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喜馬拉雅的彼端,自由
一九五九年四月中旬,這天正是達旺(Tawang)寺的大節日。這座佛寺高踞在印度阿魯納恰爾邦(Arunachal Pradesh)境內海拔三千公尺、遙遠得彷彿時間也靜止的山谷上,那些跳金剛神舞的喇嘛個個穿上最華美的服飾,巨大的筒欽和柄鼓向四面八方發出如雷貫耳的呼喚,鬧哄哄地還願祝禱,在偌大的殿堂裡沸騰著。
達賴喇嘛要回來了!在離開這麼久之後,儘管時局不利,藏傳佛教的最高領袖仍信守承諾,實現那個代代相傳的預言。只是這預言實現的時間實在太長了,甚至差點淹沒在遺忘的洪流中。
第六世達賴喇嘛的預言
打從十七世紀起,便一直約有五百名僧侶在這座遺世獨立的達旺寺出家。每天除了例行的勞動和打坐之外,他們之間還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一個本地的六歲小孩,被當時的攝政第巴桑結嘉措認證為第五世達賴的轉世,在一六八九年時跟著他離開了。這孩子就是後來的第六世達賴倉央嘉措 (Tsangyang Gyatso,意即「音律之海」),他是位詩人兼社會批評家,他那些不符法王身分的特殊行徑,不但為自己帶來許多麻煩,最後讓他遭到廢黜的命運。
那孩子當時就住在達旺寺附近的烏堅林(Urgeling)村裡。臨行前,他依依不捨地走到達旺寺前的一株灌木旁,停下來說:「等到這棵樹的三根枝椏長到一般長時,我就會回來。」史官記住了靈童的話,並抄在一張羊皮紙上,用錦緞嚴密包好,收藏在藏經樓的一個壁龕裡。這卷子於是和其他各種深奧難懂的經書擺在一起,就如所有紀念物的遭遇一般,逐漸塵封於歲月之中。
穿越重重險難的旅程
直到風起雲湧的二十世紀,當一九五九年三月拉薩動亂的消息傳來後,這個傳奇才又甦醒過來。在達旺寺,有些人突然注意到那棵弱不禁風的小樹,已有足夠的時間成長茁壯,只見一片茂密的枝葉中,那三根主要枝椏已長得同樣高了。所以,當達賴喇嘛開始走向邊界,並會在達旺寺停留的消息傳來,眾喇嘛一點也不訝異。
眾僧以最隆重之禮,歡迎這位二十四歲的年輕人。他和三百年前離開村裡的那個孩子之間,又隔了好幾次轉世,看起來截然不同。這一個月來,天津嘉措(Tenzin Gyatso)在極端險惡的情況下,歷經了一趟常人所無法承受的困頓之旅。他們的隊伍幾乎遇上了所有的考驗:狂風、暴風雪、傾盆大雨、嚴寒、沙暴、山崩、濕滑的羊腸小徑,以及一些大隘口上刺眼的陽光─彷彿連大自然也要傾巢而出,讓這條出亡之路行來備加艱辛。然而,從大村到小寨,自堡壘至寺院,在一些康巴(Khampas)戰士的護送下,這趟只許前進不可後退的旅程,看似倉皇而逃,卻又有如神話故事般神奇。
一方面,他們必須騎馬穿過世界上最崎嶇、環境最惡劣的地區,海拔五千五百至六千公尺的山頭,綿延不絕。每天都要走上十幾個小時,連牲畜都累得和人一樣上氣不接下氣,碰到一些崩壞的山路,人還得牽馬走過去。少得可憐的食物配給與限量的草料,讓惡劣的天候更加猙獰。年長者禁不起折磨,城裡來的人更是苦不堪言,舉步維艱地跟隨在後。然而,每個人都曉得必須奮不顧身地前進,因為別無選擇,儘管大家閉口不談,心裡卻明白,身後的追兵可能隨時都會趕到。
不過,一些意外的驚喜總會從天而降,令人由衷歡喜。譬如那天他們在經過一處隘口時,不知從何處突然冒出一個農夫,牽著一頭白馬交給隊長,說是要向達賴喇嘛致敬,然後轉身走進白茫茫的霧裡,消失得無影無蹤。還有,之前有個騎馬的信差在半途與達賴喇嘛會合,告知拉薩政府已遭北京當局解散,於是他們趁著在隆次宗(Lhuntse Dzong)停留時,舉行了象徵性的儀式,宣布成立西藏臨時政府。儘管這個由一位亡命天涯的宗教領袖所作的決定,對既成的事實毫無任何影響力,但至少見證了他要為西藏的傳統奮戰到底的決心。
陸續傳來的消息,讓這些顛沛流離的人更加沮喪:拉薩被轟炸,好幾千個藏人遭到屠殺,全城風聲鶴唳,且當軍方獲知達賴已不在拉薩之後,鎮壓更是加劇。
即將抵達目的地前的那一段路,應是這趟旅程中最艱辛、驚險的部分。那時他們才越過卡波山隘(Karpo),一架雙引擎飛機飛過這支拖拉疲塌、氣喘吁吁的隊伍上空,沒人知道這不尋常之舉意味著什麼,但那肯定是架中國飛機。這群流亡者顯然已被發現,但接下來竟什麼事也沒發生,他們又走了兩天才抵達芒茫(Mangmang),過了這西藏小村,就是印度境內的丘丹摩(Chhuthangmo)─自由的希望。
躺在母上進入印度
然而,達賴喇嘛在離開他的領土前,還必須通過最後一項考驗。這天夜裡,一陣傾盆大雨沖毀了營地,肆無忌憚地捲走了所有的帳篷。結果,隔天清晨,天津嘉措渾身無力地醒來,無法再前行。收音機裡傳來印度電台的新聞快報,他聽見達賴摔下馬嚴重受傷的消息。他告訴自己,幸好這等事沒讓他碰上……由於只能在一間破茅屋裡休養,所以他的身體狀況一直未好轉,然而緊張的情勢卻又逼著他不得不帶著幾個親信,在第三天立即出發。他虛弱得無法騎馬,隨從們只好將他綁在一頭牛(dzo,犛牛和黃牛的雜交種)的背上,他就這樣搭著那不急不徐的牛步,進入了生命中的另一個階段。
達賴喇嘛就是在這樣一支奇怪隊伍的簇擁下,來到達旺寺。他受到盛大的歡迎、熱情的歡呼,並終於能安心靜養。數百個遠道而來的村人,絡繹不絕地趕來向他致意。看到這些百姓對自己真摯的愛戴之情,達賴的心底不禁湧出一股暖流,但達旺畢竟不是久留之地,三天後他還是得繼續上路,從此到一個幾乎陌生的國度裡生活。那是印度,他當然知道,也是他即將流亡的地方,他必須在那裡走進一個西藏尚無任何地位的國際舞台,並肩負起對西藏人民的新責任。後來,當毛澤東聽說達賴喇嘛已平安抵達印度時,僅陰沉沉地撂下一句評語:「西藏這一仗,我們輸了。」
安抵印度
在一支阿薩姆步槍隊分隊的護送下,他們緩緩地從達旺寺走到旁地拉(Bomdila)。隨著海拔高度逐漸降低,松樹林愈來愈稀疏,德壤(Dirang)山谷裡遍地都是蘭花草,而喜馬拉雅山脈從此遠遠地橫亙在隊伍後方。然後,一行人開始下山,朝那片熱氣氤氳的廣大平原前進。他們在克隆(Khylong)暫停,這是最後一次不受打擾的休息,接下來他們要應付的是麇集在德普(Tezpur)的那些信徒、好事者和媒體特派員。德普距離達旺有兩百多公里,當時走一趟要花上好幾天的時間。
在德普等著他的,還有一班特別列車和幾百封關懷問候的電報。達賴喇嘛於是發布了一份簡單而審慎的文告,對西藏發生的悲劇表示遺憾,並感謝印度政府的收留。他小心翼翼地說明這一路走來的情形,且希望血腥暴力自此終止。從那天起,除了那些讓他在西藏人眼中有著獨一無二地位的特質外,他還是個文化薪傳的保證人,為其同胞高舉希望聖火的火炬手。今天,儘管西藏本土的藏族人數日漸減少、並深受漢化的陰謀政策所苦,但四十多年的缺席,反而讓天津嘉措這位第十四世達賴喇嘛,成為最無所不在、最深入民心的宗教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