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子夜三點還有十幾分鐘,阿猛把黑色的中古敞篷Fairlady停在路旁。
隨著跑車引擎熄火,幽靜的山路上只聽到蟬鳴和呼嘯而過的風聲。
鳴海從助手席下車伸了個懶腰。
屈坐在跑車後面狹小空間的陶源,站起來揉著肩膀。
「書生的身型真好。還以為小孩子也擠不下哩。」
陶源跨出跑車後,阿猛嬉皮笑臉地替他搥肩膀。陶源斜睨他一眼。
「從選車的品味就知道你沒什麼朋友。」
鳴海左顧右盼。路上連一盞街燈也沒有,夜空堆積著厚厚的雲層,微弱的月光是唯一的照明。
「剛才還看見高樓大廈,想不到才轉幾個坡道,就變得這麼僻靜。」
「這是城中最昂貴的地段之一,數十年前只有獨棟房子。不過,自從房價暴漲,地產商不斷用高價收購地皮,以前的地主或業主紛紛把地皮賣掉,這一帶便漸漸變成華廈集中地了。」阿猛向鳴海解釋。
「這幢房子位於最山頂,地皮不是最貴的嗎?為什麼無人問津?因為鬧鬼嗎?」
阿猛苦笑。「商人才不理會什麼幽靈傳聞。這地皮應該價值上億,如果收購改建成二十層樓華廈,每個單位賣個幾千萬,地產商也賺得肚滿腸肥。看來是地主一直不肯出售。翻查地政局紀錄,房子的業主姓紀。我們向房屋仲介詢問過,近年這房子一直被閒置,既沒出售也沒出租。那姓紀的人想必是個隱形富豪吧。」
三人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孤伶伶地矗立在他們眼前的紅磚房子。
古舊的三層高英式建築,予人的感覺並不特別氣派。
從窗戶的數目看來,只有五、六個房間。
房子的鐵銹綠色大門後面也沒有花木扶疏的庭園,只見一片約三百平方呎的淺灰色水泥地,還有幾個傾倒的破爛花盆。
感覺相當平實低調的一幢房子。
「又不是電影場景,這地方也未免太陰森了吧,就像一幢紅色鬼屋。」
阿猛發出嘖一聲,不著痕跡地站到陶源身後。
「你躲去哪?」
陶源回瞪他。
「明明就是一棟閒置的普通房子,不過地段僻靜一些,哪裡陰森恐怖了?你別先入為主戴上有色眼鏡看它。」
「所有老房子看起來都好像住著幽靈嘛。」
阿猛不服氣地嘟囔,突然全身一震,打了個寒顫。
「猛,你夠了沒有?」
陶源翻翻白眼。
「我看他不是裝的。」
鳴海看了阿猛一眼,壓低聲音在陶源耳畔說。陶源怔了怔。阿猛最大的才能,就是直覺超強。
難道,他真的「感」到了什麼?
「但是,我們還沒走進房子裡……」
陶源話聲未落,但見阿猛雙眼發直地抬頭望向天空。
陶源和鳴海循著他的視線看去,不禁目瞪口呆。
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
一瞬間,陶源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
又或許,夜空中的雲朵,剛好拼湊出奇幻的圖形。
但無論怎麼看,那也不像是雲絮飄移製造的幻覺。
穿著白色睡袍的少女,如真似幻地懸浮在他們頭上的夜空中。
少女細細的脖頸,被圈上了黑色的布條。
她激烈地扭動身體。從白色睡袍下襬露出的一雙細小足踝,像在泳池踢著水花般不斷擺動。
少女正用盡全身力氣垂死掙扎,但圈在脖上的布條被誰不斷地扼緊。
在空中浮現的影像,不可思議地清晰。
就像有誰在夜空中播放高解析的電影片段。
就連少女痛苦地抽動著臉頰肌肉、分不清是被汗水還是淚水濡濕的臉頰、從張開的唇瓣吐出的舌頭,也細緻無比。
那可怕的景象竟是如此逼真,彷彿感覺伸出手,就能觸摸到少女,把她從那殘酷的光景解救出來。
即使沒有聲音,陶源、阿猛和鳴海也彷彿聽到少女的哀鳴。
他們不約而同地伸出了手。
然而,在伸手的那一刻,才驟覺天空無比遙遠。
少女存在於他們完全觸不及的地方。
下一瞬間,少女擺動的身體突然靜止,纖細的腳踝停止了掙扎,瞪著虛無的雙眼變得混濁死寂。
只有唇瓣大大地張開,彷彿在做無聲的呼喊,
就像剛出現的時候一樣,懸浮在天空中的少女驟然消失了。
夜空中堆積著厚厚的雲層,月亮在雲的背面隱現。
陶源、阿猛和鳴海杵在紅磚房子前,良久後依然仰著頭佇立不動,誰也無法作聲。
「真是見鬼了。」
阿猛終於從喉嚨深處擠出沙啞的聲音。
「那、那到底是什麼?」
向來沉著的鳴海也失去冷靜,一臉深受震憾的激動神情。
陶源凝視著漆黑深沉的夜空,啞然說道:
「是『地磁重播』現象。Ace的預言,是這個啊。」
『地磁重播』現象最早的科學記載始於十七世紀歐洲。就像在百慕達三角洲和其他某些地方,船隻會離奇消失;在某些特定地方,天空上會突然浮現逼真無比的影像,而且每隔一段時間再度重複出現。」
陶源席地在路上坐了下來,依舊抬頭凝看著已回歸沉寂的夜空。
「就是在組織裡,也被稱為『場所的記憶』那個現象?」
阿猛如夢初醒地用手指揉著眼角,在陶源身旁坐下,眉宇間的皺紋顯得更深了。
「場所的記憶?」
鳴海一臉匪夷所思,陶源直視著在對面盤腿坐下的他。
「我們剛才看到的並非幻影。如阿猛所說,是場所的記憶。」
鳴海無意識地撫摸著鼻梁上的小疤痕。
「你們的意思是,我們剛才看到的是現實發生的事情?擁有記憶能力的,不限於人類和動物?」
「透過一連串實驗,科學家早已證實除了人類和動物,連植物也擁有記憶能力。」
阿猛用手掌摩挲著短短的軍人頭說道。
「不過,利用植物做實驗的話,素材俯拾皆是。唯獨對於場所擁有記憶的研究,每次只能在靈異現象發生後,被動地研究那個場所的物理特質。」
「在獨特的物理特質下,場所的記憶現象才會發生?」
陶源搖搖頭。
「應該說,場所的記憶現象在每個場所不斷地發生。不過,要重看那個記憶,便必須特定條件,所以『電磁重播』才是正規的科學名稱。」
阿猛像接棒般為陶源的話作進一步解釋:
「科學家相信地球是個大磁場。每種東西都具有強弱度不同的磁性。這包括人體、動物、花草樹木、建築物或其他任何沒有生命的東西。磁場可以發揮紀錄儀作用。特別是在重大悲劇發生時,所有東西受能量震動的影響,磁性會大幅度增強,紀錄儀功能也會大大提升。」
「陶源,你說出現電磁重播現象需要特定條件,那是什麼?」鳴海問。
「就是大氣的溫度、濕度和地電等條件,必須和發生『錄存』那一刻百分百相同。所以才稱為『重播』。其實,也是一種影像重現吧。」
陶源緩緩地說,沉吟了一下。
「所以,預言師才說非要今晚子夜三點來到這兒不可。」
「Ace早就知道這幢紅磚房子蘊含強大磁場,在天時地利的條件下,這片天空今晚會重現場所的記憶啊。」阿猛感歎地說。
「既然傳聞這兒鬧鬼,那麼,這種重現現象,或許以前在相同的條件下,也曾經發生過。」
「如果是場所記憶,我們看到的,既是幽靈,也非幽靈。」
「換言之,這個地方,曾經發生凶案。」鳴海語調低沉地說。「那個少女,在這兒被勒殺了。她是誰?被誰殺害了?為什麼要那樣殘忍地殺害一個毫無抵抗力的女孩?」
「預言師說,這裡是『一切的開始與終結』,到底又是什麼意思?」
陶源除下鴨舌帽,回頭看向身後籠罩在黑闇中的紅磚房子,喃喃低語。
阿猛原本準備了萬能鑰匙試圖打開紅磚房子的大門,怎知大門根本沒有上鎖,就像在恭迎三人進去。
陶源、阿猛和鳴海互看一眼。陶源推開大門。
黯淡的月光在屋內游移,只看到玄關是一道窄長的走廊,地上鋪著深咖啡色木質地板,天花板反射出琥珀色水晶玻璃的晦暗光芒。
陶源伸手在牆壁上摸索,指尖雖然觸摸到電燈開關掣,按下去卻沒有反應。
「閒置了這麼久,應該沒有水電了吧。」
阿猛邊說邊從牛仔褲內袋掏出金屬製微型手電筒。手電筒雖小,放射出來的光圈卻照得很遠。
隨著手電筒搖擺的光線,三人一步步走進瀰漫著一股霉味的紅磚房子裡。
客飯廳相當寬廣,家具擺設卻很少。
刻有浮雕花紋的天花板、淺灰色牆壁、U型暗紅色皮沙發組合、黑色皮質扶手躺椅、不銹鋼茶几、原木電視櫃、鈦金屬立燈、淺粉紅色圓形雲石餐桌和六張黑色皮質餐椅。
沙發後面是一扇鑲上黑色鐵格的落地玻璃窗,可通往戶外的水泥地花園。
除了蒙上灰塵的陳舊家具外,不見任何電器、生活用品或雜物,屋內散發出一股人去樓空、被歲月和世人遺忘的慘澹氛圍。
「我們去看看每個房間吧。阿猛負責一樓,我負責二樓,鳴海到三樓。」
「可是我只帶了一支手電筒啊。在這種鬼影幢幢的地方,還是一起行動比較好吧。」
阿猛拉著陶源的T恤下襬,陶源有點忍俊不禁地用人字拖踢他的腿。
「你這傢伙好煩,離我遠一點。」
「我可是在深海底下長大的,反正不需要手電筒。」鳴海攤攤手。「那樣吧,我上三樓,你們查看一樓和二樓好了。」
鳴海邊走上樓梯邊回頭,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走在你們兩人中間,總感覺好像在當電燈泡。」
阿猛朝鳴海擠眉弄眼,用肩頭碰碰陶源的肩,得意洋洋地說:
「我和陶源大哥是青梅竹馬嘛。」
「你有完沒完?」
陶源伸手壓揉著阿猛的臉。
「手電筒抬高一點。剛才玄關的走廊旁邊好像有間儲物室,我們去那邊看看。」
「陶源大人遵命。不過,我們剛才在外面已經看到了想看的東西吧。」
陶源沉默不語。
「陶源?」
「如果是那樣的話,Ace為什麼要你請鳴海一道過來?」
陶源的疑問,在數分鐘後便揭曉了。
陶源和阿猛探查過空空如也的儲物室,走進整間鋪貼著紅色小方塊瓷磚的偌大廚房裡轉了一圈,裝潢雖然有點詭異,卻沒有任何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
兩人正踏上樓梯,準備上二樓時,鳴海從三樓下來了。
鳴海看到他們,在二樓樓梯轉角的平台戛然止步。阿猛用手電筒照向他。鳴海臉色凝重,瞳眸迸射出一抹異樣的光芒。
「你們過來一下。」
鳴海以有點急促的語調簡潔地說,轉身快步走上樓梯。
陶源和阿猛面面相覷,緊隨著他的步伐。
老朽的木造樓梯承受著三人的重量,發出嘎吱嘎吱聲,宛如無數隻老鼠躲在木板下吱吱叫的刺耳聲響。
鳴海筆直地往上走,在二樓和三樓的走廊完全沒有停下腳步。
陶源和阿猛這才發現房子原來有四樓高。四樓高的意思,是裝潢時似乎在三樓加蓋了閣樓。
三樓樓梯的平台上,沿著牆壁架了一道傾斜的木梯通往上面。
天花板上的掀板已經被鳴海打開了。
「就在上面。」
鳴海語意不明地說了一句,率先爬上木梯。
陶源和阿猛一前一後爬上木梯抵達閣樓,環視四周之後,心底不禁浮上疑問。
由於是降低了三樓整層樓高而建成的閣樓,屋頂呈三角形的房間面積相當寬敞。
阿猛以手電筒照射了室內一遍又一遍,看不出有任何不尋常之處。
閣樓裡沒有窗戶,地上鋪著深紅色地毯,放了一張蓋著黑色床罩的雙人床。
右邊角落有個看起來年代久遠的木造衣櫥,左邊牆上有個淺淺的掛鈎,上面懸著一串檀香木十字架唸珠。
除此以外,閣樓裡面並沒有其他東西。
從簡單的裝潢看來,這兒應該是客房吧。阿猛心想,滿臉疑惑地望向鳴海。
「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鳴海的目光直直地注視著那串檀香木十字架唸珠。
「那唸珠,有什麼不對勁嗎?」
陶源最初也是一臉搞不清楚狀況,隨即心念一轉。
「鳴海的透視眼,看得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
陶源望向鳴海發亮的眼瞳。
「唸珠後面有什麼?」
鳴海的雙眸閃動不已,像極力壓抑著某種情感般緊握雙拳。
「有人被埋在牆壁裡面。」
聽到這駭人聽聞的回答,阿猛表情扭曲,張著嘴囁嚅地問:
「你說什麼?」
「有人被埋在牆壁裡面。」
鳴海以嘶啞的聲音重複說道,露出意志消沉的表情。
「已經化成白骨了。十字架唸珠後,埋藏著某人的骸骨。」
鳴海澄澈的瞳孔,染上了一抹悲愴的深沉色彩。
只有他的眼睛,看到了牆壁後面的慘象。
骷髏的頭部正朝向他,雙手往兩邊張開,被壓裱在牆壁中間。
在鳴海的眼中,骸骨的每一節骨骼,彷彿X光片顯影般,映現在晦暗的牆壁上。
骸骨的胸前,正好重疊著牆上那串彷彿還在散發幽香的檀香木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