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芙莉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在太空梭熟悉的飛行員座位上,牢牢握住手裡的操縱桿,知道這很可能是她最後一次飛行,如果她一直盯著控制燈,便可以假裝她很快就可以回家。但她的目光落在視訊螢幕上,看到從星空者號噴出的白色蒸氣,殘酷的現實令人心碎。不,它已經完蛋了。太空船這樣失去空氣,它不可能倖存。她的家徹底毀了。
現在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去:敵人所在的新地平線號。
瞥了副駕駛座上的莎菈一眼,她兩眼發直,布著雀斑的那張臉十分蒼白,薇芙莉明白她的朋支也陷入一種受到衝擊的麻木狀態。就像我一樣,薇芙莉心想。失去星空者號的傷痛是如此巨大,她一下子無法接受。不再有果園,不再有糧艙,走廊裡不再有那些熟悉的面孔,家園失去了。
再看到蹲伏在前方的新地平線號是那麼閃耀,船身沒有一點點傷痕,她被激怒了。在那個金屬外殼底下,安妮.馬瑟以及她那一批盲目的追隨者等在那裡。要我待在那裡,她心想,我會瘋掉的。隔著那麼遠的距離,新地平線號的氣閘顯得很小,但越來越大,像一張可以吞掉太空梭的血盆大口,突然無情地張開。
「妳開得太快了。」莎菈說道。
薇芙莉知道自己開得太快。「妳認為我應該慢下來?」薇芙莉問道,她的聲音在她自己的耳中嗡嗡作響。如果我衝向他們,她心想,便可以讓航站減壓。這一切攻擊開始時,他們便是這樣對待星空者號的。
「妳在想什麼?」莎菈的下巴繃成一種有著威脅感的線條,但這種威脅不是針對薇芙莉。
薇芙莉沒有回答。
通訊系統響了,一個女人緊張的聲音開口說道:「星空者號的太空梭,放慢速度。」
但薇芙莉並沒有這麼做。她的太空船上有多少孩子?五個?十個?也許他們每個人都願意在新地平線號上鑿出一個大洞,即使這意味著要犧牲自己。
「航站裡有很多小孩子。」女人警告道。
薇芙莉膝蓋間的操縱桿等待著,只需要把它往回拉就能慢下速度。它在那裡等待,但她沒有伸出手去握住它。
「薇芙莉。」莎菈說道,薇芙莉瞥了朋友一眼,眼淚流下她的面頰。「如果只有我們倆,妳知道我會這麼做,但……」
「我知道。」薇芙莉低聲說道,她把操縱桿往回拉。
太空梭減慢速度降落,兩個女孩傾身向前抵住安全帶。
當內氣閘打開來,薇芙莉將太空梭停在新地平線號的甲板上。起落架和金屬地板連接,一個金屬的啪聲在航站迴響。也許將來有一天,薇芙莉會站在一個星球上,除了頭頂的天空,沒有金屬牆壁和天花板把她和這些她討厭的人困在一起。還有四十二年,我們才能到達那裡,她心想,我永遠到不了的。在防爆門後,她看到安妮.馬瑟穿過巨大的航站,一個武裝部隊排成兩排跟在她身後。她皺著眉頭盯著薇芙莉,交叉雙臂,等待太空梭上的人下來。
「沒有孩子在這裡,」莎菈以一種接受、平淡的態度說道,「他們撒謊。」
「我做不到。」薇芙莉說道。她渾身是汗,精疲力竭。
在星空者號被破壞後,她已經花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穿過整艘船隻,在一種缺氧的狀態下解救塞思,然後她昏死過去。他救了她的性命,揹著她爬了數不清的樓梯,到達安全的地方,但他甚至沒有和她一起上太空梭!他拋下她,讓她獨自面對安妮.馬瑟。
「我們總要下去的。」莎菈在副駕駛座位上嘀咕著。
「他們會從我們身上取出更多卵子嗎?」薇芙莉低聲說道。
「不會。」莎菈說道,咬住上唇。
當女孩們聽到太空梭的出口舷梯打開、落到新地平線號的地板上時,嚇了一跳。薇芙莉從左側舷窗看到她的乘客們魚貫地下了太空梭,腳步遲疑地走向馬瑟和她的哨兵──最後一批從星空者號疏散的孩子,正一臉茫然,顯然受到極深的創傷。
「我們要自己下去嗎?」莎菈問薇芙莉,「還是讓她來逮我們?」
「下去吧。」薇芙莉不喜歡她語氣裡的平淡。她望向防爆門後的馬瑟,牧師正望著自己。「妳先。」薇芙莉痛苦地說道,目光調離馬瑟,盯著自己冰冷的手。
莎菈站起來,一臉倔強的神情,離開駕駛艙。
薇芙莉沒法移動她的腿。看著莎菈和她的男友蘭迪勇敢地走出太空梭,穿過灰色的金屬地板,雙手舉高在頭頂上。馬瑟的兩個手下用武器抵住他們,把兩人帶開。
薇芙莉的雙手抓住操縱桿,想像自己隨便選擇一個方向,打開引擎,逃進虛無的太空。她會獨自一人,安全,沒有人會追捕她。過一段時間,她會死,如果拖得太長,她可以打開氣閘,一切便結束了。
如果她想這麼做,她應該會早一點想到。然而她並不想這樣做。不是真的想。不,只要她的媽媽還活著。
「起來,」她對自己說道,「走出去,去找媽媽。」
但她沒有,她做不到。喉嚨湧上一股酸水,她把它吞下去,她覺得自己的口水有一股腐敗的氣味。
她的眼角注意到一些動靜,向外張望。
安妮.馬瑟離開那支衛隊,其中一個人打算繼續跟著她,但她舉起一隻手攔住他,他退到衛隊中。薇芙莉覺得他有點面熟,她在新地平線號的那一段日子,他始終在安妮.馬瑟的身後,或者身旁。他身材高大,有一管碩大歪扭的鼻子,灰白的頭髮,看起來沉重的下巴,就像從一塊石頭裡截下來的。當他抬眼望向薇芙莉,她扭過頭去。
她聽到身後地板上的腳步聲,但她沒有轉身。她知道那是誰。「沒有人會傷害妳,薇芙莉。」
天啊,薇芙莉多痛恨這種溫柔的語氣!馬瑟不是人類,她是機器製造出來的,專門為了操縱別人。薇芙莉聞到她身上的氣息,那種怪異的椰子甜香,像油一樣黏附在這個女人的皮膚上。薇芙莉一雙手貼在自己的喉頭上。
「薇芙莉,我想和妳重新開始。」
「帶我去禁閉室,」薇芙莉空洞地說道,「我想和我的母親在一起。」
「我有一個更好的主意。」馬瑟說道。薇芙莉聽到女人衣服的沙沙聲,她走到副駕駛座坐了下來,一隻手肘放在椅背上。「當然,我不能讓妳在船上亂跑,」馬瑟小心翼翼地說道,「但我可以讓妳和妳的母親住到一個空的公寓裡。妳覺得如何?」
「妳把莎菈和蘭迪帶到哪裡去了?」
「妳的朋友是安全的,他們會被善待。」
「妳把阿曼達怎麼了?」薇芙莉問道。薇芙莉來到新地平線號後,便和她住在一起。她拿起武器對抗馬瑟和她的衛兵幫助薇芙莉逃走,薇芙莉擔心馬瑟會把她關到禁閉室裡,或者更糟。「妳傷害她了?」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馬瑟說道,臉上一個虛偽的假笑。「妳拿她當作人質,她別無選擇,只能幫妳逃脫。事實不是這樣嗎?」
薇芙莉盯著馬瑟沉著的表情,看到背後的真相。阿曼達說了一個謊言來保護自己和她未出生的嬰兒,而安妮.馬瑟選擇了相信她朋友的謊言,至少假裝相信。薇芙莉猜測,馬瑟是忠實的,甚至是充滿愛心的,但這只讓她更加罪行滔天。
「薇芙莉。」馬瑟竟敢把手伸過走道,放在薇芙莉的膝蓋上。薇芙莉看著它,內心一陣翻騰,馬瑟在薇芙莉衝動地折斷她的骨頭前把手拿開。「我們不該這樣對妳,絕對不該。當時我便知道,現在我也承認。我希望能向妳解釋我的想法。」馬瑟搖搖頭,她在整理她的思緒。「船上的每個女人都停經了,我們必須取出妳們的卵子,讓她們盡快懷孕。如果我要試著先贏得妳的信任──」
「不要跟我說話!」薇芙莉尖聲叫道。
很快地,她聽到沉重的靴子踩在太空梭的舷梯上,進到駕駛艙。兩個人擠在門口,用他們的槍對準薇芙莉。她不理會他們。「妳想怎麼做便怎麼做,星空者號被徹底毀了,我們都是妳的俘虜。」
說出這些話終於讓她崩潰,她嗚咽著,倒在自己的椅子上。馬瑟伸出她的雙手,但薇芙莉躲開。她認為如果那個女人再碰她一下,她會發瘋的。
「薇芙莉,」馬瑟用請求的語氣說道,「我知道事情容易令人誤解,但我從來沒有下令要任何人炸毀星空者號。我從來沒有指派這樣會造成重大危害的任務!我不會傷害孩子!傑克和他的妻子是單獨行動的。」
「不要跟我說話。」薇芙莉又說了一遍,她覺得自己搖搖晃晃的。一切都重新回到她的腦海。她的家園不見了,死了多少孩子?那個她一直照看的耳聾小女孩塞拉菲娜在哪裡?她聽不到爆炸聲,也許永遠不知道有危險!「孩子們在哪裡?多少……」她的話停在嘴邊,她強迫自己問出來,「死了多少人?」
「很少,」馬瑟說道,「幾乎所有孩子都在中央碉堡,等待自己父母的消息。」
薇芙莉能想像他們一群群蜷縮在床鋪裡,手牽著手,等待沙瑞克從中央指揮部來告訴他們,父母都被發現在新地平線號裡,他們的家庭將再次團聚。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不再抱持希望?
「來吧,」馬瑟說道,「先安置妳。」
馬瑟又去牽她的手,但薇芙莉不理會她,從座位上站起來。守衛回到太空梭的走道,他們的槍瞄準她,她走下旋轉階梯到貨艙,然後順著舷梯走到其他衛兵等待的地方。
一行人穿過新地平線號的走廊,馬瑟和薇芙莉走在前頭,後面跟著一小隊衛兵。一路上沒有人,薇芙莉猜測他們把這個地方清空了,以處理星空者號的撤離人員。他們一邊走,那個高大的警衛摩娑著槍枝的木質握把,咬著牙齒,彷彿他正在咬什麼激怒他的東西。不像其他的守衛穿著素色長袍,他的肩上有一個鴿子形狀的金色徽章。薇芙莉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但她知道他一定有一些特殊的權威。
「到了。」馬瑟對薇芙莉說道,指了指走廊中間公寓的大門。「我們在外面會有警衛輪值。」
「所以我是被軟禁了?」
「直到我們找到解決的方法。」馬瑟點點頭說道。
「我的母親在哪裡?」薇芙莉問道。
「在裡面。」馬瑟說道,按了按鍵盤,解開門鎖。
門滑開來,蕾吉娜.馬歇爾站在客廳,消瘦、蒼老,但沒有受傷,還活著,向薇芙莉張開手臂,她跑向母親。
「媽媽!」薇芙莉抽泣著,說不出話來。
「我在這裡,親愛的。」蕾吉娜.馬歇爾說道,她的手指穿過薇芙莉的頭髮。「妳的頭髮長長了!」
薇芙莉想擠出一個微笑,但雙頰的淚卻如水奔流而下。
「哦,好了,薇芙莉,現在沒事了!」
薇芙莉靠在她母親的身上,讓母親扶著她。又變成一個孩子的感覺真好,有母親照顧是如此美妙,她沒有意識自己有多麼懷念這個感覺。
「多麼美好的景象!」安妮.馬瑟從薇芙莉身後喊道。
薇芙莉轉過身,十分憤怒。
「太謝謝妳了,馬瑟牧師。」薇芙莉的母親說道,臉上一個安詳的笑。「我們很感激。」
「感激?」薇芙莉氣急敗壞地喊道,「哦,媽媽!」
「我很確定妳們倆一定有很多事要談。」馬瑟說道,對蕾吉娜.馬歇爾笑笑。「我不打擾了,冰箱裡準備好一些東西了。」
「太好了,」蕾吉娜說道,「謝謝。」
安妮.馬瑟退出房間,那雙聖潔的眸子消失。
當她們終於獨處,薇芙莉盯著她的母親。蕾吉娜不確定地迎視女兒的目光,好像她急於討好,但又不知道怎麼做。「妳知道她是誰吧,媽媽?」
「她是馬瑟牧師,」蕾吉娜用一種異樣的驕傲語氣說道,「誰會想到一個女人竟然能指揮一艘和星空者號差不多的太空船?」
「我們在新地平線號,媽媽。她帶領手下攻擊星空者號。」薇芙莉說道,她隱隱感覺到不對勁。
「這是一個救援任務。」蕾吉娜說道,搖搖頭,就好像她在清掉腦中一個模糊的小點。
「不,媽媽,這是一個攻擊任務。」
「哦,薇芙莉。」蕾吉娜說道。
「那個女人襲擊了星空者號,綁架了我,和所有其他女孩!大部分船員死於那次攻擊!」她母親的眼睛盯著薇芙莉的嘴唇,彷彿她正在死記硬背什麼文字。「她把妳和其他人的父母扣留在這艘船好幾個月了,當作劫持的人質。」
蕾吉娜用一個會心的輕笑打斷了她,「妳用一種非常負面的角度看這一切,親愛的。」
「媽媽!」薇芙莉盯著她的母親,嚇壞了。
蕾吉娜開始走向廚房,面帶微笑,彷彿腦中有著愉快的遐想。「馬瑟牧師解釋了所有事情。」她說道,打開廚房的燈。「這是一個誤會。」
「牧師也告訴妳她給我下藥,取出我的卵子,讓她的船員生孩子?她也對其他女孩做了同樣的事!」薇芙莉的手壓著自己的腹部,拇指摸著衣服底下如電線般的手術疤痕。「媽媽?」
蕾吉娜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
這間公寓和薇芙莉以及母親在星空者號裡住的屋子有著相同的格局,廚房也同樣是藍色和黃色的,但櫃檯上沒有籃子,桌子上沒有薇芙莉孩提時代留下的劃痕,沒有手織的墊子,地板上沒有刮痕。
蕾吉娜打開冰箱,看看裡面。「哦!有一隻雞!新鮮的香料,我可以做一隻烤雞來吃,妳說好嗎?」
「星空者號被毀了,媽媽,」薇芙莉說道,「我們的家園付之一炬。」
「胡說。」蕾吉娜的臉上一個不以為然的笑,她轉頭望向冰箱,翻動那一筐香料。「品質很好,薇芙莉。」
蕾吉娜哼著一首薇芙莉小時候便聽過的老歌,目光遙遠,她把食物放到檯子上,小心地把雞擺好,然後將洋蔥和馬鈴薯在它周圍擺了一圈,好像在設計靜物。她顯然不確定該怎麼處理手上握著的那一把新鮮香菜,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放在檯面的邊緣,歪著腦袋,用指尖把它們擺整齊。
「他們對妳做了什麼?」薇芙莉低聲說道,「妳表現得──」
「妳認為我應該怎麼做?」蕾吉娜說道,有些困惑。「我想我會做一隻很棒的香料雞。」
薇芙莉的眼睛盯著她母親的臉,悄悄走近,專注地看著。她被下藥了?「妳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媽媽?」薇芙莉問道。
「齊倫怎麼樣了?」蕾吉娜問道,她用石杵磨碎大蒜、鼠尾草、迷迭香。熟悉的香氣瀰漫整個房間,充滿家庭的回憶。薇芙莉無力地靠在牆邊的桌子上,癱倒在一張椅子裡。
「我不知道。馬瑟捉住他了。」薇芙莉說道,到現在她才意識到齊倫置身怎樣的險境。她希望可以得到他的一點消息。
「他一直是這樣的一個好男孩,」蕾吉娜說道,「我很肯定他不會有事的。」
「是,」薇芙莉慘淡地說道,「不會有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