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快樂童年
糠擺渡的DNA
阿咩像香港大多數人一樣,祖籍廣東,著名的魚米之鄉順德。祖輩做官,祖父楊依平,生於清末。
年輕獨身的楊依平,於光緒末年由鄉間到殖民地的花花世界香港,插班就讀香港皇仁書院,寄住上環一座唐樓。那知道卻與包租婆那豆蔻年華的千金眉目傳情,因惜生愛,自此情牽一線,畢業回廣州後念念不忘,最終姻成夫妻。
這座唐樓,在今日青年會所在的上環半山必列啫士街附近,是阿咩傳奇的起點。
清末著名的洋行,除了香港人熟知的怡和與太古、中西混血的何東家族,美國洋行也有一席位。阿咩的祖父楊依平,由於在皇仁讀過書,通英語,畢業後就獲聘入美資的旗昌洋行,北歸廣州,在十三行做職員(註1)。
旗昌洋行早在1818年由康乃迪格州的一個商人羅素(Russell)創辦於廣州,最早經營茶葉、絲織、鴉片生意,合夥人畢拉諾(Warren Delano, Jr.),還是後來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獨領風騷的總統羅斯福的外祖父。
1846年,旗昌洋行將總部遷到上海,原廣州總部成為分行。後來得廣東富商伍秉鑑入股(註2),廣州分行業務有了大發展。十九世紀中葉,由於太平天國之亂,廣州和上海內通大陸茶葉產地的運輸受阻,旗昌洋行另開途徑,到福建武夷山收購鐵觀音茶葉運到福州,在福州海岸上船,運去舊金山。
旗昌洋行還有權提名美國駐中國通商口岸如上海、廣州的駐華領事,對美國在華的外交事務有影響力。
楊依平服務於美國洋行,代理中國尚未流行的電風扇。誰想到一個甲子後,他的孫子阿咩,又成為美國電視顯像管生產技術進入中國的牽線人,也屬買辦性質,一切似乎冥冥中有一個遺傳軌跡。而阿咩生意上如此成功,原來源自祖父這一點「買辦DNA」,這是後話。
自鴉片戰爭之後,清朝的中國開放五口通商。由英資為代表的十三行,首先在廣州登陸,然後從英、法和美國開來的商船,也逐漸將上海視為東方的紐約,在西洋商人和中國的人口市場之間,興起了買辦階級,成為近代中國社會富有爭議的一個文化品種。
「買辦」(Comprador)是中國傳統經濟體制之外,在十九世紀末崛起的新興行業。他們最早與西方近代經濟接軌,繼而成為中國口岸城市通往大陸市場的橋樑。「買辦」不但是中層的代理人,也代表了在一個長年閉塞的中國,最先將西方貿易契約、法規、制度帶來中國的先驅。
當「買辦」,不必具有創意和想像力,只需具有誠實的品格、流利的外語、獲得西方商界信任的人脈和信譽。
買辦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代能仿傚、融合、輸入西方生活文化方式的人。此詞起源於西班牙文的Comprar,是「購買」之意,演變成了英文Comprador。開埠初期的上海,對於Comprador,有一首打油詩:
「糠擺度名不得閒,寧波邦口垺香山。逢人自詡呱呱叫,身列洋人第幾班?」所謂「糠擺度」就是Comprador的音譯,而「洋人第幾班」,後來也衍生為「大班」(Taipan)的時代名詞。
楊依平當了高等華人,步步高陞,衣食富貴,得蒙洋人寵信,工作順利。娶了包租婆之女為妻後,又納了一妾。妻妾兩房共生下二十二名子女,長子楊液池,在楊依平跡居廣州之時降生,於富貴的西關長大。由於楊依平與美國的淵源,楊家深受美國文化影響。楊液池長大,考進了同樣由美國教會主辦的廣州嶺南大學化學系。
舉家遷港 創立鴻發行
七七蘆溝橋事變,日軍侵華。華北很快陷落,日軍開始大舉南侵。其時楊依平還在廣州,雖然廣州一時安全,楊依平觸覺敏銳,覺得以國軍武裝之薄弱,日軍侵佔廣州,只是時間問題。左觀右望,發現廣州海岸外的香港,由於是英國管治,覺得終究比留在廣州安全。
事實上,中日戰爭爆發之後,英美法俱保持中立。蔣介石艱苦抗戰,極力希望英美等會伸出援手,但英美反應消極,不想介入亞洲的戰爭。
楊依平攜家眷逃來香港,以為一時喘定。好景不常,四年後,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繼續南侵。楊依平眼看沒有退路,又攜家眷北返廣州。如此左閃右避,度過了三年零八個月。
好不容易熬過抗日戰爭,國共內戰隨即展開,美國的洋行貿易也因為戰爭而暫時中斷,楊依平頓失所依。但天無絕人之路,這時楊液池已經擁有大學的化學系學位,並曾任化工廠廠長。楊氏父子便在戰後的香港開始另謀出路,經營家族生意,從頭再起。
嶺南大學的校友,自二十世紀開始,便名人輩出,楊液池的同學中,有香港大昌地產創辦人陳德泰、以出品專治咳嗽的枇杷露知名的中藥商人潘高壽、大導演羅維。
嶺南大學化學系,還出了一個武俠小說家梁羽生。楊液池自少豐神俊朗,氣質清奇,二十來歲,西裝骨骨,嶺南畢業之後,受到父親影響,從商的興趣大起。
楊依平買辦出身,知道做買辦不過是經紀,不需專業技能,眼前兒子楊液池化學系畢業,畢竟有一技之長,而且在科學時代,世界的面貌已在改變,滿心歡喜,覺得如果父子合作,說不定就營就一盤科技的現代化生意。
楊依平不但看中楊液池,還拉攏了第五子、第七子、第十一子,一門四傑,開了一家化學用品公司,名為「鴻發行」。
「鴻發行」開張之日,辦公室設在上環利源東街,英文名Young and Sons。連名稱也效法美國早期工業家族如福特的形式,希望像拍電影的邵氏兄弟一樣,能開枝散葉,子孫承傳。由於楊液池當時正執教鞭,兼且覺得戰後政府要興辦教育,英文書院和理工科教育一定發達,於是建議父親做教學用品進口生意。
楊液池建議,由美國入口化學實驗室用的儀器如試管、燒杯、小爐——也就是後來英文書院到了中三這一年,上化學課,第一課要學習使用的「本生燃器」(Bunsen Burner)。
說起Bunsen Burner,香港一代書院仔讀過化學的,無人不識。但今日沒有幾個香港人記得,當年五十年代,香港的中學,實驗室裡面的那個Bunsen Burner和其他儀器,不少是楊氏父子最早從美國代理入口。
楊依平父子眼光沒有錯。戰後尤其大陸易手之後,香港的教育果然大興,而且有許多本在廣東內陸的知名教會學府,如真光、培正、培道、嶺南等,都紛紛南遷。不但教師的需求大增,理科實驗室用品也很有市場。戰後幾年,「鴻發行」業務發展得相當快。楊液池的化學專業得學有所用,幾父子同心協力營銷,開拓出一點成績。楊液池囊有餘金,有了經濟基礎,終於在1949年,情場得意,與廣州藥廠世家何爾昌的千金何玉清,在香港共諧連理。當然,婚禮以時髦的西式進行。
立業成家後,楊液池買了一輛積架(Jaguar)房車,楊家也遷進了堅道111號一幢三層高的唐樓。楊液池夫婦住二樓,楊依平的大房太太和未婚子女住三樓。但楊依平並不居此,而是長居二房那邊,只間中回來,尤其過年時,定必回來派利是。
阿咩的父系楊家,由祖父楊依平到父親楊液池,與十九世紀西方進華、開通商貿的一段近代歷史密不可分。
阿咩身為楊氏血裔,生下來就知道祖父是美國買辦。父親受美式教育,作風崇洋,認為英美船堅炮利,西方文化比中國高尚。然而,母氏卻屬於廣州嶺南另一支世家,雖一樣是經商出身,華夏情懷卻更為濃厚。一樣是名門大族,卻出了幾個叛逆的革命紅色兒女,其中一個,就竟是阿咩的母親。
歷史宿命之奇、個人命運之巧,家國的軌跡、山河的淵源,與個人的命脈奇妙地交雜,成就了阿咩一生在南中國海外的傳奇。
母親家世顯赫
何爾昌生於光緒二年(1876),從小喪父,輟學謀生,在中藥鋪當學徒。二十歲由廣州來香港,再到南洋一帶視察。有感於華僑的醫、藥兩缺,頓生濟世情懷;亦有感商機無限,回來香港,徵求華南名醫,餽集良方,想成立一家藥廠,出品古方良藥,進軍南洋。
「何世昌藥廠」在1921年於廣州創立,其後又在香港設立分公司,因為香港與南洋水程比廣州更近。何爾昌做生意有天份,頭腦靈活,很快就造出「小兒百寶驚風散」、「極品蔘茸白鳳丸」等中藥成藥,以臘殼保存,燙金封印,俾能用貨輪運輸。除在內地和香港行銷外,也送到星馬、泰國和印尼,讓那邊的華僑頭暈身熱之際、感冒傷風之時,床頭桌面就有一盒來自唐山的家鄉藥丸,以濟醫急、以撫鄉愁。
何爾昌長袖善舞,一擊即中。藥品種類之多,市場囊括之廣,與當時以「虎標萬金油」馳名的胡文虎相比,也毫不遜色。
1929年,由於品格謙厚,很快獲當時的殖民地政府垂青,鼓勵捐款開展慈善事業。何東邀請何爾昌參與創辦東華東院,並出任東華醫院首總理,而羅文錦則任主席。也可以說,如果台灣中華民國總統馬英九的出生證明,存於廣華醫院檔案,馬總統也應該感恩香港社會名流何爾昌的襁褓之恩。
1930年,何爾昌又獲政府委任為保良局首總理。
清末民初,成功男士,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一定三妻四妾,開枝散葉。楊依平只是洋行買辦,沒有發大財,娶妻也有兩房。比他年長的何爾昌,妻妾房數,又怎會少?何爾昌先後娶妻四房,與楊依平一樣,也巧合地共生了二十二個子女。
其中第四房的偏妾何郭素勤,隨何爾昌來香港侍奉在側,並於1927年為何爾昌誕下長女何玉清。在何爾昌大家族裡,何玉清排第十六。玉清嫁予液池之後,就生下了長子,也就是本書的香港仔「阿咩」,取名宇杰。
何爾昌一家世繁族茂,枝多蔭廣,真是人如其名。傳統的家庭,明媒正娶的妻子必然是大家閨秀,但妻妾一路娶下去,越在後面入房的,身世越帶飄零之感。
四房郭素勤是福建人,因為家貧,被養父母賣到廣州,淪為「妹仔」。本來連名字也沒有,在何爾昌家中侍候,由何爾昌賜名素勤,及後一個不留神,就被何公收納為末妾。
那時婦女沒有甚麼「翻身解放」的意識。中國饑荒戰亂,女性普遍受歧視,如果家貧,生下被賣為奴婢,實是家常便飯。再遇上打仗,妻離子散,被父母遺棄或賣予他人的可憐女兒家,實多如遍地飄萍。
郭素勤能到何家當丫鬟已經命帶福星,進一步成為何爾昌的第四房,地位身份高了一級,在舊中國已經羨煞幾許窮家女兒。
何玉清雖然是四房的第一女兒,不知是否母親身世可憐,何玉清從小感受到封建制度對婦女的壓迫。出生時何世昌藥廠生意到達頂峰,何爾昌時時各地奔走,對這位眾裡尋她、也一時不知排第幾的女兒,也只匆匆見過幾眼。卻不知道女兒自小,與無產階級出身的母親依偎,心生「左」思。
1940年,何爾昌逝世。翌年,太平洋戰事爆發,香港淪陷。剛小學畢業的何玉清,被掌門二哥安排與幾位何家姊妹,在保姆照顧下,先從香港逃難到廣州,再隨家族取道西江,奔入廣西逃難。在桂林讀過,由廣州培道、培正遷來此的「培聯中學」。許多人以為,抗戰時期,只有北京天津的大學,搬到雲南,成為著名「西南聯大」,但有幾人記得中華民族,命運多艱,在日軍的鐵蹄之下,連中學也要逃難,也要聯校呢?
在桂林,何玉清遇上了比她年長八歲的楊液池—她同父異母兄長在廣州的同學。楊液池受託,為少女何玉清補習。戰火情緣,似是命中註定。
1945年,太平洋戰爭勝利,香港重光。何玉清與三妹回到香港,母親和其他弟妹則留在廣州。
何玉清進入香港真光,本已不錯。但她性格剛強,聽到前房姊妹,沒人能考進意大利修女開辦的嘉諾撒聖心書院唸高中,便暗誓一定要被取錄。結果,玉清如願以償。1947年,並由聖心保送,參加香港中學會考,取得中、英、數、聖經、世界歷史、地理、美術、家政共八科合格。這間創辦於1860年的女校,名人輩出。包括香港特區首任政務司司長陳方安生,於1948年入讀。其姊妹學校嘉諾撒聖方濟各和嘉諾撒聖瑪利書院,分別都出了鄭姓校友:月娥、若驊。前者貴為特首,後為律政司司長。
楊何兩家人,本是兩條互不相交的軌跡,卻又緣結於一個動盪的民國殖民地時代,中西文化如海上花,如天際雲,在中國國運顛沛動盪時,芳影交匯,發出了一道微弱的光芒。西方買辦的文化意識,在阿咩父親的腦海中開花結果。但阿咩母親等幾位四房的姊妹,在民族資產階級家庭長大,反封建的社會主義進步意識,已在她們心裡默默發芽。這段奇特的婚姻,本來並不可能,但由於1949年中國的巨變,這兩股潮流,一股白色,另一股紅色,卻莫名其妙地匯聚珠江口岸外這個小小的殖民地。而且天地鍾化,孕育出阿咩這個註定一生充滿矛盾衝突的小男孩。「買辦洋奴」加「民族資本家」,生出來的下一代,到底會是個甚麼樣的人物?如果天生情感豐富,會有何等的思想交戰?
第二章
家逢巨變
堅道歲月
五十年代的堅道,到處是櫛次鱗比的洋樓,樓只高兩至三層,有些還有地庫,地庫也住人,有露天鐵樓梯通向路面。
洋樓空間闊大,通常一梯兩伙,住在三樓的還可以佔有天臺。每逢中秋佳節,家長在天臺賞月看花燈,子女就可以在天臺互相結識。洋樓的天臺欄杆都很矮,下瞰中環和維多利亞港,然後是尖沙咀、旺角和九龍城,千家萬戶,在氤氳中一直延伸到巍峨的獅子山。
小孩混熟之後,可以從一家的天臺,逐一跨欄到一條街的街尾,與各棟唐、洋樓的孩子一齊遊玩。
年幼的阿咩,在堅道111號一梯一伙的洋樓天臺度過了難忘的童年—除了與弟弟和鄰居的孩子一起玩捉迷藏,還在天臺放風箏。穿一對膠拖鞋,站在天臺頂的石欄,下臨無地,嬉戲追逐。今日看來,險象環生。父母謀生於外,哪裡有時間照顧小孩的安全?那個時代的「港孩」,並無家長的驕縱,也不知危險為何物。但在「天生天養」的達爾文環境之中,造就了闖蕩天地的性格和勇氣。
年幼的阿咩眼中的世界,就在腳下:只見兵頭花園的樹影、堅道天臺放風箏的雲彩、山下中環車水馬龍的繁囂、維港對岸獅子山嶙峋的山景,然後是大宅裡兩位女傭金義姐和崧姐一個喊「少爺」吃飯、一個催「大官」沖涼的慈愛的聲音。
真光小學在街道另一端不遠。
阿咩記得,在真光小學當女校男生那六年,日子很快樂。老師每逢聖誕節還扮成聖誕老人,在禮堂派禮物,又帶領著阿咩等小朋友們到街上報佳音。戰後十年的香港,市面開始繁華而輝煌。每年聖誕節,楊液池都會帶著阿咩三兄弟,到中環的安樂園餐廳吃聖誕大餐。父親勉勵孩子用功讀書,將來去美國升學。阿咩吃著羅宋湯、牛扒大餐,抬頭看著窗外百貨公司對面的櫥窗,展示著耶穌降生在伯利恆的馬槽。
其時香港因有上海產業南遷,經濟復甦,百廢待興。永安、先施、連卡佛,還有告羅士打行。殖民地聖誕燈飾亮起,沿著電車路,像一條金銀光閃的驕龍。中上環也有很多書店:除了古老的三聯,上環的皇后大道電車路旁,先施公司過去一點,「上海書局」就在唐二樓。附近還有一家專賣外文書籍、宣揚「新中國」成就的「和平書店」及一家南洋資金開辦的「世界圖書公司」。短短的一截街道,已經是意識形態的角力場,不同政治勢力的書店,皆門庭若市。
父親與爺爺、叔父做生意很忙。但有一夜回家之後,父親好像覺得對這個大兒子關愛不夠,拿著一本剛買來的《古文觀止》打開其中一頁。
「過來,爸爸教你讀書,」楊液池說,拉著阿咩,坐在書桌邊,翻開一頁:「這篇古文,叫做〈滕王閣序〉,是我國古典的名篇,現在爸爸教你唸。」
父親一句句朗讀起來:「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讀一句,阿咩跟一句。小孩子發現平時看過的詞語,像「千里逢迎」、「高朋滿座」、「漁舟唱晚」、「萍水相逢」、「物換星移」,原來皆有出處。
「你喜歡寫文章讀詩詞,很好。」楊液池唸完一遍,看著兒子說:「中國文化博大精深,要寫好文章,不能不讀古文。中國的文字,駢四驪六,像這篇〈滕王閣序〉,就有自己的格局。」
阿咩拿起書,又從頭看一遍,只見其中辭章華嚴。雖然有幾句成語面熟,但通篇的主題卻一點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