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曲﹞
一枝筆在鋪開的宣紙上疾走,奮臂揮舞,濃墨潑灑間,一行行大字鐵畫銀鉤,躍然紙上:
「戰守逶迤不自由,偏因勝地重深愁。
榮華我已知莊夢,忠憤人將謂杞憂。
邊釁久開終是定,室戈方操幾時休。
片雲孤月應腸斷,椿樹凋零又一秋。」
落於紙面的字強勁有力,在書寫者更為強勁的腕力控制下,相互糾結的每個字力透紙背,呼之欲出。
「好字!」、「好詩!」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聲音來自站在書者身後的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個身材高大,黑臉膛粗臂膀,另一個身材中等,敦實壯健,全是一等一的壯漢,他們的身上、臉上,都布滿了污泥與血漬,似乎剛剛經過了數番血戰。
書者將毛筆輕輕地放在桌上,並不轉身,卻是對著身後的人說道:「祖大壽、滿桂,這詩寫於何時,你們可曾記得?」
兩人想都沒想,同時說道:「乃一年前袁爺巡視覺華島時所作。」
「不錯。當年我在覺華島上,寫下此詩,還有一人也頗為讚賞,並親自抄寫一遍,裝裱後送給我掛在廳堂之上。但後來,我卻要了他的命。你們當時都曾勸我,大敵未退,豈能擅自殺掉大將?我沒有聽你們的,始有今日之禍,此時在你們的心中,是否為此心有不甘?」
兩個壯漢對視一眼,同聲道:「末將不敢。」
書者轉過頭來,望著身後的兩個人。雖然寫得一手剛勁的字,但他卻是一個身材瘦小、皮膚白皙、看起來非常書生氣的中年男人,與兩個壯漢站在一起,頗顯虛弱,只是眼中那精光閃爍的眸子中,透著倔強而不屈的光芒。
「有什麼話就說,不必吞吞吐吐,祖大壽,你先說。」祖大壽微一思索,拱手道:「毛文龍久居皮島,驕橫跋扈,不服將令,貪墨兇殘,早已天怒人怨,袁爺殺他,實在是有一萬個可以站得住的理由…只可惜,皇上不聽咱們的直言上奏,…朝中若有人因此非議,純屬枉言。」
「好,好。」袁爺點點頭,又問另一大漢滿桂,「滿桂,外界多有傳言,說你我不合,今日城外一戰,你損耗兵馬過千,又被我軍誤射,身中箭傷,你的心
裡,也不知是否還在怨恨我?這些我都顧不得了,今日事,我倒也要聽你說說。」
滿桂呵呵一笑,道:「我老滿是個粗人,只知袁爺決定的事,是不會有錯的。寧錦一戰之後,袁爺你的風采已令我老滿折服。什麼將帥不和的謠言,咱們是理
也不用理他的。那些費腦子的事我不去想,袁爺只要一聲令下,折我一些兵馬又如何?誤射了我又如何?什麼撈什子的對與錯,我老滿連想都懶得想。」
正說話間,突然門外有人報,北京城內,有聖旨到。袁崇煥等人急忙迎接來使,來使是個太監,進得來也不廢話,打開聖旨就念:「薊遼督師袁崇煥接旨。」
袁崇煥三人跪下,太監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袁崇煥一心為主,勞苦功高,朕著袁崇煥即刻進宮,平臺相會,共商國事,欽此。」
袁崇煥謝恩,又問道:「稟公公,我軍連日苦戰,車馬勞頓,缺衣少吃,傷者慘重,不能醫治,可否請聖上開恩,准我軍士入城緩衝休養,稍息片刻?」太監道:「聖上特別囑咐,只准袁崇煥、滿桂、祖大壽三人進城,其他人等,一律就地待命。」
袁崇煥、滿桂、祖大壽三人聽了這話,眼中難掩失望之情。滿桂騰地站起來,就要說話,祖大壽急忙又將他按下,太監見了假作不知。袁崇煥問道:「公公請休息片刻,我安頓一下兵馬,馬上動身。」
太監道:「不用安頓了,現在就走吧。城中已經做好迎督師入城的準備,這就隨奴才請吧?
事已至此,多說無宜。袁崇煥三人隨太監走出大營,出得大營之外,一陣冷風突然襲過,吹得眾人全身不禁縮了一下。此時正是十一月,天氣陰冷,北京廣渠門外,只見幾萬大軍暴露於荒野之中,到處可見傷腿傷臂的士兵,三個一群五個一夥,靠在一起,呻吟不斷,寒風吹過,吹得旌旗叭叭作響,也吹得眾軍士的衣袂飄揚不定。
祖大壽難抑心中的悲憤,道:「公公請看,咱十萬關錦鐵騎,與女真人一戰之後只剩下了四成,剩下的人不但人人有傷,且缺衣少餉,若還不賑濟,只怕就全都要交待在這裡了。」
太監無言以對,支吾幾句道:「聖上曉得,曉得的。將軍放寬心。」
幾人穿過軍營,一直走到城門腳下,城上守軍見他們來了,從城門之上放下一個用繩子繫著的大筐,徐徐降了下來。
太監向袁崇煥一拱手道:「督師大人,您先請。」
滿桂大怒,道:「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不開城門?你們要用這個東西送大帥上去嗎?」
祖大壽道:「這也太過分了一些。」
太監道:「督師大人,聖上有旨,敵軍環伺,為防不測,只能出此下策。請大人體諒大局,此時暫受得一絲委屈,但皇恩浩蕩,聖上一定會感念大人之德。」
袁崇煥凝視著眼前的這個大筐,片刻之後,緩緩走近,抬腿邁了進去。
祖大壽只覺得內心一陣刺痛,哽咽道:「袁爺,不要去!」….
【內文摘錄之一】
吳三桂與孫承宗自城門出來。孫承宗以頭巾包住臉,以免被人認出。守將與吳三桂相識,也沒有追問。兩人迅速出了東門,沿著城牆三轉兩轉,來到了一棵大柳樹下,兩匹馬正拴在那裡,嘴上套了嚼子,腳上也裹了厚厚的布,這是怕牠們發出聲音。看來對於今晚的出行,孫承宗早有準備。
孫承宗解了韁繩,道:「走,上馬!」
吳三桂也解了韁繩,上了馬,兩騎乘著夜色疾馳。孫承宗騎在馬上一言不發,神色凝重。吳三桂也不敢多問,只是隨著他前行。
兩人跑著跑著,來到了海邊。這裡沿線一帶有著名的南海關口,關口之上有一座防禦體系,稱之為老龍頭,城牆探出海面,形若龍頭,因此得名。
關口之上有守軍,但都認得吳三桂與孫承宗,沒怎麼廢話就出了關口,兩人沿著海岸線奔跑片刻,孫承宗突然勒住馬韁繩,喝聲:「且住。」吳三桂也停了下來。
孫承宗下得馬來,沿著海灘走去。吳三桂跟在後面。孫承宗伸手入懷,掏出一物,扔給他,道:「接著。」吳三桂接過來,發現是一把短刀。孫承宗道:「你沒有兵器,先拿著它。一會兒要是形勢不對,我說殺,你就動手,見佛殺佛,見鬼殺鬼,一個不留。」吳三桂雖不知他要幹什麼,但知道一定是件極隱秘、極重要的事,心中也難抑興奮,道:「大帥放心,要有危險,我拼著性命不要,也保大帥安然無恙。」孫承宗讚許地看了他一眼,向海灘深處走去,夜晚海水漲潮,黑暗中只聽波濤怒嘯,水聲嘩嘩作響。孫承宗走到快接近海水之處,突然發出一聲長嘯,如海鷗之鳴。
夜色之中,這叫聲聽得分外清楚,但因為學得唯妙唯肖,絕不會讓人聽出是發自人的口中。孫承宗聲音剛落,只聽得身後也有一聲同樣的叫聲。自海灘深處的一個小樹林處,一個影子一晃,有人走了出來。
那個人漸行漸近,走到兩人身前三丈處停下,夜色太黑,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見他身形十分魁梧。
那人不再往前走了,說道:「危樓還望,歎此意,今古幾人曾會?」孫承宗接道:「鬼設神施,六朝何事,天限南疆北界。」原來兩人在對暗號。
那人拱手道:「閣下可是袁督師派來的人?」
孫承宗道:「正是,袁督師問你,東西可曾帶來了?」
那人聽得聲音,突然驚呼:「閣下的聲音非常耳熟,莫非是孫閣老?」
孫承宗微笑道:「昔年陝西民變,流民為盜者甚眾,時有好漢二人,雖然也為盜,但行陝仗義,極得民心。兩人合稱南北雙俠,北山飛鷹,南山折梅,今日
有幸,得以再見南山一枝梅李忍兄弟,一別數年,難為你還記得老夫。」
那人倒頭便拜:「閣老不顧危險親自前來,屬下萬分感激。」
孫承宗將他扶起,道:「不要多禮。咱們也閒話少敘,你的東西帶來了嗎?」
李忍道:「帶來了,但不知這東西是否救得袁督師性命?」從懷中掏出一物,交與孫承宗。
孫承宗道:「救不救得,我們也只好賭這一把。李忍兄弟,袁督師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李忍道:「在後金大營聽人說起來,皇太極用范文程之計,設反間計構陷袁督師。我本想殺范文程為督師報仇,但被發現,殺了幾個韃子兵,逃了出來 。」
孫承宗道:「如此說來,你也就不能回去了。我馬上修書一封,你就到祖大壽營中,暫時歇息。」
李忍道:「不勞孫閣老掛念。東西已經交給你了,我自有去處。」
孫承宗憂慮地道:「你為人性情偏激,我是知道的。袁督師身在獄中,也常擔心你這一點,不論你要去何方,我要你始終記住一點,千萬不能去的就是北京。袁督師自有我們朝中兄弟營救,你決不可為之枉費性命。」
李忍抱拳道:「多謝閣老提醒。天地之大,總有我李忍容身之處,夜深風冷,閣老早回為妙,一路保重,請恕李忍不能多留。」話說完,身形一閃,竟然走
了。只見他腳步移動飛快,只片刻間,又消失在那個小樹林裡了。
孫承宗望著他的身影嗟歎道:「性情中人,我不如也。他是不會聽我的。」
吳三桂道:「此人來去如風,不知是何方英雄?」
「他是陝西一帶著名的大盜,綽號南山一枝梅。當年遇上袁督師,為他感化,自願到女真人營中當臥底,歷時五年,受盡千般苦楚,但也刺探了無數情報。有關這個人,除我和袁督師外,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袁督師被捉之後的消息傳到敵營,他給我寫了密信約我來這裡相見,說是找到了解救督師的證據。」吳三桂敬佩地說道:「這人真是個英雄!」
孫承宗道:「此人其實是個俠士,袁督師待他有知遇之恩,他才會湧泉相報。我只怕他將這個任務完成後,再無其他掛礙,一定會去北京救袁督師。唉,只
怕這樣的好漢,最後也會落得個悲慘的下場。」
吳三桂道:「我看此人有勇有謀,不一定就是有去無回。」
孫承宗滿面憂色,搖了搖頭,然後拿起手中東西,對著月光看了看,原來也是一個蠟丸。孫承宗將蠟丸打破,裡面藏著一封信…
【內文摘錄之二】
莊妃點頭道:「如此甚好,看來這幾年,你真是成長了不少。」說到這裡,突然臉上一紅,低下頭來道,「其實我今晚約你出來,也是想見一見你,一年多來,你奉皇上之命出征朝鮮國,我一直也不能見你也不知你變成什麼樣了。自從去年你成家以後,我就老想著你過得如何,會不會像范先生講的那個故事似的,和漢人那個皇帝一樣,樂不思蜀,早忘了我這個人是誰了。」
多爾袞聽得她在月下吐露心聲,心中激情澎湃,禁不住走上前去,一把拉住莊妃的手道:「妳說的什麼話?我在朝鮮國這一年來多,閉上眼睛,眼前就全是妳,但是妳現在已貴為皇妃,又為人母,我又怎麼敢再像以前那樣輕易來找妳,就算我成了家,以後生子生女也好,我對妳的心,和從前沒有兩樣。」
莊妃深情地望著他,說道:「我知道你的心,我想你也知道我的心,但我想你並不知道皇上的心,你和我的事,皇上是知道的,但是他還是重用你。你千萬不要因為豪格的那些話,就怨恨皇上,你和我之間,大家只要心裡想著就行了,也不能再做對不起皇上的事啊。」
多爾袞道:「這個自然,皇上對我恩重如山,我多爾袞不是無情無義之人。」
莊妃嬌羞一笑,任由他拉著自己的手,不拿出來,說道:「那就好了。不過你剛才說你也想著我,你是怎麼想我的,就說給我聽聽。」多爾袞一隻手拉著她的手,一隻手探入懷中,拿出一物,道:「你給我的東西,我一直貼身帶著,沒有任何損傷。」
那是一個吊墜的玉配。玉配上鑲嵌的是一隻小狗,正是數年前,多爾袞出征前,莊妃送他之物。
莊妃輕輕手撫著那只玉佩,滿眼全是柔情。多爾袞深情地道:「這一年多來,我每晚臨睡前都要把它放在床頭,想著妳就在我身邊,在那朝鮮苦寒之地,我從未敢對妳有過絲毫忘懷,我一片心,天地可鑒⋯⋯ 」
多爾袞正在那裡深情地表白,突然聽見樹林深處有人不屑的一笑,嘿嘿兩聲,破空而來。
多爾袞一驚:「誰?」放開莊妃的手,將腰刀拿了出來,就要順著聲音追將過去。
莊妃臉色慘白,道:「不要追了,那個人是豪格,他今晚肯定一直在監視你,見你出來,跟蹤到這裡。」
多爾袞擔憂地道:「被他發現了我們,我只怕他會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的。」
莊妃沒有說話,慘白的臉上,卻有了一絲堅毅的神情。
剛才發出笑聲的那個人確實是豪格,他跟蹤多爾袞,見到他與莊妃私會,故意發出聲音來讓莊妃他們心驚,等到一被發現,馬上逃走,迅速來到皇太極大營
外面。
門口親兵將手中槍一橫,道:「什麼人?」
豪格罵道:「他媽的,老子你們都不認識了?」親兵見是皇子,馬上放下武器恭敬地說道:「貝勒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見諒見諒!」
「行了,」豪格將手一揮,「沒你什麼事了,我去見父皇。」
親兵為難地說:「這恐怕不行吧。貝勒爺,皇上剛剛睡去,他有令,他若睡著了,不想有人打擾。」
「我有軍情要事彙報,耽誤了事你們負得了責嗎?」豪格罵道,「你進去稟告了就可,有什麼事我兜著!要不我就踹門進去,我看哪個敢攔我?」
親兵無奈,也知道這位貝勒因為是皇太極親兒子的緣故,是個橫蠻的主,於是只得大著膽子,進去稟報,好在皇太極此時已經醒了,聽說有軍情,馬上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