭地離開焚燒室,一直盯著妹妹那雙死不瞑目的大眼,直到厚重的大鐵門關閉。
離開火葬場,木林和染染的同學們告別後,來到醫院看望外公。
外公的狀況,再次沈重地打擊了木林。他沒想到外公的病症竟然如此嚴重。此時,外公在全封閉的精神科病房內,像個女子一般,一邊扭著腰,一邊唱著曲兒,臉上塗著從牆上刮下的白灰,模樣既怪異又讓人心寒──外公徹底瘋了!他站在門口靜靜地望著外公,不由得吃了一驚,外公唱的竟是《牡丹亭》。這時,外公也發現了他,突然閉了嘴,尖叫一聲,瑟瑟發抖地瞪著他,就像活見鬼一般。護士聞聲趕來,急忙讓他離開了。
從醫院出來的那一刻,木林的腦子亂如麻團。
回到家後,吃過寡淡的晚餐。木林終於忍不住,向小姨發問了。
木林問:「小姨,我今天在火葬場遇見了染染的同學,他們說,染染出事前,正在排演一齣戲,就是《牡丹亭》。」
小姨愣了一下,點頭說:「嗯,是啊,有這事。」
木林又問:「染染出事前,家裡有沒有發生過什麼怪事?」
小姨的表情一下變了,結巴地說:「沒……沒有。」
木林看得出來,小姨在隱瞞著什麼,他喘著粗氣,說:「我懷疑染染根本不是自殺。這一陣子,家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一定要告訴我啊!」
小姨滿臉愁雲地望著木林,許久,終於說出了一個陳封的秘密:
十幾年前,蘇州城還不像現在這樣繁華,那個年代,物質匱乏,街上還有不少外地的賣藝人。木林的外公喜歡聽曲兒,常在街頭一聽就是一天。有一天,他在街上發現了一個賣藝的男孩。男孩骨瘦如柴、破衣爛衫,憋著蠟黃的小臉,唱著昆曲。木林的外公發了善心,把這男孩帶回了家。回家後,男孩告訴木林的外公,他叫森子,老家遭了災,父母都死了,他是逃到蘇州城的。木林的外公心更軟了,便留下了森子。住了不到一個月,森子的身體養壯實了,聲音也越來越圓潤,唱的昆曲有模有樣。為了報答,他像兒子一般伺候著老人,每天都要給老人唱上一段。他最拿手的,就是《牡丹亭》了,雖是男子,因為長得俊秀,化上妝,套上衣,唱起來格外有味道。
木林的外公膝下無兒,兩年過去,森子儼然成了木家的半個兒,而且他看上了木林的小姨。木林的外公雖喜歡聽昆曲,卻思想封建,以前的社會,有一句俗話說,做牛做馬不做長嘴的戲子。雖然已是八十年代,但出身富人家的外公,怎麼能允許女兒嫁給一個下三等的戲子。可是一天夜裡,鬱悶的森子竟然酒後強姦了木林的小姨。木林的外公幾乎氣瘋了,趁著森子熟睡,他把森子扔到了後院的井裡。森子落井的一霎,便醒了過來,他拼命地掙扎著,一次次地把腦袋探出水面,木林的外公就一次次地把那腦袋再按下去。
森子最後一次把臉浮出來,咬牙切齒地說:「我做鬼也不放過你們木家!」然後,像個鉛塊般瞬間沒入了深邃的井水中。
森子死後,木林的外公便慌了,畢竟他殺人了,激憤過後,恐懼潮水般湧來。森子是外地人,別人問起來,倒是好搪塞,就說回老家了,誰又會千里迢迢地去驗證呢?關鍵是森子死前的那句話,一直在木林外公的腦海中鬼魅般響起。上了年歲的老人,多半都有些迷信,他相信森子的話已經成了詛咒,成了埋在木家的一顆炸彈,一不小心踩上去,就漫天血肉了。無奈,他把森子的照片和那套戲衣放進祠堂裡,日夜供奉,希望能消除森子的怨氣,從此以後,更是對《牡丹亭》這齣戲極度恐慌,不許家裡任何人提起。
小姨講完這些後,悲哀地說:「都怪我,沒有看住染染,這丫頭非要去唱《牡丹亭》。唱就唱吧,學校的戲衣壞了,她竟偷偷把祠堂那件拿走了。難怪那天回來,她就怪怪的,不吃飯,不說話,兩眼發直,就跟……」說著,她顫了一下,壓低聲音說:「就跟丟了魂一般!」
木林聽傻了,他沒想到那件戲衣竟然隱藏了這樣一個恐怖的故事,可是這太玄了,他說:「小姨,這種事你也相信?」
小姨的臉一瞬白了,說:「我以前也不信,可是你知道你父母是怎麼死的嗎?」
木林愣住了,說:「不是意外事故嗎?」
小姨搖了搖頭,說:「那是騙你們的。他們就是死在那口井裡的。那天晚上,我清晰地聽見了後院的唱曲兒聲,那是陰森森的《牡丹亭》,第二天,他們就死了!」木林徹底傻了,她接著說:「現在,染染穿了那戲衣,染染唱了那齣《牡丹亭》,染染就真的和森子一樣死在那口天井裡了!你知道《牡丹亭》又叫什麼嗎?」她說著貼到木林的耳旁,一字一頓地說:「還──魂──記!」
木林猛然想起了那個不可思議的鬼來電,他好像看見妹妹套著那件戲衣,就像戲中的杜麗娘般,在花團錦簇的園林裡,鬱鬱寡歡地輕吟低唱,然後,突然撲到天井裡,一頭栽了下去!他又想起,前一陣,他在學校的時候,妹妹曾經給他來過電話,內容詭怪。
妹妹說:「哥,我們家可能還有一個人。」
他不解地問:「還有一個人?誰啊?」
妹妹很緊張地說:「還是等你回來再說吧!」
現在想來,木林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妹妹的話就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一道隱藏了十幾年的大門,門內無人,卻有一個著戲衣、畫濃妝的鬼!妹妹說的那句「我們家可能還有一個人」,或許,那根本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摸不見、看不到的魂兒,它藏在天井裡,夜深人靜的時候,就偷偷摸出來,然後輕輕拍妹妹一下,或者,踩著妹妹的月影,緊緊跟在她身後,妹妹有所察覺,可是扭回頭時,卻什麼也看不見,而那張臉,可能已經近在咫尺地貼在了她臉前──那曲《還魂記》已經讓那個魂兒生龍活虎了!
此時,天上籠來了烏雲,遮蔽了月亮,園子裡一瞬漆黑如墨,整個園子突然之間鬼氣森森了,好像水鄉的陰沈寒氣,一瞬都衝出了地表,彌漫氤氳。
木林謹慎地望著四周的黑暗,他忽然想,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現在在哪裡?是不是正在他背後陰森森地笑著,他猛然預感到──現在,輪到他覺得「家裡可能還有一個人」了!風打在他身上,在他身上撫出一層雞皮疙瘩。
夜裡,木林輾轉難眠,一閉眼,就有一個嫋娜的身影,在他面前邊唱邊扭。他腦袋裡充斥著問題:妹妹是自殺嗎?妹妹究竟怎麼死的?難道這園子裡,真的存在一個戲咒?他足足折騰了一晚上。
翌日,木林早早起來,來到了戲校,他想看看妹妹生前學習的地方,同時,也想知道一些妹妹死前的情況。戲校的老師接待了他,老師告訴他,染染死前,並無什麼異樣。無奈,他只好告辭,臨走時,那位老師拿出一張光碟,說是染染彩排時的演出,送給他留個紀念。他感恩地收下了。從戲校出來,他又去了醫院看望外公。
來到醫院,他鬆了口氣,外公今天的狀況好了一些。此時,護士正在給外公餵飯,外公呆滯地張合著嘴巴。他輕輕走了進去,外公望了他一眼,突然竄了起來,驚恐地縮在牆角,瑟瑟發抖。護士見狀,慌忙把他推出去了。
從醫院出來,他很傷心,想不明白,怎麼好好的一個家會弄到這種地步!他咬了咬牙,一股熱血衝上了腦袋,暗下決心一定要搞清楚妹妹的死因,如果真有什麼戲咒,那他就見鬼殺鬼!可是他的熱血剛衝上頭,便被一個簡訊狠狠地冰凍了,那竟是妹妹的號碼發來的簡訊,內容簡單: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這個不可思議的陰間來電,像條繩索般瞬間就把他緊緊捆住了,他的第一反應是,這不是妹妹發來的簡訊,而是那個看不見、摸不到的森子發來的,他在陰間搶奪了妹妹的手機,發來這條恐怖的訊息。
木林杵在街頭,正午陽光熾熱,他卻冷汗涔涔。他不知怎麼了,竟然又回撥了妹妹的號碼,《牡丹亭》絕美的唱詞,瞬間響了起來,此時就像重錘一般,一字一字地敲打在他心上。他慌忙掛斷了電話,拼命提醒自己,冷靜!冷靜!可是心裡卻無法抑制地竄出一個想法:森子回來了!那齣《牡丹亭》,那齣《還魂記》,就像一句咒語,喚醒了埋在他們木家十幾年的詛咒,喚醒了森子──現在,他要來報復了!
木林的腦子裡亂極了,他跑進一個酒吧,試圖用酒精麻醉恐懼。他一直到深夜才離開酒吧,他搭上了計程車,車開到家前的巷子口,他下了車,步行向家中走去。小巷的路燈散發著昏黃的光芒,有幾盞還壞掉了,路的盡頭漆黑死寂,就像一個深邃的大窟窿。他喝得有點多了,扶著牆壁慢慢地走著。
這時,一陣冷風從他背後吹來,他聽到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扭頭望去,身後卻無人,可是沒走幾步,那個腳步聲又響了起來,他再次扭過頭去。身後,遠處,是另一個大窟窿,一個人影靠在牆邊,藉著月光,可以模糊地看見那張紙白色的戲臉和飄動的戲衣,但高大的身軀,卻明顯是個男性。他的頭皮炸開了,瘋了一般向家中跑去。
回到家,木林徑直衝回自己的房間,一頭栽到了床上,內心拼命地掙扎。他什麼也不願想了,使勁閉上眼,想讓睡眠驅走恐懼。折騰了半夜,總算睡著了。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兒時,他和妹妹在園子裡玩耍,妹妹突然站起來,向後院跑去,他愣了一下,忙追了上去。
後院有唱曲兒的聲音,正是《牡丹亭》。那聲音是從祠堂傳來的,他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趴在門框向內窺去。此時,妹妹正站在祠堂內,一動不動地盯著牆上的戲衣。這時,那件戲衣緩緩地從牆上飄了下來,沒有腦袋,沒有手和腳,它自己在祠堂裡扭動起來,一雲手,一甩袖,默契地配合著那齣《牡丹亭》。妹妹「呵呵呵」地笑了。這時,那件戲衣猛然撲向了妹妹,無手的水袖狠狠箍住了妹妹的脖子!妹妹掙扎著,懸空地踢著兩條小腿,終究瞪著一雙死不瞑目的大眼,一動不動了。
他嚇壞了,想跑,腿腳卻不聽使喚,這時,那件戲衣又動了起來,它咿咿呀呀地甩著水袖向他飄來,越來越近……
翌日,木林醒來時,天已大亮,這個夢像血液一般,固執地在他的大腦中流動著。他起身,發現桌上放著食物還有一張字條。字條是小姨留的,上面寫著:林林,我去醫院看你外公去了。看你睡得沈,就沒叫你。
他隨便吃了幾口飯,便坐在院子裡發呆。這時,他突然想起了那張光碟,便拿了出來,放在筆記本電腦裡,觀看起來。這是妹妹正式彩排時的錄影,演的是杜麗娘和柳夢梅夢裡相會的段子,妹妹演杜麗娘,楊悅演柳夢梅,二人穿著戲衣,化著戲妝,唱得頗有味道。
妹妹穿的那件戲衣,正是祠堂裡的那件,穿在妹妹身上那般合適,似乎杜麗娘真的回魂再生了。這時,天上突然飄來一朵濃雲,將太陽遮蔽。陽光沒了,園子裡猛然襲來一陣陰暗,與此同時,螢幕上出現一片雪花,片刻之後,畫面才恢復。他的腦袋一下就炸開了,畫面上的妹妹消失了,只有一件沒有腦袋、沒有手腳的戲服,在戲臺上飄來飄去,唱曲兒的聲音還在,縹緲地傳進他的耳朵裡。
這時,天上的雲飄了過去,太陽又出來了,暖暖地照在他身上,他卻像一具無法融化的冰雕般,渾身上下滋生著徹骨的寒。他的世界一瞬混亂了,好像也隨著這戲聲,飄到了另一個黑暗深邃的世界!
天黑的時候,小姨回來了,滿臉哀傷煩惱,她告訴木林,外公還是那個樣子,不見好轉。木林點點頭,還是沒敢把這幾日發生的詭異事情告訴小姨。小姨起身去了廚房,開始做晚飯。吃飯的時候,二人無語,突然,小姨說話了。
「最近我總覺得有人一直跟著我,今天去醫院看你外公的時候,在醫院走廊裡,我老是聽見有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可是回頭,卻空無一人,再走,那聲音似乎又出現了。」她說著,把臉湊到木林臉前,壓低聲音說:「好像有什麼東西,一直咬著我的影子!」
木林的背一下僵起來,好像有一隻手正在他背上由下而上地輕輕撫摸,如芒在背。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怎麼會呢?小姨你是太累了。」
小姨不說話了,低頭吃飯。木林卻一粒米也塞不進去了。他滿腦子都是這幾日發生的怪事:妹妹的死,外公的瘋,那個恐怖的陰間來電,那件詭異的戲衣,那齣縹緲的《牡丹亭》,那個死在井裡的森子,以及恐怖的戲咒,還有身後那個戲子!他把這一切想了一遍之後,腦子裡突然篤定了一個恐怖的想法:森子的確還魂了!他的陰魂無處不在地飄蕩在這園子裡,或者尾隨在他和小姨的身後,他在戲謔他們,他在伺機報復!
他忽然想到了動物世界裡的貓科動物,那些動物在捕殺獵物之前,總要先玩弄一番,等到煩了厭了,才一口咬斷獵物的喉嚨!森子此時也在玩弄他們,等他煩了厭了,便把他們變成一具具屍體!他不知所措了。
吃了飯,木林就早早地睡了。他唯一可以躲避的地方,只有虛幻的夢了。說來也怪,這一夜,他睡得很沈,幾乎是粘床即著,而且無夢。可是翌日醒來後,他的心一下就擠到了嗓子眼兒──他竟穿上了那件戲衣!
他瘋了一般從床上躥起來,發現自己竟在小姨的房裡,對面衣櫃的鏡子裡,已不是他,而是活脫脫的一個著戲衣、畫戲妝的杜麗娘!他呆呆地望著鏡中的「杜麗娘」,尖叫一聲,再抬頭,一下就癱在了地上。此時,小姨高高地吊在房樑上,身體已經僵硬,兩眼無神地瞪著──小姨死了!
木林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他突然想起幾日前收到的那條恐怖簡訊: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還有外公望見自己,如同見鬼時的模樣。他一下明白了──他成了森子!
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一幅畫面:深夜,他躺在床上熟睡,突然,他直挺挺地坐了起來,像個無魂的影子一般飄到了妹妹的房間,然後,坐在梳妝鏡前,翻出妹妹的戲妝用品,熟練地在臉上擦白粉、點紅唇,鏡中慢慢浮現出一張鬼魅的戲臉。接著,他又飄到了祠堂,輕輕摘下牆上的戲衣,套在身上,然後在明暗不清的祠堂裡咿咿呀呀地唱起了《還魂記》,他一邊唱著一邊挪動著碎步,來到了小姨的房間。
小姨被戲聲驚醒了,神情呆滯地也直挺挺地坐了起來,像個傀儡一般在房樑上套上繩子,腦袋一伸,腳一蹬,便一動不動地待在了那裡。他站在小姨的屍體下,陰森森地笑了。
小姨的死,讓木林徹底跌進了恐懼和悲哀的深洞中。警察來了,依然說是自殺,可是他知道,現在已經不是自殺那般簡單了。忙完小姨的後事,他想離開家,離開這個恐懼的地方。幾天後,他在市區找到了一處房子,租了下來,打算過一陣就搬過來。他現在確信,那園子已經無法再住下去了,如果住下去,他無法預測自己會不會死,死在一曲美妙的《牡丹亭》之下。
這天,木林正在收拾東西。下午的時候,家裡的電話突然響了,是精神病醫院打來的。
醫院的人匆匆地說:「是木家嗎?你家病人跑了!」木林聽到這裡,慌忙掛了電話,打車急忙駛向醫院。
來到醫院,徑直跑到外公的病房,木林才長長吁了口氣,外公還在,安然無恙,哪裡跑了?他有些氣憤,不知是誰打的這個惡作劇電話,但多日的精神折磨,已經讓他無力查詢此事了,他悻悻地離開了醫院。回來的時候,已經入夜了,天陰沈沈的,下起了小雨。園子裡又陰森起來,他有點害怕,現在,小姨沒了,妹妹沒了,外公不在,這偌大的園子裡只剩他一個人了。不!應該說是只剩下一人一鬼了!他穿過走廊,徑直向臥室走去,路過後院大門時,他隱約聽見一陣熟悉的唱曲兒聲,仔細一聽,正是《牡丹亭》!
他的腦袋「嗡」的一聲就大了,直直地杵在了地上。他想跑,可是強烈的好奇心,像繩索一般牽引著他,他無法抗拒地走進了後院。穿過花草,唱曲兒聲越來越清晰了,竟是從祠堂傳來的。這時,雨已將他打透,他不停地打著寒顫向祠堂走去。終於來到了祠堂門口,他扒著門框向內窺去,頭髮瞬間豎了起來。此時,祠堂內燭火飄搖,光線鬼魅,一個人正身著那件戲衣,娉婷嫋娜地唱著曲兒,那人正是森子!他嚇得呼吸幾近停止!這時,森子發現了他,甜甜地一笑,向他走來。
木林望著那張慘白的臉,眼前一瞬漆黑一團。
一個星期後,木林租住的小屋中,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楊悅。楊悅進門,就跪在了地上,帶著滿臉的愧疚和痛苦,道出了一個木林不知道的真相。
原來,楊悅曾經性侵過木染染。這還要從木家的那件戲衣說起。那件戲衣的確是森子的,但十幾年前,森子看上的是木家的大女兒,二人兩情相悅,可是木林的外公不允許一個戲子做女婿。但後來,兩人竟偷嘗了禁果。木林的外公大怒之後,只好接受了現實。後來,他的大女兒生了一對龍鳳胎,就是木林和木染染。但他不知道,他的小女兒也愛著森子,這個女人恨透了姐姐搶走了森子,終於,一天夜裡,她把姐姐推下了井。這之後,森子因為愛妻去世,便瘋了,木家便把他送進了精神病院。
木林的小姨會秘密地定期去看森子,這個舉動被木染染無意中發現了。她很不解,於是給木林打了那個奇怪的電話。後來,她偷偷跟蹤,終於見到了父親。小姨害怕了,苦苦哀求木染染不要說出去。木染染不知所措了,畢竟是養她成人的小姨。此時,她已有了男友,就是楊悅,她找到楊悅,說出了心中的苦悶。那晚,兩人借酒消愁,楊悅酒後性侵了她。
木染染醒來後,悲憤交加,楊悅哀求她不要說出去。回家後,她內心很混亂,衝動地跳進了井裡。
木林回來後,小姨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懷疑,便想打消他的念頭,於是打了第一個陰間電話。而此時,楊悅也處在犯有性侵害罪的恐慌之中,他故意來火葬場探查木家的反應,也看出了木林的懷疑。於是,買通了燒屍人,拿到了木染染的手機,開始製造一連串的恐懼,簡訊和《牡丹亭》都是他搞的鬼,那個光碟也是他合成過的。可是做完這些後,他越來越害怕,決定讓木林徹底消失。他約來了木林的小姨,用從木染染口中得到的秘密,威脅木林的小姨。
小姨無奈,回家後,便在飯裡動了手腳。可是她最終選擇了自殺,因為木林太像森子了,她太愛森子了,她下不去手。死前,她把木林打扮成杜麗娘,想用恐懼徹底打消木林的念頭。
而那個電話,確實是醫院打來的,只不過跑出來的是森子。森子摸回了木家,換上了戲衣,懷念地唱起了《牡丹亭》。而這一切,恰巧被木林看到了。
一切真相大白了。木林望著楊悅,卻恨不起來。這個男孩因為恐懼而犯錯,現在又因為對妹妹的愛,幡然悔悟。當天,楊悅去自首了,木林也把父親送回了醫院。他不想去怨恨誰,因為,他知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