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邱振瑞
熟悉松本清張推理小說的讀者們,大概都有個共同印象,他的小說似乎很少為讀者提供心靈綠州的風景線,抑或供作餘興和消遣,反而是透過精采的故事情節和佈局發展,執拗地扣住主題,甚至不惜叨絮重覆,就是要重現社會內部的爾虞我詐,和將其殘獰的惡臭催逼出來。可他又沒有把它寫得索然無味,而是很有技巧地帶領讀者凝視時代社會的萬惡鬼樓,深入人性最黑暗的底獄。從這個角度來看,他是個立意良善卻做法狡黠的人性導遊。
所謂文如其人。文字反映作者的思想與人生觀。
若要更深刻領會松本清張的小說世界,從其自傳《半生記》中可以找到大半解答。弄懂他前半生經受的各種苦難,清楚他的抑鬱不得志,他的各方遊歷,就可以知道他的批判精神為什麼如此狂飆激越,文字卻又這麼冷靜克制。
順著這個思想地圖往下走,我們即可發現更大的秘密。日本評論家喜歡用「清張革命」或「清張帝國」的評語,來形容他在寫作上的偉業。其實,更多的是在肯定他藉由推理小說批判當時的社會體制,凸顯弱勢者之所以作奸犯科,之所以泯滅可貴的人性,大部分責任全在於那個使人為惡的社會體制。換句話說,正因為整個社會就是惡人谷的縮影,因此同為惡人行惡何罪之有呢?也許這對沒有相同歷史經驗的台灣讀者來說,確實不容易理解,或者視為荒謬也不足為奇,但這對生活在精神孤島與被壓抑得近乎自虐成性的日本國民,卻有著不可言說的共鳴。
我們若從這個立場出發,深入這些「壞傢伙們」的陰暗心理,即不難理解《砂之器》中的主角和賀英良,為什麼在音樂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巧遇恩人又是養父的三木謙一,非但沒有相擁而抱敘懷,他卻狠心行兇滅屍?因為那場久違的巧遇,並不是來喚醒他少年時的美好回憶,而是要掀開他悲慘身世的黑手。這個「黑盒子」一旦被打開,他的錦繡前程便就此斷送,因此最後只能以悲劇收場。
此外,在《眼之壁》中的舟(土反)英明,儘管背負著新興右翼組織老大的污名,還犯下唆使詐財奪命的案件,其背後的沉重身分----在日朝鮮人,才是讓他不得不走向惡途的主因之一。對日本人而言,這是個糾結難纏、很想迴避的問題,又是默許卻又不能公開的隱疾。松本清張表面上描寫壞人如何窮兇惡極,如何壞事做盡,實則是在暗示背後的社會體制才是罪魁禍首。
他批判的矛頭還指向時代變動中不公正的司法制度,並責無旁貸地拉著讀者重回時代現場,見證政治(指當時佔領日本的聯合國軍總司令部)黑手伸入司法體系的病理結構,其恐怖程度令人不寒而慄。
一九五九年五月至七月,他在《文藝春秋》連載的《小說帝銀事件》,可以視為是替冤獄無辜者平澤貞通向法庭提出的最強有力的抗辯,而且作家生來就是人類的辯護者。眾所周知,一九五○年代後半,日本進入神武景氣(54~57年)、岩戶景氣(58~61年),由於韓戰爆發的關係,日本製作大量軍需用品,國內經濟得以復甦起來,從戰後的復興時期,順利走向經濟高度成長,隨著國民生活日漸豐裕,犯罪案件跟著急速攀升,相對地對審判不公的批判風潮亦比以前更加尖銳化。
長篇小說《壞傢伙們》就是在這樣的年代連載出版的。整體看來,這部作品仍延續著松本清張嫉惡如仇的批判風格,但這次較多的是揭露人性貪婪和財色慾劫。一個備受社會信任的醫生,竟然違背醫療倫理道德擅自開立死亡證明書,區公所的承辦員又沒嚴格查核,即簡單准予把無辜受害者的遺體送進火葬場火化,這等同於惡德醫生合法殺人,而公務體系的毫無作為就是毀屍滅跡的最大幫兇。在松本清張看來,這又是弊端叢生的社會體制所釀造的災難,而且受害的永遠是弱勢者。
作者很有耐性地刻繪強者如何吞噬弱者,弱者無力反抗最終束手就範的過程。比如,他透過享有社會地位的醫院院長,事實上是個十足詐財騙色的惡棍,還濫用醫師的專業謀財害命。這個醫生專門鎖定多金美麗的女性,甜言蜜語貼近周旋,然後利用仰慕者對他職業優勢的尊敬,趁機上下其手揩色撈錢。諷刺的是,他騙取的全部所得並非用來先支付藥商的欠款,抑或填補醫院虧損的缺口,而是為自己添購真贗難分的骨董器皿。
必須指出,在他筆下的女性幾乎都難逃壞傢伙們的宰制,雖然起初僥倖暫居上風,但最後都下場悽慘。《黑革記事本》裡的原口元子不是這樣嗎?《獸之道》的三澤民子,原以為已脫離丈夫家暴的虎口,卻又掉入律師秦野重武和飯店總經理合謀設下的火口。《壞傢伙們》的橫武辰子不但人財兩失,還莫名其妙地賠掉性命;中年富婦藤島千瀨錢財不斷流失,最後才幡然醒悟;連自家醫院的護士長寺島豐險些逃不過死劫,唯獨年輕貌美的女企業家槙村隆子,在這場與壞傢伙的搏鬥中反敗為勝,徹底把心懷叵測的惡醫送進監牢。或許這是作者有意識的反寫手法,刻意讓惡女得到進化,藉此來反吞噬與復仇。但它的前提是,她後面必須有更詭詐的壞傢伙律師做策略聯盟,方能黑白通吃為所欲為,否則永遠只是強者的禁臠。這是多麼有趣的反諷啊!
話題回到松本清張的文學成就。
他生於一九○九年,四十六歲起矢志成為專業作家,其寫作歷程從昭和時代跨越到平成年代,行筆為文不無在貫徹自己的思想信念。仔細搜讀他的作品,沿著他勾勒出的時代面貌,你絕可清楚拼湊出從廢墟走向繁榮,從經濟高度成長邁向富裕社會與人性腐敗的昭和史百態。可惜,一九九二年(平成四年)春天,他因為腦出血被送往醫院救治,住院期間發現罹患肝癌,是年夏天,生命劃上休止符,享年八十二歲。像他這樣的社會派大師,筆耕不輟長達三十六年,其充沛旺盛的鬥志,足讓同行和後生晚輩脫帽致敬,亦給小說迷們重返歷史現場的機會。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包括推理小說在內的六十六卷煌煌巨作,就是留給日本大眾文學最大的遺產之一。
今年(二○○九年)適逢松本清張的百年誕辰,日本平面媒體和各大報紙大篇幅報導,再度掀起閱讀清張的熱潮,這種持續而長銷的現象,在二次大戰後的日本出版界是很少見的。另外,東京都的世田谷文學館特別舉辦「松本清張百年誕辰特展」,還把小說《黑革記事本》改編成舞台劇,在明治座公演,每場座無虛席,由此可見松本清張作品的超凡魅力。
或許我們可以下此評語:儘管松本清張已經登仙作古,但他似乎仍堅持站在天國的月台上,冷眼逼視著日本社會的罪與罰,繼續追索著「事件與謎團」的真相,直到惡意的黑霧全部散去,直到給被欺凌與被損害的普羅大眾還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