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曾經有過一個大膽的念頭,要把自己在心理治療上最要緊的心得編成一本有用的書,書名為《生命的禮物:給心理治療師的85則備忘錄》(The Gift of Therapy)。在該書〈前言〉中我寫道,時屆高齡七十,常碰到兩件事情。其一,病人開始擔心我還能幫他們多久時間,會就此度假去,一去不回嗎?又或者,過不了多久,就要來我墓前憑弔了?其二,眼看自己時日無多,當了一輩子心理醫師,總覺得四十多年來的所學應該盡快傳下去才好。
看來之前的擔心言之過早了,二十多年過去,心裡惦掛的還是同樣的事情。如今,偷活到了九十三歲,自己的大限之期已近,盡傳一身所學才真是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誰曉得呢?老天會再假我以另一個二十年!
六十年的心理醫師生涯中,有一事始終如一:尋求幫助的人內心都有著一股迫切的力量:渴望與人連結。凡人都渴求更緊密、更親近的關係。要培養這樣深厚的情誼,關鍵在於願意並落實開放,與別人分享自己的私密空間。這聽起來容易,我的絕大多數病人卻都很難做到。親密的前提是放下心防:無論是朋友、親戚或伴侶,你若不願意敞開自己,自不能指望別人也同樣相待。講到放下心防,幾乎可以確定,會覺得缺乏安全感,許多人──我們大部分人──都吃過情緒不設防的虧。那還真是可怕,於是馬上啟動防衛機制,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學會了不再敞開自己。但話又說回來,若我們不敞開自己,就永遠無法得到我們渴望的連結。
如此看重人的連結,熟悉我的存在心理治療作品的人或許會不以為然。事實上,重讀《生命的禮物》〈前言〉,我發現自己在談這兩件事情時,基本上是「並重但分別看待」。存在心理治療著重於病人因人類的存在現象──死亡、孤獨、生命意義及自由──而產生的內在衝突。這套存在觀點﹝並非一套獨立完整的療法﹞是以個人為對象。至於人際療法,我的發想是:由於無法發展、培養及維持自己與他人的親密關係,病人陷入了強烈的心理掙扎。我主要將此療法用於團體治療,關注的是團體成員對別人的回應,重點是他們的互動、衝動與情緒。
如今,或許是人變得聰明了,覺得這兩套想法並不真是那樣截然有別。存在的焦慮主要起因之一是孤獨:每個人乃是個別存在於天地間,自己的經驗不可能完全與他人分享。這種本質上的孤立極其可怕,在多數宗教理論中便扮演了重要角色:透過信仰,我們相信自己乃是一個更大整體的一部分,因此而得到了慰藉。另一方面,無論是否信仰宗教,對多數人來說,與他人建立深度連結乃是化解孤獨及隨之而來的存在焦慮的最佳良方。所以,我說多數前來求診的人都是為了解決人際關係問題時,其實也就是與存在問題相關。
同樣地,本書所談,全都是與病人一對一的故事,我採取的方法就是人際互動,開發彼此之間當下的感受空間,了解其中的樣態,藉此幫助病人改善與他人的互動。由此也可見得,存在療法與人際療法並不是截然分離的。
需要與人連結並以此緩解存在的焦慮,對我來説再真實不過,二○一九年,結縭六十五年的妻子瑪莉蓮去世,幾個月後新冠疫情爆發,接下來的三年,也就是本書成書的這段時期,我整個人陷入了極端的孤獨,這種需求就格外強烈。更何況我已年屆耄耋,朋友及同事幾乎全都過世,要不也都行將就木。風燭殘年,或許勝過撒手人寰,但畢竟也是捉襟見肘了。
因此,一旦上了年紀,存在的問題也就隨之而至。記憶退化是老年的主要特徵之一。由於檢視記憶衰退是本書的一個重點,在此我就不多談,這裡先來談談另外兩件要緊的事。其一,六年前我就發現,無論是病人的生活或我們一同走過的治療過程,所有重要細節我都不復記得。我再也不敢説自己能和以前一樣是個稱職的治療師,但也沒有急著摘下自己的營業牌照,我選擇為有需要的人提供一對一的諮商。這些諮商中最具說服力的部分及來自其中的課題則是接下來篇章的核心。
其次,説故事的固然是我歐文‧亞隆,但書寫成文卻是我與么兒班傑明(Benjamin)攜手合作。之所以做這樣有趣的安排完全是出於必要,那許多次的面會及相關的治療過程,我根本無法同時裝進腦袋瓜子。所幸班的文筆不俗,多年來我的作品就都是出於他的編輯。論時機,也配合得天衣無縫。在劇場界做了二十五年之後,他説,為了不讓我的事業就此中斷,這個多才多藝的兒子決定繼承父業,目前正在進修婚姻與家庭治療博士學位,恰好又碰上了我醞釀此書卻面臨心智衰退的窘境。我的經驗加上他的觀察與充滿洞見的提問,成果極為豐碩。真是幸運!這樣愉快的一次合作,也是一次考驗,闡明並反思自己提出的理論,以及他做為我最後一名學生在這本書上的表現。
術語與提醒
最後,還有幾句要緊的話要講清楚。此書從頭到尾有兩個常用的詞彙,要在這裡進一步說明白。首先,是我常説到的親密。我用這個詞,無關性或肉體,甚至無關當今文化中的一般用法。我談的是親近、和善、體恤,是一個表示親切溫和向別人開放的字眼。一如書中故事所描繪,所謂治療,無非是一個體驗並落實這種親密的安全空間。
其次,來我這兒諮商的人,我稱之為病人。這個詞看來有一點問題。心理治療緣起於精神科醫師,是經過醫療訓練的醫師,因此,稱接受治療的人為病人再自然不過。但近幾十年來,從事心理治療的人主要是心理學家、婚姻與家庭治療師、社工及不同行業的顧問,多數所用則是客戶一詞。這兩個詞,我並沒有特別偏愛哪一個──前者扯上了疾病,後者則是生意──和諮商﹝諮商師﹞一詞兩者都算不上貼切,只是人云亦云罷了。我比較喜歡把自己看成一個同路人,一個對旅程或許了解得多一點的人。但不管怎麼說,在這些故事裡,我還是用了病人一詞,儘管我的所作所為無關醫療,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在執行任何醫療責任。
最後,本書是和尋求諮商的人進行單次療程的選集。從三百多次的面會,我挑了其中的二十二個故事,無非是要把一些教訓傳下去,並揭示一些特定的難處,希望有助於治療師及有興趣於治療的人。這裡我要把話說明白,在我看來,一次性療程不宜視為有效治療模式!如此叮嚀告誡看似多此一舉,但眼看當今保險業與製藥商當道,心理治療業界愈來愈短視,也愈加敗壞了治療的本意,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說清楚。我的實驗其實不足為訓,但親愛的讀者,您可以把這些課題當回事,並以您覺得最有幫助的方式整合到自己工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