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見未來的夏
赤朽葉萬葉看到在空中飛翔的男子,是在十歲那年的夏天。萬葉是我的外婆,那時她還沒嫁入山陰地方的赤朽葉家,只是個從山裡來的野蠻女孩,也沒有姓氏,村裡的人都喊她多田家的萬葉。
自外婆懂事以來,就看得見不可思議的事物。外婆骨架粗壯、身材高大,垂至腰際的長髮黝黑如烏鴉潤澤的翅膀(不過到了晚年究竟不敵歲月,變成了白雪般的銀白色)。她經常瞇起一雙大眼睛,眺望遠山的另一頭。外婆的眼力之好,甚至看得見凡人肉眼不可見之物,不過她被稱做「赤朽葉家的萬里眼夫人」,則是更久之後的事了,我現在要訴說的,則是外婆童年的故事。外婆自幼能看見未來的影像。有時,她目睹畫軸上的字幻化,變成預言;有時看見已死去的人走進屋裡比手畫腳像要訴說什麼,或是看到一些意義不明的幻影。外婆很少將自己的能力透露給身邊的人知道,村人只當她是詭異的「邊境人」留下的孩子。終其一生,外婆對自己的能力既有一絲自豪,同時不免煩憂。
昭和二十八年,西元一九五三年夏天,當時多田家的萬葉大約十歲,之所以說「大約」,是因為村裡沒人知道她的確切年齡,連萬葉自己也不清楚。山陰地方地處日本邊境,位在綿延的中國山脈和灰黑色的日本海之間,總是陰雨綿綿。有一天,萬葉宛如從山裡滾下來一般,突然降臨此地。她本人已經不記得了,不過當地村民說她是在三歲前後,被「邊境人」留在村裡的。
「邊境人」,是我在撰寫這段回憶時想出來的稱呼。山陰地方的人──也就是我們的祖先,一直以來都稱呼那群隱居在深山裡的奇特旅人為「那個」、「那群人」,或是「山裡的人」。近年民俗學者雖然創造出「山窩」、「野伏」、「山外」等說法,我們身處的鳥取縣西部紅綠村裡,卻從沒有人使用這些稱呼。據說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可能是幾百年前,甚至是更久之前,深山裡住著一群長髮飄揚、骨架粗壯的人,他們的髮絲烏黑,皮膚像皮革般黑亮,隨著季節更迭變更居所,從不停留在同一個地方。他們不繳交年貢、不接受徵召,即使到了現在也不繳納稅金。因為不仰賴政府,他們只能自己保衛家園。不過這五十年來,不管是在紅綠村,還是島根縣的出雲地區,都沒人見過「那群人」的蹤影,因此也無從得知他們是否還待在山中。總而言之,萬葉就是在六十五年前隨著「邊境人」來到紅綠村的,據說那也是「邊境人」最後一次來到村裡,至於他們為什麼要把一個小女孩留在紅綠村,沒人知道。
知曉這些往事的人多半已經成仙,詳情已不可考,村人只知道這幾百年來只要村裡需要人手,「邊境人」就會宛如一陣黑風般現身。在婚喪喜慶等各項儀式中,需要他們幫忙的是「喪」,村裡只要有年輕人非自然死亡(也就是自殺),村人會燃燒一束束的垂盆草,「邊境人」只要看見揚起的紫煙,就會在當天夜裡來到村子,幫忙準備喪禮。他們砍樹做棺,黎明時喀喳喀喳地折斷死者的大腿及小腿骨,把僵硬的遺體放進正方形棺木裡,然後吟唱著不知名的咒語,將棺木帶到深山裡的溪谷丟棄。只要見他們出現,連寺廟裡的住持都不插手,只是等著他們將年輕的死者帶到山裡去。這麼說來,多田家的萬葉在六十五年前被留在村裡的那天早上,想必也有某個年輕人死去吧。之所以將死者腳骨折斷,是害怕死者化為鬼怪作祟,還是正方形木箱具有某種法力,至今不得而知,不過這種事就留給民俗學家去傷腦筋吧。總而言之,我的外婆——她的皮膚黝黑、留著一頭長髮、骨架粗壯,完全符合眾人心目中的「邊境人」形象——在「那群人」將裝有屍體的木棺帶走後,被單獨留在一戶人家門前的井邊。水井的吊桶上,爬滿了粉紅牽牛花的藤蔓,而她就像個人偶般站在那裡。
「他們把我忘了嗎?」六十五年後,外婆臨終前曾這麼說。
「怎麼會呢,不會有人忘了帶走孩子的。」
「那為什麼我會被丟下呢?」
而這個問題,也沒人能解答了。自此之後,多田家的萬葉便跟著紅綠村的孩子們一起成長、茁壯。
收留萬葉的是一對年輕夫婦,就住在距離開著粉紅牽牛花的水井旁三戶人家之外。儘管這個女孩長相異於常人,年輕夫婦還是將她視如己出,撫養長大。從紅綠村到往西的出雲地區一帶,居民相貌相仿,都是皮膚白皙、輪廓纖細、細腰,多為小眼睛、瓜子臉,也就是俗稱的宮廷臉。講難聽一點,就像長在蔓稍的瓜果一樣蒼白虛弱。也有人說,這一帶居民的先祖是在彌生時代(譯註:西元前四百年∼西元後三百年)從朝鮮半島渡海而來,他們將風箱煉鐵的技術傳到了日本,相貌就是生得那副模樣。相較之下,拋下萬葉後消失在山裡的「邊境人」就顯得黝黑又粗壯。因此不管在村裡的哪一個角落,萬葉都相當醒目。年輕夫婦時而嚴厲、時而慈愛地養育這個特殊的孩子,他們將萬葉送進學校,但不知為何她就是學不會認字,每天喊著「不會讀」、「不會寫」,課業一塌糊塗。
不過相對的,萬葉卻經常做出一些預言。當時島根縣出雲市裡進駐了一支保安隊,前身為麥克阿瑟於戰後成立的警察預備隊第三管區隊。隊員由當地一群戰時年齡不足、未被徵召的年輕人或外地人組成,每個人都佩了一把向美軍租借的卡賓槍。村民們對這個會發出火藥的未知武器都恐懼萬分。畢竟當時村裡還沿襲著江戶時代流傳下來的風習,如果有人犯罪,就請村長帶著長矛及網子去逮捕犯人,呈交官府。有一天,幾個身穿卡其色制服的年輕隊員手持卡賓槍、昂首闊步地走在街上時,皮膚黝黑且目不識丁的萬葉指著其中一個人說:
「火光,飛散開來。」
年輕夫婦當時並沒有多想,直到他們聽說當天深夜一名保安隊員因為槍枝走火而身亡的消息,都覺得不可思議。再問萬葉,她也只是回答「我看見火光,飛散開來。」年輕夫婦把這當成童言童語,沒當一回事,但事實上多田家的萬葉經常可以像這樣看見未來的影像,說不定這正是那天早晨「邊境人」將她丟在井邊的原因。
萬葉經常看見未來,特別是身處高處的時候,看到火光飛散開來那次,她也正好坐在父親的肩頭。每次爬山或是走上被稱做「高見」——那裡住著村裡的有錢人家——的山坡時,未來的影像就會自萬葉的眼前閃過。她看到有人過世、出生、發生重大事故,但也只是默默注視著,不再說話。畢竟她還只是個孩子,再加上之前預言槍枝走火後,年輕夫婦的反應讓她察覺這些事似乎不該向人提起,因此大部分時候萬葉都保持沉默。更何況,她看見的未來多半都模糊不清,當下她也無法了解影像的意義。
而就在萬葉十歲那年的夏天,她看見了在空中飛翔的男子。
那名男子並不年輕了。事後萬葉想,或許該說看起來還年輕,但也可能是個中年人。畢竟對一個十歲小女孩來說,二十歲和四十歲的男人並沒有多大差別。當時萬葉只覺得這個男子一臉寂寞的樣子。他穿著枯葉色的衣服,個子不高,五官似當地人扁平蒼白,眼睛細長,但卻只有一隻。因為他只睜開了左眼,緊閉的右眼表面看起來平滑,似乎已和周圍的皮膚合而一體。
男子的身影隱約浮現在被夕陽染成淡粉紅色的天空中。
他動著薄唇,低聲說著什麼。
「阿……萬......!」
這一定是幻象,萬葉心想。事情發生的這天,一直學不會認字的萬葉獨自走在放學路上,由於她的容貌異於常人,書又唸不好,因此一直交不到什麼朋友。她加快腳步走在村裡的小路,長達腰際的黑髮隨風擺盪著,就在打算抄近路走上斜坡時,這個男子突然出現在她眼前。
男子像是從天上掉下來一般,臉朝下地漂浮在淺粉紅色的天空中,他展開雙臂,一動也不動,直直盯著正下方的萬葉。過了一會兒,他倏地向後,越退越遠,終至消失不見,彷彿被吸進了天空之中。萬葉想叫他等一等,但是終究沒有開口。她知道剛才看到的也是未來的影像,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那個獨眼男子確實是浮在半空中的。而要到未來的某一天,她才會知道男子飛翔的理由。自從那個黃昏後,多田家的萬葉第一次自覺自己看得見未來,自己是與眾不同的千里眼萬葉。她也知道總有一天將會結識這個出現在幻象中的神祕獨眼男子。
而這段奇妙的際遇,或許可說是萬葉的初戀。那之後秋天到了,冬天走了,就連春天來訪時,萬葉都還在想著這個謎樣的男子,她在心裡將男子命名為「獨眼龍」。每當黃昏,萬葉會來到山坡,遙望著遠方,希望能再次見到他,只不過他沒再出現過,一直要到十年後,這個萬葉心裡的「獨眼龍」先生才變成現實中有血有肉的男子,出現在她面前。
而這個男子如萬葉所見的「在空中飛」,又是更久之後的故事了。
當時的鳥取縣紅綠村中有兩大戶人家,當地人慣稱「上紅」和「下黑」。「上紅」就是我的老家赤朽葉家,是故事的舞台,也就是我外婆嫁入、而我生長的那個家。
赤朽葉家在很久之前——久到連家裡人都無從考據的時候——就已經來到這個中國山脈山麓下的村莊,甚至有人說,紅綠村就是因為赤朽葉家的祖先在此建造了風箱煉鐵坊而形成的。赤朽葉家的祖先從朝鮮半島渡海而來,漂流到這個狹小島國的沿岸,之後在碑野川上流採集得到優質鐵沙的土地上定居,憑藉著製鐵的技術,家族日趨繁榮。
風箱煉鐵術的日文發音為「TATARA」,聽說是取自古朝鮮語中「再加熱」的意思,也有人說是出自古梵文中「熱」的意思。製鐵技術在遠古時期——遠古到無法想像的程度——從印度經由中國江南,傳到朝鮮半島南部,再流傳至日本列島。赤朽葉家族開設的風箱煉鐵坊一直是使用木風箱和原始的煉爐,直到黑船來航(譯註:十九世紀日本實施鎖國政策,阻隔一切外來文化及經濟活動。直到一八五三年美國海軍率領四艘軍艦到江戶灣口,以武力威脅幕府開國。由於這些軍艦船身都是黑色,日人將此事件稱做「黑船來航」。),才引進了西方的煉鐵技術。煉鐵業和戰爭的關係密不可分,日本進入軍國主義時代後,不但提升了煉鐵技術,也導入了德國製造、高聳入天的黑色熔鐵爐,蓋起大型工廠。和明治時期的九州八幡製鐵廠、近代神戶的川崎製鐵等轉型為半國營現代化企業的大製鐵廠一樣,被稱為「上紅」的赤朽葉製鐵不斷拓展公司規模,為村裡帶來了近代的繁榮。
一些還記得當時榮景的長輩們說,戰後赤朽葉製鐵的聲勢盛況空前。在山陰地方的灰濛天空下,可見宛如黑色的摩天樓、象徵近代化的熔鐵爐,鐵漿彷彿龍口噴出的火焰,無數隻鐵梳齒般的煙囪排放出冉冉黑煙。熔鐵爐流出的鐵漿就像火紅的瀑布,機械發出轟隆隆的巨響有如野獸的咆哮,工人們額上盡是油汙和汗水,映照著紅透的火焰。然而這些景象都已不復見。出生在現代的我,看到的是隨著時代變化而停擺的工廠,只見鐵鏽斑斑,就像灰暗的巨大廢墟,荒廢的一座死城。
當時,赤朽葉製鐵拆掉了傳統的煉鐵坊,搖身一變成為熔鐵爐直達天際的大工廠,戰後山陰地方的年輕人莫不嚮往在此謀一份工作。
當時製鐵廠的工人們薪水優渥,工作勤奮,閒暇時則盡情享受生命。廠裡每年春天都會招募員工,由於限制體重不能過輕,年輕人紛紛吃麻薯增重,當時春天還被戲稱是「吃麻糬的季節」。而且,身穿黃綠色制服的工人們能分配到宿舍,包括了兩間三坪大的房間和一個小後院。平日丈夫們在製鐵廠工作,妻子們打理家務,放假時就外出打打牙祭或是觀賞表演;對戰後的日本百姓來說,這可是理想中的生活。
收養萬葉的年輕夫婦也是這些夫婦之一。
他們就住在削山開墾的宿舍裡,整片宿舍區好似擺放日本雛偶的座台一般,呈階梯狀排列;中央則是一條陡峭的大路,連結了山上與山下的交通,馬路右側有十五棟,左側則有二十五棟宿舍整齊排列著。住得越低,身分越低,同樣是工人,本地人住上坡,外地來的則會被分配到下坡;再往上走,可以看見幾戶製鐵廠的管理階層-也就是所謂的白領階級-居住的大宅院;而大路的頂端,就是赤朽葉家族歷史悠久的紅色大宅。
這棟紅色大宅有大半掩蓋在山林及土堆之中,彷彿被巨人一掌壓入柔軟的地面一般,略微傾斜地座落在山頭。屋頂上耀眼的紅瓦片和紅褐色的大門相得益彰。每到夏天,赤朽葉家便會敞開大廳,視力絕佳的萬葉站在坡道上往上看時,甚至看得見繪製在拉門上的日本海,以及暢游其中、栩栩如生的紅色鯛魚群。赤朽葉大宅處處都用紅色裝點,以那種暗沉、有如腐爛紅葉般的紅,營造出宏偉的王者風範,微微傾斜地君臨紅綠村。
山下是現世,越往上越接近天堂。山下永遠瀰漫著黑煙及油汙,空氣髒得甚至無法在後院晾衣服,山上的天空卻總是湛藍。對山下的村民來說,赤朽葉家的大門就像一扇通往天堂的紅色大門。赤朽葉家的分房負責製鐵廠的營運,在山坡中段蓋起較小的宅院,房子仍是遵從赤朽葉家的紅色風格;至於大房的人,一般人則無緣見到,只能偶爾看見黑色的進口大車飛快地呼嘯而過,但車內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就連視力極佳的萬葉也不曾看過赤朽葉大房的成員,他們簡直就像謎一樣。
萬葉當時對「上紅」的了解就僅止於此。她總是抬頭望向延著山坡拾級而上的宿舍,心想:原來世界是由這樣的階梯組成的啊。
這時的萬葉住在山腳下黑煙瀰漫的宿舍裡,對她而言,比起高高在上的赤朽葉家,被稱做「下黑」的黑菱一家更令她感覺親切。
黑菱一家根本稱不上什麼世家,原本不過是山陰地方重要的港都──錦港──附近的一家破造船廠罷了。戰前黑菱家的小孩和其他小孩一樣總是打著赤腳,一身破衣,隨著日本成為軍事國家,造船業逐漸興盛,黑菱一家在戰後成了穿金戴銀的暴發戶。他們在海岸邊一片延伸似半島的土地上,蓋起一棟有如巨大佛壇、以黑金二色為基調的宅院,並讓兒女穿上華服。
黑菱家的女孩單名綠,年紀和萬葉相仿,她的五官扁平,眼珠子異常外凸,長得不漂亮但個性好勝。她穿著家人幫她打理的黑金色華麗和服,擺動著長長的袖襬,在黑煙瀰漫的紅綠村裡到處閒晃。
「下黑」的製船廠員工和「上紅」的製鐵廠工人相處得並不和睦。上紅的人嘲笑下黑的人被暴發戶使喚,下黑的人則抱怨上紅排放的黑煙又髒又臭。比鄰而居的村民瞧不起彼此,互相厭惡,經過幾次差一點見血的爭執事件後,兩方不管是飲酒作樂或帶孩子到公園遊玩,都會刻意避開彼此。就這樣,在戰後的山陰地方,沿海和山邊之間似乎有一條無形的分際線,將上紅和下黑分成兩個世界。
大人們之間的仇恨,很快地便蔓延到小孩之間。上紅的小孩開始欺負下黑的小孩,下黑的小孩於是推舉出身穿黑金色和服、頭上插著許多華麗髮飾的凸眼黑菱綠,來保護自己不受上紅小孩的欺壓。上紅的小孩都叫綠「凸眼金魚」,因為不管是她的長相、黑色和服衣袖擺動的模樣、叮叮噹噹的頭飾,看在小孩殘酷的眼裡,簡直就和眼睛外凸的金魚沒什麼兩樣。
萬葉在學校既不識字,也聽不懂老師教課的內容(外婆絕不是腦袋不好,甚至可說非常聰明,只是似乎對算術沒輒,我想一定是她的大腦構造異於常人),不管對哪一邊的小孩來說,都是特殊的存在。凸眼金魚認定她是弱者,放學後還會夥同手下,躲在暗處扔她石頭,或是拉她頭髮。
「撿來的小孩!」
凸眼金魚放學後總是跟在萬葉後頭,不停地這樣喚她,窮追不捨,死纏爛打。
「撿來的小孩,妳是撿來的小孩!那麼黑,醜死了!連頭髮都比別人黑,你們說對不對?」
說完她斜睨著萬葉,一旁的手下拼命點頭,也跟著附和嚷嚷。凸眼金魚像是很開心,又繼續嘲笑她:「窮鬼!」
萬葉不知怎麼回嘴,只能氣得直跺腳。
再走一會兒就抵達那條分開上紅和下黑的分際線了,萬葉知道他們不會追過這條線,每天都想著只要忍到那裡就沒事了,她毫不回嘴地兀自走路。
萬葉十歲那年,紅綠村最後的神話時代也掀開了序幕。有三件事特別值得一提。
第一件事,就是她看見在空中飛的「獨眼龍」,另一個小插曲則是和凸眼金魚黑菱綠有關。
當時萬葉因為每天放學都被欺負,對凸眼金魚相當反感,她即使幫媽媽到村裡跑腿,也絕對不走錦港的大街和產業道路等等凸眼金魚的地盤,專挑空氣中充塞著魚腥味的小巷走,沿路還得不停撥開兩旁垂掛下來的昆布。那年冬天的某一天,雪花紛飛落入灰黑大海,萬葉迎著從日本海吹來的海風,幫忙去買三條沙丁魚和一些明天做味噌湯用的海帶芽,就在漁港旁一個可以眺望海景的小公園裡,她和凸眼金魚不期而遇。
凸眼金魚身穿黑色和服,披著外套,身邊不見平時那群骯髒的男孩跟班,只見她一個人呆望著大海。萬葉想躲起來,卻因為不小心滑倒,臉朝下跌進公園的沙坑,全身沾滿了沙。凸眼金魚聽到聲音,回過頭來看見萬葉,她先是嚇了一跳,接著像平常嘲笑萬葉那樣張大了口,卻又馬上閉嘴,擦了擦眼淚。
凸眼金魚居然在哭。看見平常那個愛欺負人的和服女孩哭了,萬葉驚訝得顧不了自己還在沙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豆大的淚珠不停地從凸眼金魚外凸的雙眼中蹦出,萬葉心想,她的眼淚一定很鹹。萬葉總覺得住在海邊的女人不管是淚或是汗,都比內地人鹹。
「妳怎麼了?」
「我……我在等我哥哥。」凸眼金魚語氣強硬地說。她拼命擦著眼淚,但是下一秒新的眼淚又冒了出來。她啜泣著說:「他去了西伯利亞,還沒回來。」
「西伯利亞?」
「他被拘禁在西伯利亞。我哥哥長得跟女生一樣漂亮,我好擔心他,妳知道像女生一樣漂亮代表什麼意思嗎?就是他和女生一樣柔弱,不過總不能叫他穿上女生的漂亮和服,哥哥一點用處都沒有,他太柔弱了,連鮪魚船都上不了,因為他會暈船,吐得很嚴重,頂多只能上釣烏賊的小船,但又愛說些烏賊很可憐之類莫名其妙的話,根本釣不了太多。像他那麼像女生的男生,要怎麼在西伯利亞活下去啊。」
凸眼金魚一口氣說完之後,又擦了擦眼淚。
那年是一九五三年,戰爭已經結束八年了,該回國的都回來了,回不來的則永遠回不來了,倖存的人們紛紛展開了新生。合計超過六百萬名的軍人和老百姓這幾年分批從中國大陸、南太平洋群島、西伯利亞回到日本,不管是下黑的造船廠或是上紅的製鐵廠裡,很多員工都是退役軍人或從國外返鄉的人。萬葉悄悄走近哭個不停的凸眼金魚,說:「妳還記得妳哥嗎?他去打仗的時候,妳應該還很小不是嗎?」
「我看過照片,爸爸媽媽也常說起他的事。如果哥哥再不回來,我就得繼承家裡的事業了。」
「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不要……,我看過哥哥的照片,好希望漂亮的哥哥快回來,我只有這點小小心願了……」
凸眼金魚又擦了擦眼淚。
從日本海吹來的海風溼氣很重,雪花不停降下,一落在灰黑色的海面立刻像被吸進去了一樣消失無蹤,洶湧的海浪不停拍打著岸邊。
萬葉突然想到,復員兵是從海上回來的嗎?應該是走陸路回來的吧,他們會搭上那些穿越無數鐵橋、從遙遠的中國山脈那頭駛進大紅綠車站的列車歸來。即便是現在,也經常聽聞有些復員兵會在親友已經淡忘他們之後突然返鄉。不過看凸眼金魚一直盯著海面,萬葉只好靜靜地陪她一起望著波濤洶湧的大海。
雖然萬葉為了避開凸眼金魚,幾乎不靠近海邊,其實她並不討厭這一帶的景色。而且漁港地處低窪,在這裡不用擔心會看見幻影。止住眼淚的凸眼金魚轉過頭來,看到萬葉忘情地望著大海,狠狠地一把扯著她垂至腰際的長髮。
「妳難道不擔心我嗎!」
「好痛喔!誰要擔心妳,妳這個欺負人的小孩!」
「撿來的小孩!」
「好痛啊!」
「妳沒有哥哥,一定是忌妒我!」
「我才不忌妒妳,我很滿足!」
萬葉其實不知道「滿足」是甚麼意思,不過她本來就是個無所求的人。年輕夫婦幫她準備了所有必要的東西,而她在幻影中也看到了太多奢求和人世間的慾望。萬葉的確是被「邊境人」拋棄的孩子,現在的生活也不算寬裕,但心靈上卻不貧乏。
「妳才不滿足!而且妳的頭髮那麼黑,為什麼不好好綁起來?長得都已經不漂亮了!」
「我又不想讓人覺得漂亮。」
「少逞強了,哪個女孩子不希望自己漂亮,大家都想穿漂亮和服。」
「可是,我就是喜歡現在這個樣子……」萬葉低聲地說。
凸眼金魚聽了非常訝異,嚇得往後一顫,頭上幾支金光閃耀的髮飾跟著左右顫動起來。她咬了咬下唇,突然用力拉扯萬葉潤澤的長髮。
她一把扯下將近五十根的頭髮,頭皮被扯動、髮絲磨擦的聲音清晰可聞。萬葉嚇得回過頭去,只見凸眼金魚一臉得意地露齒而笑,露出門牙脫落留下的漆黑空洞。萬葉雙手壓著發疼的頭皮,連滾帶爬地衝出公園。凸眼金魚胡亂擺動著黑色和服的長袖襬,對萬葉吼著:
「窮鬼!撿來的孩子!野蠻人!去死!」
她惡毒的謾罵一直緊跟著萬葉,揮之不去。
這就是發生在萬葉十歲那年冬天的第二件事。
第三件則是財神惠比須事件,就發生在同年冬天,雪開始溶化的時候。
時值學校春假,小孩不是在家幫忙,就是相約到鎮上玩耍。萬葉的養父母和往常一樣忙碌,養父每天在製鐵廠忙到天黑,帶著一身髒污回家;養母則忙著洗衣,到共用水井汲水,灌溉狹小後院裡種植的菜苗。萬葉很喜歡養父母,她坐在面向院子的簷廊上,擺動著雙腳,看著養母忙上忙下,一邊幫忙照顧弟妹。
養母雖然無暇看顧孩子,但是每當經過萬葉身邊時,總是不忘從圍裙口袋裡拿出一顆炒豆,放進萬葉口中,看她喀咔喀咔地咬著豆子,微笑地問:「好吃嗎?」見萬葉點點頭,又快步到別處去忙了。
這一天也是這麼一個平凡的日子。
萬葉走出玄關,正好看到黑頭車在大路上直行而下,她知道這是山上大人物的車。就在她打算到大路上逛逛時,突然聽到「砰!」的一聲巨響。
萬葉躲在家後偷看,只見車子停了下來,引擎蓋裡冒出陣陣黑煙。穿著制服的司機緊張地下車察看。
萬葉歪著頭靜靜望著這一切。當時已經下午了,通常這個時間路上會有很多工人的家眷,此時卻不見半個行人,彷彿有人施了魔法一樣。就在萬葉看得入神時,車門突然彈開,走出一個萬葉未曾見過的幻影。
眼前是個身材嬌小、體態肥胖的女人。她肌膚雪白,臉圓得嚇人,眼睛和鼻子陷在軟嫩的肥肉之中,豐腴的臉頰擠得眼睛像條線。萬葉心想,這人好像財神惠比須喔。女人身穿素雅和服,小腳上紅黑交錯的格紋草鞋像玩具似的,黑髮用漆製的梳子固定盤起來。
年紀大約四十歲上下。
萬葉心想她看到的一定是惠比須的幻影,而且還是一個女的惠比須神。畢竟她實在無法想像現實中真有人能長得這般有趣。然而,從黑頭車走出來的女惠比須竟直直地跑向躲在暗處的萬葉。
萬葉不假思索,拔腿就跑。
胖得像顆球的婦人當然追不上身手矯健的十歲女孩,惠比須氣喘吁吁地跟在萬葉身後,沒多久就因體力不支放棄,改用棉花糖般柔細的嗓音喚著萬葉。
「噯,小姑娘,山裡來的小姑娘,快出來呀。」
萬葉像隻山貓蜷縮著身子,躲在五棟房子外的一戶人家的簷廊下。不久惠比須又追了上來,和服衣襬趴躂趴躂作響,口中不斷喊著:「小姑娘,小姑娘!」
萬葉屏住了呼吸。
她躲在簷廊下,看著惠比須晃動著肥胖的身軀,踩著紅黑相間的格紋草鞋經過。
「小姑娘,小姑娘!」
婦人的呼喊聲忽近忽遠,不時夾雜細微的腳步聲。萬葉沒想到這麼胖的人腳步居然像風一樣輕柔。過了一會兒,小巧的草鞋再度走近,一張豐滿的大臉出現在陰暗的簷廊前方,慢慢逼近。
萬葉倒抽了一口涼氣。
惠比須開心地笑著說:「哎呀,哎呀,妳怎麼躲進這裡啦?」
「幻影,快消失!」
「幻影?妳在說誰呀?」
惠比須從和服袖口拿出手巾,擦去露出美人尖的寬大額頭上白芝麻油般的汗珠,開心地笑了。
「我叫做阿辰。」
「阿辰?」
萬葉這時才想到眼前的應該不是幻影,而是真正的人。雖然戰後物資缺乏,難得看到這麼胖的人,但從這個胖嘟嘟的惠比須身上感受不到幻影那種鬼魂般冷颼颼的冰涼感。這個自稱阿辰、膚色蒼白的女人又擦了擦額上的汗水,然而不管她怎麼擦,白芝麻油般的汗珠仍然不斷冒出來。萬葉慢吞吞地從簷廊下爬出來。
阿辰幫忙拍落萬葉身上的塵埃和小蟲屍骸,彎下腰直視著她,輕聲說:「小姑娘,我叫做赤朽葉辰。」
「ㄔˋㄒㄧㄡˇㄧㄝˋ?」
萬葉一時沒意會過來,過了一會兒才張大著嘴,抬頭望向天空。
她看向工人宿舍區的頂點,在混雜著油汙的黑煙背後,今天也能看見那棟顏色宛如腐爛楓葉般暗紅的大宅。那扇通往天堂的紅色大門。
和自己分處不同世界的人們。
原來如此,如果是天上的大人物,食物多得能讓女人吃得這麼豐腴也不奇怪。
「妳是『上紅』。」
「那是什麼呀?」
聽到婦人這麼反問,萬葉一時語塞。她年紀雖小,還是努力地對婦人解釋村民把赤朽葉製鐵和黑菱造船分成上和下,還有小孩之間會因為父母的立場而對立的事。
「是嗎?這麼說來,妳常被黑菱家的女兒欺負囉?」
「嗯,那傢伙是個惡魔。」
「哎呀,那孩子是調皮了一點喔。」
萬葉心想,天上的赤朽葉辰連說話都和我們不一樣呢,說起話來既優雅又有教養,讓她突然緊張起來。大路上的黑頭車還在冒煙,看來一時還好不了,阿辰便牽著萬葉,帶她到山下的小茶屋,請她吃泡泡茶和羊羹。
「喜歡泡泡茶嗎?」
「嗯……」
泡泡茶是山陰地方的傳統點心之一。將煮好的五色甜豆放進碗中,注入熱茶後攪拌至發泡,可搭配熱茶,用牙籤挑出豆子吃。
赤朽葉辰微笑地看著萬葉一口茶、一口羊羹的吃著,說道:「一看到車子的引擎蓋冒出黑煙,我就在想這一定是神明的指示,因為從來不曾發生這種事呢。」
「神明的指示?」
「沒錯,然後我就看到妳在車外。我聽說過村裡有個被山裡人留下的孩子,那就是妳吧?妳和他們一樣,一張黑臉,我一看就知道了喔。」
「……。」
「我是赤朽葉家分房的女兒,嫁給了大房的長男康幸,就住在妳剛才指的大房子裡。」
「……。」
即使眼力如萬葉,她也不曾看過天上的大人物們,而現在赤朽葉夫人那張豐腴的臉就近在眼前,正歪著頭看著年幼的萬葉,問說:「妳知道八岐大蛇嗎?」
萬葉點了點頭。
八岐大蛇是日本神話裡出沒在山陰地方的傳奇生物,相傳有八個頭和八條尾巴,眼睛像酸漿草那般紅,背上長著松樹,有八座山丘那麼長,後來被須佐之男命收服。不過赤朽葉夫人為什麼突然說起這件事呢?
不過夫人只說到這,然後又低頭看著萬葉,小聲地問:「妳叫什麼名字?」
「萬葉。」
「姓什麼?」
萬葉原本沒有姓,不過因為收養她的夫妻姓多田,她就這麼告訴赤朽葉夫人。夫人聽完點點頭,等萬葉喝完泡泡茶,便帶著她回到坡道上。黑頭車似乎已經修好了。
夫人上車之際,突然轉頭對萬葉說:
「多田萬葉,等妳長大之後,要嫁到赤朽葉家來喔,別忘了。」
「啊?」
就在萬葉訝異地盯著夫人看時,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深黑色車窗的另一頭,什麼也看不見。車子駛離的那一刻,魔法彷彿解除了,原本空無一人的大路立刻又人聲鼎沸,像往常一樣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