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摘錄之一】
「南遷?」曹化淳自語一聲,一時語塞。
南遷就是把首都遷往南京。南京作為陪都,自朱元璋建明朝以來,就一直由皇室成員把持,保留著重要的地位,其官員建制,朝中禮議,與北京無異。
崇禎遷往南京之策,實為萬難之下的抉擇。明朝自建朝以來,一直視「失地」為最大恥辱,這些皇帝中尤以崇禎為首,連年征戰遼東,無非是為雪失地之恥,殺袁崇煥,名為「議和」,實為崇禎不能接受「議和」而帶來的對失地這一事實的默認。
其實為了此事,已經有兩個人先後墊了背。第一個是周延儒,在崇禎當時迫於內憂外患,曾與他密謀過南遷之事,並叮囑他決不能外泄。但後來此事不知怎麼為天啟帝的皇后張氏得知,並告知周皇后,說宗廟陵寢都在此處,堅決不能遷!崇禎對這位張皇后一直非常尊敬,此事一出,不敢再提了。但沒想到隔不了一天,群臣也全都知道,紛紛上朝抗議,有人還以死相諍。
第二個墊背的是陳新甲。松錦大戰之後,遼東形勢危急,農民軍又勢大兇猛,崇禎迫於無奈,有議和念,以便專心對付李自成、張獻忠軍。但議和就涉及到失地問題,他與陳新甲暗中商議:兩線作戰決無體力,由陳新甲暗中辦理對滿清講和之事,秘密進行。
這時,一件極為戲劇性的事情發生了,那天恰逢陳新甲出外辦事去了,使者將皇帝的密詔留在他書房中的茶几上離去,陳新甲的家僮誤以為是普通的《塘報》(各省派員在京所抄錄的一般性上諭與奏章,稱為《塘報》),拿出去交給各省駐京辦事處傳抄。在這兩個糊塗蛋無意間的聯合下,此事大白於天下,群臣拿到了證據,一片譁然,立刻上奏章反對。祟禎說不過去,又惱恨陳新甲辦事不牢靠,於是就殺了他以息眾怒,這位新科兵部尚書,屁股還沒坐穩,就當了替罪羊。
因為「失地」「南遷」這個敏感的問題,兩位重臣先後送命,從此後,這就成了明朝的一個死穴,沒人敢點。如今皇帝有了這個想法,老練的曹化淳頓時想到皇上所說的爭議由何而來了,於是拱手道:「皇上的意思老奴明白,但不知需要老奴做些什麼?」
「有些事總得有人提出來,但不能是我。」崇禎也不客氣,明說道,「我一直反對議和南遷諸事,又在群臣面前下了承諾,怎能出爾反爾?但如果有個閣臣或是給事中之類的官員據理力爭提出此事,朕考慮大局,從善如流,當可行之。你明天就下去放個風,要陳演、魏藻德這些閣臣心裡明白,朕要他們說幾句話了,他們不好說,就找他們的門生說,總之只要有人開了頭,這事就易辦了。」
曹化淳點頭稱是,又問道:「但若阻力太大,此事不成,皇上您又有何良策嗎?」
「還有最後一策,那就是班師勤王吧。」崇禎苦笑一聲,「當年入口之役,皇太極打到了北京,袁蠻子不也調過頭來勤王成功了嗎?今時今日,歷史也可以重演一次。吳三桂這些人是不能不安撫的,他們還有重用啊,朕已經命陳演擬旨了,馬上升吳襄的官,並調到宮中與朕做個軍情顧問,朕要他父子為朕效命,做我大明的棟梁。去了一個洪承疇,朕的代駕親征、南遷之路若還不可行,朕只能靠他們父子了。」
曹化淳歎道:「親征,南遷,勤王,皇上的這一套計策真乃運籌帷幄之中的良策,就算是諸葛武侯重生,亦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崇禎對這個馬屁卻不感興趣,道:「如果這三個良策還不行,我大明江山就真的氣數已盡了。」崇禎說得悲觀,但內心還是存有希望的,但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的所有希望都會有如吹得極大的肥皂泡,在陽光下稍經微風,就破得無影無蹤。
【內文摘錄之二】
李自成指著地上的寶物道:「把這些珍寶都賣了錢,能換多少錢財?」牛金星道:「這些雖是無價之寶,但現在北京買賣都停了,富商全都躲了,一時哪找到這麼大的買主啊?」
話音剛落,劉宗敏突然笑道:「幾位哥哥愁的這事,依俺看,太簡單了!交給俺老劉去辦,幾天內就能解決。」
李自成道:「你這麼托大,難道有什麼好計策?」
劉宗敏指著地上的寶物道:「給大家分錢,容易之極,咱們手裡沒有,找他們要啊!這些狗官們個個富得流油,不知道都在家中藏了多少銀子。把他們的錢拿過來給大家分了,不就成了。」
大家聽得這話都是一愣,劉宗敏又道:「那狗皇帝搞什麼三餉加派,遼餉、練餉、剿餉,害苦了天下百姓。最可恨的是那個什麼剿餉,咱們本來是替老百姓打天下的,他竟然還從老百姓身上刮錢對付咱們,這下好了,咱們反過來,從那些狗官身上找錢,再用之於民,不但大快人心,還解決了餉銀的問題,難道這
不是個妙計?」
李自成聽了這話,思索片刻道:「你這粗人話糙理不糙,這倒也是個理。狗官們的錢本來是從百姓身上取得的,現在還給百姓,倒也不差。」
對於從明朝官員身上追贓助餉一事,眾將們議論紛紛,都興奮不已。這些人多是貧苦人家出身,幾乎人人家中都受過明朝官員的苛扣勒索,聽說現在反過來
可以將這些方法用在仇人身上,個個高興無比。所以李自成一提出,追贓助餉之事,幾乎是人人贊成。
牛金星道:「皇上若能迅速解決餉銀問題,那就能在北京正式順利登基了,任何事情與登基大事比起來,那都不重要,臣只盼皇上能夠迅速解決這件事,以便一登大統。」
經過李雙喜和牛金星的勸說,李自成准許了劉宗敏的建議,北京城內,大規模的追贓助餉活動開始了,劉宗敏、李過擔任總指揮,文臣顧君恩協助,而所有的將官都捲入了追贓的活動中。
在顧君恩的策劃下,助餉和追贓是分兩步進行的,助餉是派餉,就是按指定的物件規定了數目來進行餉銀的分派,按照實力與官職,明朝的舊人分為臣子、王公、太監、豪紳四個階層,規定這些人在指定的時間內交納規定的金額。
派餉的具體數目,按等追繳:中堂官即原明首輔、大學士一級的官,須出白銀十萬兩,各部院、京堂、錦衣官為七萬或五萬、三萬,科道吏部官為五萬、三
萬,翰林官多則為三萬、兩萬,少則為一萬,各部屬員以下的,均以千計。至於皇室勳戚之家,沒有定數,人財兩盡是標準。
不過,助餉沒有多久就迅速發展成為了追贓,因為明朝的這些舊臣們交上來的銀兩較少,解決大部隊的餉銀問題只是杯水車薪。於是劉宗敏下令,加大追贓的力度,那就是不分對象,沒有數目,無限度地追要,甚至隨時追,隨地追。
由助餉到追贓,由尚有幾分理性到全無理性,這是一個極快的過程。
第一個受害的是前朝首輔魏藻德。這個一心想為李闖王效命的前首相,官沒做成,卻成了劉宗敏的階下囚,而這回當階下囚也不好當了。劉宗敏每日對他嚴刑拷打,逼他拿錢。魏藻德東拼西借,交出十萬兩黃金,這個數目已經夠了,但劉宗敏並不滿足,又追加了三十萬兩,每日仍然拷打不盡,到最後把魏藻德的全家都抓來,一起打。
魏藻德的兒子被用燒得通紅的鐵條打得體無皮膚,求劉宗敏手下留情,並說自己的父親有不少門生,可以從他們手中湊足款項,劉宗敏答應了。可是到了約定期限沒能上交全,魏藻德求劉宗敏再給他一點時間,劉宗敏不聽,命令上夾棍,魏藻德本就年事較高,連日來又被不斷刑拷,結果夾棍一上,沒幾下就斷了氣。劉宗敏當天下午,又對魏藻德的兒子動刑,沒多久,魏藻德的兒子也死了。
第二個是王之心。作為京城內廷三大領袖之一的王之心,沒有像王承恩那樣殉國,沒能像曹化淳那樣溜走,留下來選擇投降之路,不久就發現自己選的是一條黃泉路…
第四個是周奎。當年把自己的親外孫子推給李自成不管的這個國丈,沒想到自己的命運一夜之間就發生變化。劉宗敏將他捆過來,不給他飯吃,要他交錢。交出五十萬兩黃金之後,周奎說家中已無現金,只有田產,願以田產充公,劉宗敏不答應。於是開始動刑,動刑到第三天,周奎身亡。
從三月二十七日至四月一日,追餉的活動越來越擴大,由原來的官員、勳戚、宦官,到一般的士大夫階層、商人甚至百姓,北京城內一片鬼哭狼嚎之聲音。
北京陷入白色恐怖之中。李自成最初曾號令軍隊:「軍令不得藏白金,過城邑不得室處,妻子外不得攜他婦人,寢興悉用單布幕綿。」這些命令在追餉面前,蕩然無存。當士大夫階層被禍及怠盡之時,接下來受害的就是老百姓了。
在金錢與殘虐中尋求最大快感的大順軍,到後來已經完全失控了。他們榨完了權貴的錢,開始任意捕捉富戶和平民百姓,大白天,店鋪和居民經常遭受搶劫,而在劉宗敏的縱容下,搶掠變成了淫掠,強搶民女的事件也多有發生。在追餉活動中,為了保命,甚至還有明官獻出妻女家小,收買農民軍領導人或下屬將領,此時距大順軍進城不足一個月時間,但軍紀已經破壞到全無章法。
【內文摘錄之三】
吳三桂盼著多爾袞的援軍盼到眼睛發紅,但多爾袞卻命令眾將士放慢了步伐。
就在李自成大軍與吳三桂交戰的前夜,多爾袞命令軍隊休整,後半夜才出發,凌晨時分抵達距山海關外只有十里處的歡喜嶺。多爾袞下令,全軍再次歇息。這時,已經可以聽到山海關的另一方隆隆炮火之聲。
多爾袞站於一高嶺處,向遠方眺望,只看見煙火籠罩,知道李自成與吳三桂的軍隊已經交上火了。多爾袞非常高興,對范文程道:「他們開戰了,吳三桂就要挺不住了。」
范文程微笑道:「但不知攝政王何時準備入關?」
多爾袞道:「如無意外,一天之後,吳三桂會答應我們所有的條件。到那時,吳三桂的關寧鐵騎和李自成的軍隊都耗得差不多了,我此時入關,時機才剛剛好。」指著眼前這片高嶺道:「我剛剛問過嚮導,此地名為歡喜嶺,又名悽惶嶺,一個地方會有兩個名字,范先生可知何故?」
范文程道:「此地距山海關極近,以前是出征或戍人離關必經之地,因離家鄉而至塞外,故而心情“悽惶”,但當地的戍人由塞外返歸故鄉時,同樣會經過此處,登上此嶺,眼望山海關近在眼前,又會有舉足到家的“歡喜”。故而有兩個不同的名字,但其中含義卻有一個共通之處,都說的是戍人痛苦而又複雜的情緒。」的。
多爾袞道:「以後不會再有人有這樣的情緒了。我大清統一江山之後,滿漢之爭,就此結束。我會下令,這個名字,就此廢掉。」
多爾袞與范文程騎著馬邊走邊談,卻見遠方有一座雄偉的城樓佇立,看來是一個瞭望哨所,雖然無兵把守,但是威嚴之勢,猶自顯現。多爾袞道:「這個哨所修建的位置如此重要,為何無人把守?」
范文程道:「此地名叫威遠臺,又稱威遠樓。是吳襄吳三桂父子所建,作瞭望監測敵情之用,如今我大清已經不再是大明勁敵,此臺廢棄已經有月餘,把守士兵也已經撤回城裡。」
多爾袞笑道:「好。那吳三桂若肯投降,我們就在這裡受降,他和他老子蓋的營盤,成了我們今天對他的招降之地,也算是天意。」
兩人眺望遠方,各懷心事,一時無話。這裡有人追上威遠臺來,稟報說吳三桂遣使者到了。一共來了五人,都在攝政王大營中等候。多爾袞笑道:「我說的怎麼樣?他已經沉不住氣了,這不又派人來了?」
……………
多爾袞沉吟片刻道:「我大軍已到城外,出兵沒有問題,但我有兩個條件,一、我要吳三桂開山海關門,讓我大清軍進關;二,我要吳三桂親自來見我,接受我的封賞,否則,我大軍就不會動。」
佘一元道:「親自來見,沒有問題,大軍進關,恐怕還要商議。可否請攝政王派一名代表先進去和我帥談談,看能否先派一部分兵力入關,若大軍全部進關,我怕百姓驚擾。」
多爾袞道:「你說的倒也有些道理。不過,我大軍不能進關,萬一有什麼事,我如何能及時幫你?你放心,我大軍只要進了關,協助你們打完這一仗,我們就出關。驚擾百姓之事,不會發生。至於派代表去,也可考慮。我稍後會派一個人選與你們前去。」
他話音剛落,范文程道:「不要稍後了,我一會兒隨幾位特使去山海關,拜見吳三桂將軍。」
佘一元、范文程等人馬上趕回山海關,此時天已傍晚,范文程趕到時,吳三桂正在布置明天的戰事,連飯都沒有吃。
吳三桂與范文程見面,又驚又喜。他自行軍打仗以來,多次聽到范文程之名,今天還是頭一次見到,看來多爾袞對自己十分重視,派來了最重要的軍中人物。於是急忙摒退眾人,只留下佘一元五人與范文程密談。
范文程簡單說明多爾袞的意思,吳三桂略一思考道:「如此形勢下,我已經沒有太多的資格和攝政王談什麼,要我親自拜見接受封賞,也沒問題,大軍想入山海關,我會做安排。但我也有兩個條件請范學士帶給攝政王,一,不要傷我百姓,更不可傷我皇帝陵寢。二,若能尋到我皇的太子,當立太子為大明皇帝,建都南京,以黃河為界,黃河以北歸大清,黃河以南歸我大明,從此南北通好。」,
范文程笑道:「怎麼事到如今,將軍還以為大明可以復活,還對他們抱有希望?」吳三桂道:「我畢竟是大明臣子,不能盡忠報國,還引來從前的外敵相助,已經慚愧至極。這是我最後的條件,沒有商量。范先生若是不允,請恕我不能從攝政王之命。」
范文程笑道:「好,不用等攝政王下令,這兩個條件都不過分,我都答應你。但不知吳將軍何時拜見我王?」吳三桂道:「請范先生先回,最遲兩個時辰,我會去拜見攝政王。」范文程道:「好。若無異議,兩個時辰後,我們在城外威遠臺上見。」
范文程趕回大營,將吳三桂的條件說了,多爾袞笑道:「這人是當了婊子還想立貞節牌坊!他本來有意投降,但是還做這番表面工夫。」
范文程道:「吳三桂心機狡詐,他此時還存著南北分治的念頭,這一切與匡扶明室無關,只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野心。他想借我們之兵,助他打敗李自成,建立南京政權,然後他成為恢復明室的第一功臣,挾天子以令諸侯。等到羽翼豐滿之時,他必會反我大清,實現自己的野心。」
多爾袞笑道:「我想等他權力再大的時候,他沒準還想當皇帝。明朝那個什麼太子,不過幾歲年紀,充其量是個傀儡罷了。隨便尋個理由說廢就廢了。這人算計得真是天衣無縫,可惜,我多爾袞豈會容他算計?這些條件我都能應,但只有一條我要抓住他,我要他剃髮降我,我看他一個降臣,如何挾天子以令諸侯?」
范文程道:「我已經替你先行答應了。不過,種種事情要等到攻下北京再說,我已經想好了,此人的關寧鐵騎如此厲害,將來打敗李自成後,就讓他去打北京,對如此奸詐之人,當巧妙用之。我們用他的兵、用他的人來完成大清基業,他現在提什麼都可以答應,現在這個時候,實力才能說明一切,我們實力大於他,就算反悔,他也一樣無計可施。」
「不錯,盟約可以撕毀,承諾可以違反,是非不在公道,全在實力!」多爾袞說道,「要是他真尋了太子來了,我就賞那太子一刀,我看太子都沒了,他怎麼挾天子以令諸侯?現在應了他,不過嘴皮一動的事。」正說著,有人來報,吳三桂又派信使來,稱一個時辰後,來歡喜嶺拜見多爾袞。多爾袞聞訊大笑道:「天
下盡在我掌中矣,給我把洪先生叫來!」
一六四四年四月二十二日,大明帝國的英雄吳三桂終於低下了他高傲的頭,親自來到威遠臺拜見多爾袞。征戰十幾年來,這是兩位在各自陣營裡功績卓著、聲名遠揚的將領第一次正式會面,當然,他們心裡也清楚,在未來的幾十年來,他們的命運將會連在一起,互為彼此,不可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