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汗國：狼的子孫

第一章　突厥源起

北亞草原概況

　　北亞的廣袤空間中，除了極少數河流外，絕大部分為草原和沙漠。北亞是地球上乾旱地區之一，也是農業的北極，冬祁寒，夏酷暑，草原風景優美，從民謠：「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就可想見這是一片令人嚮往的牧野風光。而居住在這上面的草原游牧民族則能歌善舞，歌聲嘹亮高亢；舞步輕巧豪邁。

　　北亞向來是游牧民族活動的空間，一片莽莽草原自古以來北狄、匈奴、東胡、鮮卑、烏桓（丸）、柔然、突厥、高車（即丁零，又稱鐵勒、敕勒）、回紇、契丹、女真、蒙古、準噶爾等游牧民族，一波接一波相繼崛起，令人目不暇接。

　　第一個躍登世界舞臺的北亞游牧民族，是曾經令西方世界驚恐不已的匈奴。但從諸胡列國時代（西元五世紀下半葉）之後，匈奴民族就從歷史舞臺消失了，給西方世界留下永難磨滅的「上帝之鞭」印象。諸胡列國時代，另一支源於北亞草原，嶄新的民族─突厥，登上了歷史舞臺，展現無限活力，如一隻睡醒的雄獅在廣闊無垠的草原上馳騁，於北亞創建強大的突厥汗國。連後來威震北亞的唐朝，在李淵起事之初時，也曾向突厥稱臣，希望得到突厥的協助，完成建國大業，可見當時突厥聲威之壯盛。

突厥起源之說

　　每一個民族都有關於民族起源，近似神話的傳說，華夏民族自稱是炎黃子孫、龍的傳人。突厥也有民族起源傳說，但突厥民族使用文字的時間比較晚，較早的資料只有在漢文史料尋得。突厥一詞最早出現於唐朝令孤德棻等人所編撰的《周書‧宇文測傳》：「（西魏文帝大統）八年（西元五四二年），加金紫光祿大夫，轉行綏州事。（其時）每歲河冰合後，突厥即來寇掠——」。《周書》之後，《北史》、《隋書》等史書，以及唐人段成式的《酉陽雜俎》私家筆記，也都有記載突厥的源起。唐以後的文獻雖然也多有提到突厥，但基本上都沒有超出以上幾項文獻的範圍。綜觀以上三本史書及一本私家筆記，整理出以下五種突厥的源起說法：

一、狼的子孫說

　　突厥民族何以認為自己是狼的子孫呢？

　　廣袤的北亞草原上有著數不清的動物，在這些動物之中，狼是最具智慧而合群的，在草原上充滿傳奇性，受到諸多游牧民族的重視和敬畏，突厥民族以狼作為民族起源的圖騰，應該也是受居住地區自然環境的制約而形成的。

　　從這一角度看，《北史》、《隋書》等史書會載突厥民族源於狼也不足為奇。

以唐李延壽的《北史》為例，原文如下：「突厥者，其先居於西海之右，獨為部落，蓋匈奴之別種也，姓阿史那氏。後為鄰國所破，盡滅其族。有一兒，年且十歲，兵人見其小，不忍殺之，乃刖其足，斷其臂，棄草澤中。有牝狼以肉餌之，及長，與狼交合，遂有孕焉。彼王聞此兒尚在，重遣殺之，使者見在狼側，並欲殺狼。于時若有神物，投狼于西海之東，落高昌國西北山，山有洞穴，穴內有平壤茂草，周迴數百里，四面俱山，狼匿其中，遂生十男。十男長，外托妻孕，其後各為一姓，阿史那即其一也，最賢，遂為君長，故牙門建狼頭纛，示不忘本也。漸至數百家，經數世，有阿賢設者，率部落出於穴中，臣於蠕蠕。」《隋書》大致與《北史》相同，只是沒有「蓋匈奴之別種也」這一句。這種起源說法（或者這個民族起源傳說），與西漢時烏孫的傳說有部分相同。在莽莽大草原中，各民族經過彼此的交往，所有的傳說、語言、風俗習尚等彼此互相影響，突厥民族源於狼，或多或少受到烏孫的影響。而突厥的族源神話，多少也影響到後來蒙古族的「蒼狼白鹿」說，即使是今天，新疆或中亞各民族對狼仍充滿敬畏之情。

二、源於索國之狼說

　　唐令狐德棻等人所撰的《周書》，對突厥的源起記載如下：「突厥之先，出於索國，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謗步，兄弟十七人，其一曰伊質泥師都，狼所生也。謗步等性並愚癡，國遂被滅。泥師都既別感異氣，能徵召風雨，娶二妻，云是夏神、冬神之女也。一孕而生四男，其一變為白鴻；其一國于阿輔水、劍水之間，號為契骨；其一國于處折水；其一踐斯處折施山（一作跋斯處折施山），即其大兒也。山上仍有阿謗步種類，竝多寒霧，大兒出火溫養之，咸得全濟，遂共奉大兒為主，號為突厥，即訥都六設也。訥都六有十妻，所生子皆以母族為姓，阿史那是其小妻之子也。訥都六死，十母子內欲擇立一人，乃相率於大樹下其約曰：『向樹跳躍能最高者，即推立之。』阿史那子年幼，而跳最高，諸子遂共奉為主，號阿賢設。」這個說法，需先確定在匈奴北方的索國究竟存在與否。近代一些中、日學者如馬長壽、松田壽男等，都認為索國就是高車，因此推衍出突厥源於高車的說法。如果僅憑《周書》「突厥之先出於索國」一句話就斷定突厥出於索國，然後再推斷出突厥是高車一支，實難令人信服，因為《周書》既沒有提出任何證據證明突厥出於索國，也沒有證明索國是高車，所以突厥源於高車這一說法，還有很大的討論空間。

　　不管是否源於高車，《周書》裡突厥對狼的情有獨鍾與《北史》不謀而合，可見突厥民族以狼為圖騰，應該是流傳已久的習俗了。

三、平涼雜胡說

　　唐長孫無忌等人所纂修的《隋書‧卷八十四》對突厥的祖先有以下描述：「突厥之先，平涼雜胡也，姓阿史那氏。後（北）魏太武（帝）滅沮渠氏，阿史那以五百家奔茹茹，世居金山，工於鐵作。金山形如兜鍪，俗呼兜鍪為突厥，因以為號。」

　　另《周書》、《北史》也都說：「金山形似兜鍪，其俗謂兜鍪為突厥，遂因以為號。」「兜鍪」的意思是「鋼盔」，所謂金山，就是今蒙古、新疆之間的阿爾泰山山系。「突厥之先，平涼雜胡也。」指出突厥先世是平涼地區雜胡的一種，這種說法與西方學者派克（Edward Harper Parker）所著的《韃靼千年史》相同，將中國北方所有游牧民族都稱為韃靼。《周書》稱突厥源於平涼（即北方）雜胡，諸胡列國（即五胡十六國）時代主要的胡族有：匈奴、鮮卑、羯、氐、羌、瀘水胡、稽胡、高車等，其他不易辨識的胡族，就以雜胡稱之。

四、海神後裔說

　　唐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卷四》中，提到突厥的先世：「突厥之先，曰射摩舍利海神，神在阿史德窟西。

　　射摩有神異。又海神女每日暮，以白鹿迎射摩入海，至明送出。經數十年，後部落將大獵。至夜中，海神女謂射摩曰： 『 明日獵時， 爾上代所生之窟， 當有金角白鹿出。爾若射中此鹿， 畢形與吾來往， 或射不中， 即緣絕矣。』 至明入圍，果所生窟中有金角鹿起，射摩遣其左右固其圍。（此處疑有脫文）將跳出圈，遂殺之。射摩怒，遂手斬呵爾首領，仍誓之曰： 『 自殺此之後，須人祭天』即取呵爾部落子孫斬之以祭也。至今突厥以人祭纛， 常取呵爾部落用之。射摩既斬呵爾，至暮還，海神女報射摩曰：『爾手斬人，血氣腥穢，因緣絕矣。』」

　　段成式稱突厥是海神射摩舍利的後裔，卻未提出任何佐證。在亞洲大陸內部能夠稱得上「海」的湖，似乎只有裡海、鹹海，再勉強些則有伊塞克湖（Issyk Kul，今天山山脈北側。因湖水冬不結冰，而有熱海之稱），如果以突厥起源地的阿爾泰山山系而言，伊塞克湖在地理位置上相當符合，可惜在文獻上對伊塞克湖的記載不多，不知道是否有伊塞克湖之神？而這個神是否叫射摩舍利，當然就更不可考了。如果說這個海是指鹹海，則位置太靠西，何況鹹海周邊是古塞種人的活動空間，突厥在那裡難以發展，更別說強大了。且海神後裔說提到阿史德窟，而阿史那氏才是突厥汗系的主體，所以這個說法可以暫不置論。

五、高昌北山狼裔說

　　該說法出於《周書‧卷五十》：「突厥者，蓋匈奴之別種，姓阿史那氏，別為部落。後為鄰國所破，盡滅其族。有一兒，年且十歲，兵人見其小，不忍殺之。乃刖其足，棄草澤中。有牝狼以肉飼之，及長，與狼合，遂有孕焉。彼王聞此兒尚在，重遣殺之，使者見在狼側，並欲殺狼。狼遂逃于高昌國之北山，山有洞穴，

穴內有平壤茂草，周回數百里，四面俱山，狼匿其中，遂生十男。十男長，外托妻孕，其後各為一姓，阿史那即其一。子孫蕃育，漸至數百家，經數世，相與出穴，臣于茹茹（即柔然，或稱蠕蠕），居金山之陽，為茹茹鐵工。金山形似兜鍪，其俗謂兜鍪為突厥，遂因以為號焉。」

　　《周書》之說與《北史》幾無二致，連文字也幾乎相同，所不同的是，《周書》明白指出已經懷孕的牝狼逃到高昌（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吐魯番）北山，但又少了西海之東。《北史》所說的「投狼于西海之東，高昌西北山」，如果西海指伊塞克湖，從伊塞克湖到高昌，範圍未免太大了，如果西海指的是鹹海，那就更不合理了。《周書》之說與《北史》相同，可能是採錄了突厥民間傳說的民族起源說。

　　以上所引各種史料或文獻對突厥的起源，此處以列表的方式加以整理，更能使人一目瞭然。

　　從突厥起源列表中，可以看到從時間上，突厥的發源時間自西元前七世紀到西元五世紀，前後跨越了十二個世紀。在空間上，突厥民族的發源地南起河西走廊、北至漠北。西則要先對西海的定位作個決定，西海從最西邊的裡海、而鹹海，最東也只能到伊塞克湖，想想看在這麼大的空間中，都可能是突厥的始居地，很難明確指出突厥民族的最初發源地。上列五種說法像是提供了五個線索，只待我們如何把這些線索串聯起來，再加以探討和研究。

淺析突厥種族

　　北亞草原廣袤無垠，分布著許多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各民族互相爭執混融，加之草原游牧民族唯力是尚，只要民族或部落力量強大時，鄰近的民族或部落，都自稱是某一民族。更何況各民族的語言或習俗多已彼此互相混融，要嚴格界定某族源於某族，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能在這種認知下，再來看北亞西部的情形，對突厥的源起，就可能會有比較清晰的了解。　

　　依照《北史》，所謂「西海之右」的西海，如果是指鹹海，則西方史料記載， 鹹海之西是高加索種的斯基塞種人中的馬塞蓋特人（Massagetae）部落。希臘人所說的斯基塞人， 就是波斯人所說的塞加人（Saka），也就是中國史料中的塞種人。古希臘史家希羅多德（Herodotus）在所著的《歷史》（The Histories）一書中，記載了塞種人的服飾是：「屬於斯基泰人相同的塞加人戴著一種高帽子，帽子又直又硬，頂頭的地方是尖的——他們稱之為撒伽司的戰斧。」而突厥人也是這一身打扮。

　　同時，在風俗習慣上，突厥人和塞種人也有許多相同之處。北宋樂史所編著的《太平寰宇記》，稱突厥人「飲馬酪為酒取醉，歡呼相對。」美國史家麥高文（W. M. Mcgovern）也說今中亞塞種人後裔的習慣是「比較少飲新鮮的乳。無疑地，鮮乳主要是供給幼童和病人的。一種發酵的馬奶，吃的人很多，成為最重要的日常食品。」（見麥高文，《中亞古歷史》，章巽譯本）。

　　早在西漢初期，西漢即以細君公主嫁烏孫昆莫（烏孫領袖的稱呼），烏孫就是塞種人。細君公主感覺異域生活跟中原大不相同，曾詠歎一首詩，這首詩一般就稱之為＜細君公主歌＞，全詩共六句：

吾家嫁吾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旃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常思漢土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詩中的「以肉與食兮酪為漿」就是說吃肉喝馬奶。故在風俗習慣上，突厥顯然跟塞種人比較接近。

第一章　突厥源起

北亞草原概況

　　北亞的廣袤空間中，除了極少數河流外，絕大部分為草原和沙漠。北亞是地球上乾旱地區之一，也是農業的北極，冬祁寒，夏酷暑，草原風景優美，從民謠：「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就可想見這是一片令人嚮往的牧野風光。而居住在這上面的草原游牧民族則能歌善舞，歌聲嘹亮高亢；舞步輕巧豪邁。

　　北亞向來是游牧民族活動的空間，一片莽莽草原自古以來北狄、匈奴、東胡、鮮卑、烏桓（丸）、柔然、突厥、高車（即丁零，又稱鐵勒、敕勒）、回紇、契丹、女...

第一章突厥源起
☉北亞草原概況
☉突厥起源之說
☉淺析突厥種族
☉早期突厥與各族關係

第二章突厥傳說
☉祭拜天神與薩滿信仰
☉突厥語言和文字
第三章突厥汗國的建立
☉突厥民族的形成
☉突厥聯西魏抗柔然
☉突厥汗國建立
☉突厥汗國的壯大
☉突厥汗國的外交政策

第四章分裂的突厥？
☉東、西突厥汗國
☉分裂的時間
☉突厥叛亂
☉第二東突厥汗國
☉第二東突厥征戰
第五章東突厥汗國與隋朝
☉西面可汗室點密
☉突厥與北周
☉突厥內訌
☉突厥伐隋
☉東、西突厥分立
☉東突厥與隋朝之爭

第六章東突厥汗國與唐朝
☉東突厥助唐滅隋
☉東突厥與初唐
☉東突厥與唐衝突
第七章第二東突厥汗國
☉薛延陀與突厥各部關係
☉唐安置境內突厥人
☉突厥與西域諸國的和親

第八章突厥與隋唐的和親
☉隋安義公主、義成公主與啟民可汗
☉隋向夫人與西突厥泥利可汗
☉隋淮南公主與東突厥什鉢苾
☉唐衡陽公主與東突厥阿史那社爾
☉唐定襄縣主與阿史那忠
☉唐九江公主與東突厥執失思力
☉失敗的東突厥和親之議
☉失敗的西突厥和親之議
☉別具形式的另類和親
☉突厥政治社會結構
☉突厥官制

第九章西突厥汗國
☉西突厥概況
☉極盛的西突厥汗國
☉西突厥汗國治理制度
☉東西突厥之爭
☉統葉護可汗治下的西突厥
☉統葉護可汗與東突厥
☉西突厥汗國分裂
☉唐朝與西突厥爭西域

第十章隋唐盛世胡風熾
☉唐代胡風
☉飲食胡化
☉胡樂胡舞

附：突厥汗國大事年表

第一章突厥源起
☉北亞草原概況
☉突厥起源之說
☉淺析突厥種族
☉早期突厥與各族關係

第二章突厥傳說
☉祭拜天神與薩滿信仰
☉突厥語言和文字
第三章突厥汗國的建立
☉突厥民族的形成
☉突厥聯西魏抗柔然
☉突厥汗國建立
☉突厥汗國的壯大
☉突厥汗國的外交政策

第四章分裂的突厥？
☉東、西突厥汗國
☉分裂的時間
☉突厥叛亂
☉第二東突厥汗國
☉第二東突厥征戰
第五章東突厥汗國與隋朝
☉西面可汗室點密
☉突厥與北周
☉突厥內訌
☉突厥伐隋
☉東、西突厥分立
☉東突厥與隋朝之爭

第六章東突厥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