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老家族
1904年2月4日,我的媽媽廖夢醒在香港那打素醫院出生。前一年,我的外婆何香凝曾懷過一胎,在日本流產,是個男孩。她怕再次流產,便回香港娘家待產。那時,香港人都是把產婆請回家接生,他們不相信西醫。外婆因為在日本已接觸到西方文化,所以去醫院生產。外婆家附近有一家那打素醫院,又名雅麗士醫院,成立於1887 年,屬教會管理。儘管香港絕大多數居民是華人,但在英國殖民統治下,早期華洋界綫分明,西醫醫院不收華人住院。那打素醫院是香港第一家接收華人住院的西醫醫院,也是香港第一家產科醫院。孫中山就是它附屬的華人西醫書院(現在的香港大學前身)的首屆畢業生。
外婆和外公廖仲愷是1902年去日本留學的。外公就讀於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系,外婆就讀於東京女子美術學校。他們在日期間結識了孫中山,受孫的影響,樹立起推翻腐敗的清王朝、振興中華、喚醒中國睡獅的理想。因此,他們給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我的媽媽,取名為“夢醒”。媽媽剛滿月,外婆就返回日本繼續學業,把我媽媽留在香港交給她的母親陳二照管。
外婆的娘家在香港荷李活道。香港的主要街道,大都以英國的王公貴族或香港歷屆總督的名字命名,偶爾也有很本土化的名字,可是極少與美國相關。
自從1841年香港被割讓給英國變成商埠之後,廣東許多人擁到那裡“淘金”。外婆的父親何炳恆(又名何載)就是這支“淘金”大軍中的一員。初到香港,他在西區荷李活道祥發藥舖當小夥計。香港人不信西醫,有點兒頭疼腦熱,都是去中藥舖抓藥。藥舖的顧客差不多都是婦女。為了拉攏顧客,藥舖一般都備有山楂餅、葡萄乾、橄欖之類的乾果,抓好藥附上一小包乾果,讓病人服藥後去去口裡的苦味。如果家庭婦女帶著小孩去,就用它來哄小孩。這種生意經成功地拉近了藥舖與附近居民的關係。
何香凝的母親陳二當時是附近一戶人家的丫頭,因為經常去買藥,與何炳恆發生了感情。可是陳二沒有纏過腳,何炳恆在廣東南海的父母不同意他娶一個大腳丫頭,另外為他說了一門親。何炳恆拗不過父母,只得討了那個小腳女人為妻,讓陳二為妾。先相好的成了妾,後說親的倒成了妻,這一切都是大腳惹的禍。因此,陳二後來說甚麼也要讓我外婆纏足。
19世紀70年代,隨著香港商業的發展,閩、蘇、浙等地的商人也紛紛擁去。人多了,房價地價就上漲。早先地皮多落在英國人手裡,他們蓋樓,華人租住。地價房價上漲,洋人便賣樓,華人買樓,開始了炒樓炒地皮之風。這股風由西颳向東,從西營盤發展到中環,也包括了荷李活道。
早先地價便宜,一個銅板可以買一英尺地,市民可以隨意向政府田土廳認購。何炳恆打工存下錢就買地,地價漲了就賣地,從地產中賺到第一桶金。香港很多老家族都是靠地產起家的。何炳恆賺錢後,先開了一家祥安茶葉莊(這是香港第一家經營紅茶出口的商號),接著又開了一家絲綢店,逐漸成為一個富有的地產商和出入口商。何炳恆之所以開茶葉莊和絲綢店,是因為他到香港之前曾在澳門做過生意。凡與洋商有貿易往來的澳門商人都是從內地把茶葉、絲綢運到香港出售的。何炳恆對這兩個行業比較熟悉,他的店就開在荷李活道附近的摩羅街。
香港人稱那些頭上纏著白布以警察或看更為職業的印度人為“摩羅叉”。摩羅街因聚居這樣的印度人而得名。後來印度人遷走了,街道名稱依然不變。摩羅街分上下兩條。早年的小學課本裡就有這樣的課文:“摩羅上街在摩羅下街之上,摩羅下街在摩羅上街之下。”摩羅街在山坡上,街道並不長,現在已經成為一條古玩街。
何炳恆在摩羅上街買了一排房子,一、三、五號靠海一側全是他的產業,幾乎佔了半邊街道。樓下開店,樓上住人。摩羅街不是富人區,何炳恆這棟三個號相連、三層樓、有著三號相連大陽台的樓房在附近相當惹人注目。說起荷李活道何宅,附近無人不曉。香港在沒有填海造地之前,街道都是依山傍海,不像現在,從山腳到海邊有些地方竟隔有五條馬路之多。何宅後窗望去就是海。早期的樓房最高也就是三層。何炳恆和他的一妻五妾住在視野最開闊的三樓,二樓住著他的十二個子女。這些孩子裡,有七個是陳二所出。
大家族中的異類
何香凝在十二個孩子裡排行第九,原名何諫。她到底是哪年出生的,說法不一。1972年她去世的時候,我媽媽和我舅舅就有不同說法。媽媽堅持說,外公廖仲愷是1878年生,外婆比他小一歲,因此是1879年生。舅舅則說,我外婆屬虎,因此是1878年生。其實外公、外婆出生的時候,我的媽媽和舅舅還不知道在哪兒呢,連外婆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問題,他們哪裡搞得清楚?爭來爭去,不用說,自然是舅舅得勝。於是在南京紫金山外公外婆合葬墓的墓碑上刻的是:“廖仲愷出生於1877年”,“何香凝出生於1878年”。
陳二的女兒,除老二早年夭折外,老四、老八都很聽話,很小就纏腳,很早就出嫁,只有這位九姑娘不是省油的燈。關於她如何與兄弟們一起爬樹;跟男人一樣抽水煙筒;不顧父親的禁令偷偷去讀書;羨慕太平天國的女兵,一次次剪開母親給她裹上的纏腳布……這些離經叛道的事人們早已熟知。素有“茶葉西施”之稱的何香凝,舉止可不像西施那麼斯文。
何炳恆喜歡打“十五和”。這是一種長方形的紙牌。廣東人把原來木造的骨牌天九變成紙牌,為的是禁賭時在家洗牌外面聽不見。他們幾乎人人都會玩。何炳恆喜歡讓妻妾兒女陪他玩。我外婆偶爾也玩玩,但她並不願在這上面花太多時間。她經常是讓婢女替她去陪老爺子,輸了算她的,贏了算婢女的。我外婆從小就淡泊金錢。也許正因為這一點,何炳恆在眾多子女中惟獨相信她,把家裡的財權交給她。管理一個有著六房人、主僕共二十來口的大家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外婆出生在一個吃喝玩樂的商人家庭,卻出污泥而不染,從來沒有為金錢折過腰,一生清清白白。她在題畫《石,牡丹》中的詩正是她自己的寫照:
皎潔無塵石作家,
枝清葉淨棄繁華。
前生錯種朱門下,
卻被人稱富貴花。
由於大腳,外婆直到二十歲仍待字閨中。一個比她大一歲的美國華僑青年、皇仁書院的學生要成親,由於他是客家人,不興女子纏足,他的叔父打著燈籠給他找大腳女。當時女子人人纏足,找沒有纏足的姑娘談何容易?找來找去,最後找到我外婆。外婆和他正好配成一對。他就是我的外公廖仲愷。廖仲愷的叔父廖維傑是招商局的總辦。相親的時候,會看相的陳二發現廖仲愷眉中有一顆很大的痣。按照迷信的說法,這樣的痣是凶兆,預示將來會死於非命。但何香凝並不迷信,因此這顆痣沒有斷送這段姻緣。不過“死於非命”一說,卻不幸被陳二言中。
關於廖仲愷的出身,也有各種說法。我媽媽說,廖仲愷的父親廖竹賓從小過繼給叔叔,後來叔叔有了自己的孩子(即廖維傑)後待他不好,他就自己“賣豬仔”到美國去了。顯然這些她都得之於外公。我想,這個“賣豬仔”不一定是直意,也許是指他自己出走美國的意思。但是比外公年長十二歲的胞兄廖恩燾則對人說,廖竹賓在香港聖保羅書院畢業後,先在香港滙豐銀行工作,後來才去的美國。前幾輩的事,我們這些後輩有些也搞不清楚,只能由歷史學家去研究了。一般靠自己奮鬥立足的華僑大都受過洋人欺負,因此都很愛國。廖竹賓從小就教育兒子不要忘記祖國,要學好中文。廖恩燾十七歲被父親送回國讀書。外公在美國時,每天課餘都要到華人開的書館去讀古文。因此外公和他哥哥古文根底都很深厚。
剛結婚的時候,漂亮能幹的外婆看不上外公。外公貌不驚人,個子矮小。但是外婆很快發現,這個目光炯炯、衣著整齊的男人與精神萎靡的何家男人完全不同。她的父親妻妾成群,一個哥哥好賭,一個哥哥愛嫖。而外公不嫖不賭,只愛讀書,不僅有學問,還很有頭腦,有理想。她開始和他切磋學問,交談國事,彼此逐漸產生了感情。後來外婆告訴我,她是“先結婚,後戀愛”。
當時,正好戊戌變法失敗,有志青年痛感清朝腐敗,紛紛到國外尋找救國真理。日本離中國最近,赴日留學成了時尚。外公也想到日本留學,可是沒有錢。去日本留學須有三千元作旅費和學費。外婆本有私房錢兩千餘元,再變賣了紅木桌椅香案等嫁妝和珠寶首飾,終於拿出三千元供外公留學。1902年秋,外公東渡日本。兩個月後,外公的哥哥廖恩燾被清政府任命為駐古巴領事,取道日本去上任,外婆便搭他便船也去了日本。外公就讀於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系,外婆不會日文,先入女子大學日語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