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論
緣起 一個婦人的病和死
二○一○年四月,我到了溫州河陽縣的岩頭村,希望對基督徒群體做個初訪,尋找可以研究的主題。我找到了岩頭的林敏中,他是青浦教會的長老,四方臉,皮膚黑黝,談吐嚴謹但又溫和的中年人。他問我想要瞭解什麼。那段時間學界正好熱議家庭教會及其制度處境的問題,我說要不先談談青浦教會的歷史,再多談一些家庭教會的情況吧。青浦教會是三自教會,跟家庭教會並沒有實際聯繫。敏中對家庭教會的現狀不怎麼瞭解,他簡單地講了當地的教會歷史後,便叫我去找幾個家庭教會的負責人。我花了幾天時間做了些訪談,其中有傳統家庭點也有所謂城市新興教會的領袖。然而,我在訪談時感到很困窘,因為不知道要如何詢問有關家庭教會的問題,他們也不清楚要跟我說些什麼,對話常常難以繼續下去,以至我幾次都帶著無助的心緒落荒而逃。
可是從那年四月中旬到八月末,我在岩頭待了四個月。在那四個月裏,我一直住在岩頭的範潔瑛家,與她以及她的家人在一起。在我來之前,潔瑛就被查出患了癌症。這個信仰基督教的家庭以及青浦教會的教友們,在面對潔瑛的疾病時,始終表現出與當地不信教的人不同的態度和實踐:幾乎每日每夜的集體陪禱,潔瑛和她的家人自己的認罪禱告,以及在潔瑛過世之後舉行的、某程度上與非信徒的喪葬儀式看似不同的喪禮。我發現了一些更有趣的現象。那段時間最令我費解的,是潔瑛在面對自己的病時,一直不願去醫院接受治療。聖經說主在地上會行治病的神蹟,他們也常聽說,以前有病的人一信主,病就得了醫治,非常神奇。所以,大家相信「上帝是全能的上帝,祂凡事都能做」、「要靠就能靠住的」。有時候,教友們還藉著病得醫治的傳奇故事來鼓勵潔瑛。
比如有一次,一位姊妹在禱告後跟大家閒聊,提到鄰村天主教神父治好癌症病人的故事。她說,那個人的肚子裏有瘤,天主教的神父來為他灑了聖水、念一套經,那人就用力咳嗽,把瘤子咳了出來。在場的姊妹們都說是神蹟。雖然她們平時對天主教和天主教徒很陌生,甚至擔心天主教也搞偶像崇拜,但在閒談間,天主教的神蹟故事也是上帝有能力治病的一種說法,確實也讓潔瑛更加依靠主。他們在強調上帝的醫治能力時,同時還會貶低人的手段。譬如有一次,在大家做完禱告後,潔瑛說起別村一位同樣罹癌病人的故事。那戶人家的經濟殷實,為了治病花了八十萬元,可最後人還是死了。潔瑛說,錢也沒有用。教友們也說,錢沒有用,命都在上帝的手裏,上帝若醫治是很容易的。雖然潔瑛家窮困,但她們說錢沒有用時,好像並不是在說一個經濟問題,而是有錢沒錢都一樣,看病吃藥沒用,生死的結局全賴上帝手中。這樣,人的手段似乎跟上帝的能力產生了緊張,而人們在表達對上帝的完全依靠時,似乎是在講述一個有關信心的教義,仿佛人若不表現出對上帝的完全信靠,上帝就不會施予救治。看來,基督教確實對教友們有很大的影響。可是我發現,潔瑛不是沒有吃藥,她會喝一種三十塊錢一包的草藥。另外,她也不是完全排斥去醫院,當初知道自己身上有腫塊,她是立刻去了醫院的,她知道自己得癌症,也是在醫院做檢查確診的。這樣看來,去醫院看病、吃藥,跟她的信仰之間的關係好像又不是那麼緊張。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也完全能找到其他的教義表述,將依靠藥物和依靠上帝聯繫起來。譬如人們會說藥是上帝的造物,吃藥治病並不影響對上帝的信靠。這是一種基於創造的教義說法。既然如此,潔瑛不去醫院是不是還有其他原因?在這時,我才注意到潔瑛在喝的草藥,並不是什麼普通的草藥。她的妯娌林淑芳跟我說,那草藥是潔瑛從一位叫張卓代的人那裏買來的。
卓代是家庭教會的傳道人,他告訴潔瑛絕不能去醫院切片觀察,不然喝的這些藥就無效了。他吩咐潔瑛一定要好好省察自己家裏有沒有偶像,有的話趕緊除掉,然後在上帝面前痛切認罪並悔改,病就會好。另外,卓代還給了潔瑛一本題為《離棄偶像,歸向真神》的小冊子作為參考,好讓她依據其中所述,照著自己的病情尋找偶像的來源。我要來這本小書看了看,發現裏面寫滿了聖經的引證、患難案例、偶像案例以及處理方法,並在結尾附上一份很長的表格,讓信耶穌的人在患病後自己查找病因。在他看來,只要是身上的任何部位患了病,都與偶像有關。當然,在這之前我就已經知道基督徒不拜偶像,可是像這樣系統的理論,我是第一次看到,想來所謂的偶像問題在教友們日常的宗教生活中並不那麼簡單。
這也是我第一次聽說卓代。這位聽來非常神秘的教會人物,並不是岩頭人,他和他的教會在河陽的另外一個叫做黃浹的地方。按照當地教會史敘述,卓代所在的黃浹,是河陽最早接觸到基督教的地區,那裏有內地會(China Inland Mission) 傳
教士在河陽最早發展的教友群體。不過內地會在河陽的總堂一直在昌下,不管是黃浹一帶還是岩頭與附近村莊的教友,在有自己的教堂前,都去昌下的禮拜堂聚會。今天我們在河陽看到的許多教堂,是在上世紀八、九○年代建的,從前大都是一些聚會點。青浦教會建於一九八八年,在教堂建成後,岩頭的教友們就不去昌下做禮拜了,去青浦。此外,岩頭附近的下華村和廟後村的教友也來青浦聚會;下華在岩頭的西邊,兩個村挨在一起,而廟後離得稍遠些,是在岩頭的西南邊,它是河陽的古老街市所在地。
青浦教會的教堂離岩頭並不遠,大約二十分鐘走路的距離,敏中是堂裏的長老之一。然而對教友們來說,內地會是什麼,內地會當初在這地方做過什麼事,都不很重要,他們甚至完全不知道內地會及其傳統。教友們所知的是敏中以及教會的
其他牧者教導給他們的東西,是他們從上一輩人那裏習得的東西。他們有時還會在私下裏對牧者評頭論足,說誰講的好,誰講不好,誰在教會裏溫吞不管事,誰賺了錢,愛世界、不愛神的國了等等。而論到卓代,他們說的就不太一樣。在他們的談論中,卓代往往跟分裂教會以及偶像的話題聯繫在一起。聽一些對牧區的歷史稍有瞭解的教友講,卓代不是在八○年代三自教會和家庭教會的分離浪潮中離開河陽牧區,而是因為跟牧區一名德高望重的老長老「章先生」章慶祥鬧了矛盾後選擇離開的。在離開之後,卓代便不再跟牧區各教會來往,隨即加入了當地的家庭教會系統。當然也有人說,卓代的離開,是源於神學立場的差異。
例如在得救問題上,加入家庭教會的卓代就更多堅持得救不穩固的說法,而河陽牧區則堅持一次得救永遠得救。另外,卓代他們也更強調醫病趕鬼、禱告的時候「說方言」,而河陽牧區各教會的領袖卻不怎麼接受這樣的方式。各種不同說法,讓分裂的原因顯得模糊非常。據說就在前幾年,還發生過新一輪的教會分裂,幾位領袖從各自教會出走,加入了卓代的教會,鬧得沸沸揚揚。這一度讓我重新關注起家庭教會的問題。可是當我向敏中詢問卓代的時候,他雖然提到了家庭教會,可是他更強調的還是卓代的偶像論,認為卓代對聖經的理解有些偏差,表明他們與卓代的不同。換句話說,敏中看重的並不是三自與家庭之爭,而是基督教信仰理解上的差異。與敏中不同的是,像潔瑛這樣的普通教友既不關心教會的分裂,也不關心卓代的理解是不是錯的;這些都不妨礙潔瑛聽了卓代的吩咐尋找家裏的偶像,不妨礙她喝卓代給的中草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