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盜可道,非常盜
台灣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孫中興
我和土匪(或盜匪,或隨便你怎麼說的那些人)的「遭遇」
「土匪」是我從小就耳熟能詳的父親常講的家鄉故事的主題之一。因為我素未謀面的祖父就被土匪綁架過,被要求大筆贖金,後來家人當然就破財消災,人雖然回來了,家道卻因此中落,祖父身體也受了傷。人禍未已,天災繼之,父親只好離鄉從軍,以後的故事就融入了台灣的歷史。對於這些老家故事中的土匪,不事生產,陵暴鄉里,除了譴責還是譴責。
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後,因病臥床,父親怕我無聊,買了足本的章回小說讓我解悶忘憂(那個可憐沒有網路遊戲的時代),《水滸傳》就是其中之一。我不僅看得津津有味,而且連一百零八條好漢的名號都如數家珍。可是我當時只可憐這些「被逼上梁山」的好漢,卻從沒想到這些讓我懷著溫情和敬意的書中人物,其實也是官府眼中的「土匪」。後來再讀到「俠盜羅賓漢」和「怪盜亞森羅蘋」的書,這些「盜」都比「土匪」要和藹可親多了。
當時在學校學到的和處處可看到的標語中的「匪」,就只有「共匪」。後來出國唸書,見著了被我們政府稱為「共匪」的人也和我們老百姓差不多,才長了些見識,了解到「稱人匪者,人亦以匪稱之」。這種「我漢你賊」的歷史糾結和政治咒語,反映出來的是官方意識形態的「匪」。
沒想到在美國唸書時的博士班學科考試又遇著「匪」。我考的那科名為「社會研究中的歷史向度」,恩師希望我精讀十幾部書來應試,其中有在台灣也頗負盛名的英國歷史學家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的《原始叛亂者》(Primitive Rebels)和《盜匪》(Bandits)。這兩本書都是以其「輕薄短小」而深受我愛,雖然沒什麼理論概念,資料也頗貧乏,但是對於考生而言,實在貼心。因此我就愛屋及烏也對「盜匪」問題產生了同情的瞭解。
至於日常生活常在接電話後遇到的「詐騙集團」,雖然已經不被冠上「盜」、「匪」、「賊」之類的污名字眼,但是事後對這些XXX的痛恨大概和我的先人的感受是可以古今相比擬的。盜賊就算不叫盜賊,一樣令人唾棄。
在這一連串和「盜匪」的遭遇中,最令我震撼的還是讀《莊子》中有關「盜跖」的記載和言論。「盜跖」被說成是那個以坐懷不亂聞名的柳下惠的胞弟,真讓人對於兄弟之間德行的天差地別感到唏噓不已。根據〈盜跖〉中的說法,孔子希望以仁義道德去遊說他,沒想到以「至聖先師」為名的孔子卻被盜跖斥為「魯國之巧偽人」,他忿忿不平地認為天下才該稱孔丘為「盜丘」,怎麼反稱呼他為「盜跖」呢?面對這種強詞奪理,連素有「有教無類」口碑的孔子都只好氣到走人。不僅如此,在〈胠篋〉中,盜跖還振振有詞提出著名的成語「盜亦有道」,並且豪不客氣搶過儒家標榜的「聖勇義知仁」也作為自身的評量標準。基本上這些都呼應了老子說的「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的「聖盜共生結構」。這種「聖盜共生」,甚至「聖不如盜」的指控,其實就是一個社會中不同團體所奉行的規範和反規範的相互對立。聖人當然不齒這些「盜行」,這種連「道」都敢據為己有的「盜」,雖然不用肢體暴力而用修辭語藝這種符象暴力,簡直可以稱得上是「道可盜,非常盜」了。
有了這些與匪遭遇的經驗為基礎,在出版社編輯和我談到這本書時,我就豪氣干雲似地接下推薦的重責大任。
研究盜匪的讓人擔心害怕之處
盜匪讓人擔心害怕,研究盜匪也讓人擔心害怕。外國人研究中國盜匪,更讓人擔心害怕。
研究盜匪的難處之一在於研究者的立場。學術研究者的立場不是「為匪宣傳」,但也不會是「為勦匪宣傳」。這幾乎是夠格的學者所絕對不會有的「預設立場」。本國學者這種立場還容易取信於讀者,但是外國研究者呢?難道不會有帝國主義或是殖民主義,或是後殖民主義的潛在立場嗎?
接著是研究對象界定的困難。不管稱為「盜」、「匪」、「賊」或是這幾個字的排列組合,研究者通常應該說明自己的用詞及其精確的意涵,以及選取研究對象的判準,以免讀者的期待和作者的用意之間有很大的落差。到頭來,讀者覺得作者(或是出版社)又是另一種形式的盜匪賊人:詐人錢財,騙人買書。
另一個難處是資料問題。通常盜匪都是知識水準不高的人,所從事的又不是可告人之事,所以不會出版傳記為自己的坎坷遭遇求取同情,或是替自己的傳奇冒險故事吹捧。真要有一手資料流傳,多半是當時新聞媒體的報導,或是官方偵訊時的正式文件,有時是透過有知識水準的人質在事發當時所寫的報導或事後的回憶錄。口耳相傳之後的二三手文獻,則以訛傳訛,或者妖魔化,或者浪漫化,讀者也難以判斷自己閱讀的是虛構還是真實。特別是在資料記載有衝突或不足之處,就是展現作者的人生閱歷和研究功力的考驗。
最難的其實還在於對於資料的解釋。盜匪的問題往往不只是單純的對於行動者的行為的界定而已,往往還有著是否政治正確的考量,特別是在言論不自由的時代更是如此。研究者的政治不正確,情節輕者不得出版,重者則可能有牢獄之災甚至殺身之禍。在這種政治氣氛之下,學術研究基本上是政治宣傳。這時候,外國研究者和本國研究者相比,幾乎都可以「勝出」,因為他們對於資料的解釋可以排除這種政治上的不當干預。
本書的難能可貴之處
根據以上幾個難處,我們可以看出本書的難能可貴之處。
首先是作者的立場。雖然他在正文中沒有明確說明自己的立場,但是從行文中不難看出:作者在談論書中主角生涯起落時的各種說詞變化,都反映出他們的自我中心,以及身旁幫閒文人的操弄意識形態和集體記憶的詐術,人民永遠都是輸家。
在研究對象的界定方面,作者清楚表明這些主角人物都是具有武裝力量的暴力集團,而不是單獨作業的普通盜匪賊人。作者沒說的其實還有:這些人出身於王朝的興亡,社會變動最劇烈的時期,他們的目標都不是在於一般人的生命和財產,而是國家的名器。如果照《莊子》〈胠篋〉的說法:「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這本書研究的正是「帝王諸侯將相」。傳統上我們不會稱這些人為「盜賊」,但是嚴格說來,他們其實都不是一般的匪類,實在可以稱其為「非常盜」。如果您認為這些人物是「歷史英雄」,這本書會嚴肅地挑戰著您的信念。
資料和解釋的問題也是可以求全責備的下手處。作者雖然在描述「臨城劫車案」時引用資料上不盡完全,以致於有些微事實上的出入(孫美瑤並沒有向書中所說,在事件解決之後馬上被斬首,而還有被收編才被藉故殺掉的後續情節)之外,其他地方則參考了不少資料,並且他也大膽評斷了資料的真偽及其可信程度,這些或許都還有可議之處,但是作者就是根據自己對於資料的解讀而做出判斷,他的結論都不是空穴來風。這也是難能可貴之處。
是盜賊?還是英雄?民主的判斷
我們很少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我們的歷史和歷史人物。身為外國人的作者也原來不是要本地讀者而寫作本書的。現在這種種「原來」都因為現在這個譯本讓我們可以跳開原來的視野,站在人民當家作主的民主時代的角度和高度,好好來檢視這些「為民伸冤」「替天行道」的歷史人物:到底是真心「為民服務」?還是只是為了自己的權位而希望「人民為他服務」?還是幫閑文人筆下的「英雄」?還是人民心中的「盜匪」?
盜匪或英雄,多少罪惡或正義假汝之名以行!
作者序
中國古代有「盜賊」。一直都有,到處都有。
與日本的盜賊稍有不同的是,中國的「盜賊」總是成群結夥,集體以武力攻擊農村和城市,掠奪糧食、財物或女人。
那些在偏僻地區偷偷摸摸作亂的盜賊,官府通常會覺得要勞師動?去打壓太麻煩,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他們作亂。但等到他們坐大,有能力占領一座城市的時候,問題就變得非常棘手了。
規模更大些的盜賊集團,占領一個相當於日本好幾個縣加在一起那?大面積的地區,在中國歷史上並不罕見。然後,以奪取國都,奪得天下?目標的大盜賊,最後實際拿到天下的例子也不少。
不過,盜賊並非中國所特有。英文叫做「bandit」。過去在歐洲、中南美洲,和東南亞等地也有很多盜賊。其中地中海西西里島等地尤其以盜賊出沒而知名。
民?遭到盜賊的侵犯當然恨得咬牙切齒,卻又喜歡盜賊的故事。這就好像日本的民?都不喜歡黑幫,卻都愛聽國定忠治或清水次郎長的故事一樣。
民?口中的盜賊,多半勇敢而重「義氣」,正直而有男子氣概。中國的《水滸傳》和英國的《羅賓漢的故事》等,就是集了民間盜賊傳說故事之大成。不過,真正的盜賊,並不是像故事裡那?溫文可親的。
曾經有位中國學者說過,中國歷史上的兩大勢力是「紳士」和「流氓」。紳士是知識分子,他們或成?官僚或成?政治家,構成統治階級。流氓則是社會上遊手好閒、無所事事的人,他們聚?結黨成?盜賊。中國的歷史,就是紳士和盜賊之間對抗、合作,或者一方迫使另外一方臣服的歷史。
本書將從探討盜賊的起源等說起,然後再分別談談幾個在中國歷史上特別著名的大盜賊領袖。
如果讀者們看完本書以後,能覺得從盜賊的一方來看歷史也是很有趣的,那就是本人的榮幸了。
譯者序
大約是在三年前,我第一次接觸到這本書。忍不住一口氣看完,只能用「驚艷」來形容我當時的感受。
我們都是學所謂的「正史」長大的。周圍所有的人幾乎毫無例外地對「正史」?容照單全收,深信不疑。即便是我在長大成人之後,有機會涉足歷史研究的領域,在學術殿堂裡,也很少聽聞對中國「正史」的「異議」。本書無疑是一種顛覆、一種挑戰。我想對所有海峽兩岸接受過中國「正統觀」教育的人,一定跟我一樣會被本書中的一些,與其?是作者的觀點,不如?是書中陳述的「史實」的另一面,而在思想上受到衝擊。
作者高島俊男先生是一個專門研究中國歷史和文學的日本學者。有些人基於「民族情緒」也許會質疑日本人研究中國史的能耐。不過我相信只要看完這本書,平心靜氣地思考,讀者就會明白,正是由於沒有受過「正史教育」,沒有歷史包袱,作者才能以極?冷靜和客觀的態度來看問題。高島先生用他一貫愛開玩笑的輕鬆口吻,把許多複雜的歷史事件,通過他用功數十載搜集來的史料做了精彩而深入淺出的解剖和描述。無論如何,作者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非常獨特的看中國歷史的視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