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試閱1】
三個問題,三十三個探索
無法藉由散步、爬山、出海遠離這世界時,我學會把世界關在門外。
學會這件事需要時間。唯有瞭解自己對寂靜有著根本的需求,才得以開啟我對寂靜的追尋。車流、思緒、音樂、機械、手機、鏟雪車,種種聲音爭相入耳,眾聲喧譁之下,寂靜就在那裡等著我。
不久前,我一心想說服三個女兒,世界的奧祕就藏在寂靜之中。那天是禮拜天,我們在家裡吃晚餐。現在平日週間總是有一堆事要忙,一起吃飯對我們來說愈加難得。禮拜天晚餐,變成我們一家人可以坐下來面對面聊天的寶貴時間。
三個女孩看著我,一臉懷疑。寂靜不就是──什麼都沒有?甚至還沒等我解釋寂靜也可以是良師益友,比她們夢寐以求的LV包包更有價值,她們就已經認定:傷心難過時,寂靜唾手可得還不錯。除此之外,寂靜就毫無用處。
坐在餐桌前,我突然想起她們小時候對事事都充滿好奇。好奇一扇門後藏了什麼東西;看到電燈開關就眼睛發亮,要我「燈開開」。
提出問題,找出答案,再提出問題,找出更多答案。好奇是驅動生命的引擎。但我的三個女兒已經分別十三歲、十六歲和十九歲,好奇的事物愈來愈少。就算對什麼好奇,也會馬上拿出智慧型手機搜尋答案。她們仍然對世界感到好奇,但臉上稚氣漸脫,日漸成熟,腦袋裡愈來愈多抱負理想,愈來愈少好奇提問。三個人都沒興趣跟我討論寂靜的話題,所以為了引起她們的興趣,我跟她們說了兩個朋友的故事。這兩人決心要挑戰世界第一高峰——聖母峰。
某年某月某日的一大早,他們離開基地營,攀越聖母峰的西南山壁。過程相當順利,兩人都如願攻頂,但暴風雨卻在此時來襲。他們很快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活著下山。第一個朋友用衛星電話聯絡上懷孕的妻子,兩人一起為她腹中的寶寶取了名字,之後他就在峰頂底下不遠處寂寂過世。另一個朋友死前未能聯絡上任何人。沒人知道那幾個小時山上發生了什麼事。由於海拔八千公尺之處氣候乾冷,兩人的屍體都在原地冷凍乾燥。他們躺在寂靜之中長眠,跟我二十二年前最後一次看到他們時,幾乎沒有兩樣。
餐桌上第一次安靜下來。有支手機傳來簡訊,響了一聲,但是當下沒人想到要去查看,反而任由寂靜將我們填滿。
過沒多久,我受邀到蘇格蘭的聖安德魯斯大學演講,講題可以自訂。以往,我多半會分享世界盡頭的極地之旅,但這一次,我的思緒卻飄回家裡,指向那個禮拜天的全家晚餐。最後我選定「寂靜」作為講題。雖然做了充分的準備,事前我還是不免緊張。寂靜相關的隨思雜想,會不會只適合星期天的餐桌,不適合大學講堂?我並非擔心十八分鐘的演講會招來噓聲,而是希望台下學生對我心心念念的主題產生共鳴。
演講開始,我以一分鐘的寂靜開場。全場靜默,鴉雀無聲,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到。接下來十七分鐘,我不只談了外在的寂靜,也談了內在的寂靜;對我來說,後者甚至比前者更重要。台下學生靜靜聆聽,彷彿對寂靜渴求已久。
當晚,我跟幾位學生前往酒吧敘談。進了通風的入口,每個人都叫了一杯啤酒,此情此景跟我當年在劍橋讀書時相差無幾。周圍氣氛熱烈,熱情好學的人圍繞著我,有趣的話題一個接一個。這些學生問了我三個問題,希望我給他們答案:何謂寂靜?寂靜何處可得?為什麼寂靜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
那一晚對我意義重大,但不只是因為大家相談甚歡。多虧了那群學生,我才知道自己懂得很有限。回家後,這三個問題持續在我腦中打轉,縈繞不去。
何謂寂靜?寂靜何處可得?為什麼寂靜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
每晚我都會坐下來思索這三個問題。我開始寫作、思考和閱讀,但更多是為了自己,而不是他人。
以下是我為了回答這三個問題而展開的三十三個探索。
【內文試閱2】
1 無人記得的愛
日常生活種種,追根究柢就是好奇兩個字。好奇是我能想像到的一種最純粹的喜悅。我喜歡好奇的感覺,也經常好奇,幾乎隨時隨地都感到好奇,無論旅行、閱讀、認識人、坐下來寫作、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或看見日出的時候都是。好奇是人類與生俱來最強大的力量,也是我們最巧妙的技能。不僅對我這樣的探險家如此,對父親或對出版商來說,好奇也同樣重要。我喜歡好奇的感覺,尤其不受干擾的時候更好。
科學家可以發掘宇宙的真相,我也曾經懷抱科學夢,但那條路就是不適合我。從以前到現在,我對所有事情的看法幾乎都已經改變。我的好奇心主要是對好奇心本身的好奇,因為好奇而好奇。這本身就是一趟小小的發現之旅,但也可能是一顆種子,日後會發芽,長出新的可能。
有時候,好奇並非出於自願。不是出於我自己的選擇,而是因為我不甘心就此放手。過去的不堪回憶湧上心頭,一個念頭或一段經驗一點一點啃噬我,我無法不去想其中代表的意義。
有天晚上,我表姊來家裡吃飯。她給了我一本挪威小說家及劇作家喬恩.弗斯(Jon Fosse)的詩集。表姊走了以後,我躺在床上翻詩集,正要關燈睡覺之前,一串字浮現眼前:有種無人記得的愛。他指的是什麼?一種沉睡已久、隱而不見的愛?他指的會是寂靜嗎?好詩讓我想到偉大的探險家。精準到位的文字能擾動我的思緒,就像我年少時讀過的探險家紀錄。睡前,我決定明天早上就寫信給弗斯,問他關於這句話的意義,向他請益。
隔天,我寄出電子信才過六分鐘,就收到弗斯的回信。他回我:「某方面來說,那就是寂靜在對你說話。」對方回信速度之快,彷彿一直在等著我發問一般,雖然那不太可能,畢竟我們已經多年沒聯絡了。
寂靜確實應該對你說話,你也應該與寂靜交談,這樣才能善用現下的無限可能。「或許那是因為寂靜伴隨著好奇而來,但它本身自有其壯闊的一面,像一片海洋,或一望無際的雪白大地。」他說:「面對這種壯闊,誰不是好奇讚嘆,或是望而生畏。這就是那麼多人害怕寂靜(也是為什麼音樂無所不在)最可能的原因。
我知道弗斯說的那種害怕。那是對於某種你無法確認的事物隱約感到不安。那種不安很容易讓人活得渾渾噩噩,忙這忙那,躲避寂靜,眼中只看見手邊的工作。整天發簡訊、放音樂、聽廣播,任由思緒亂轉,怎麼也不願意停下來,把世界關在門外片刻。
我想,弗斯所謂的害怕,就是害怕深入瞭解自己。每次我設法躲避寂靜,就證明了自己的軟弱。
【內文試閱3】
3 有個人站在月球上俯瞰地球
前往南極途中,我想像有個人站在月球上俯瞰地球。地球上沒有任何聲音能橫越將近二十四萬英里遠,傳進他耳中。但他可以看見我們的星球,並任由視線飄移到遙遠的南端。在那裡,他看見一個男孩,身穿藍色禦寒外套,在冰雪裡跋涉,愈走愈遠,只在傍晚時停下來紮營。隔天,男孩又會爬出帳棚,重複同樣的儀式。月球上的男人看著男孩朝同樣的方向前進,日復一日,週復一週。他一定覺得這傢伙瘋了。
傍晚時分,正當我要結束一天的行程、停下來紮營之前,我望著天空,想像月球上的男人把目光移向遙遠的北方。他可以看到底下千千萬萬人一大早就走出自己的小窩,在車流裡枯坐幾分鐘或一小時,宛如一部默片。接著,他們來到一棟棟高樓大廈,在裡頭待上八個、十個,甚至十二個鐘頭,成天坐在電腦前,直到再度投入跟早上同樣的擁擠車流,回到小小的住家。回家之後,他們一如往常,在同樣的時間吃晚餐、收看電視新聞。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唯一的不同是,過了幾年,有些人(或許是其中最有野心的人)會搬到稍大一點的房子裡消磨夜晚。那天晚上,我卸下滑雪板準備紮營時,心裡稍微平靜、滿足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