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這本翻譯集合了兩部法文的博士論文,它們分別是《福爾摩沙與澎湖群島:1884-1885年兩個島嶼佔領期間的霍亂》(Formose et les Pescadores, le choléra pendant l’occupation de ces duex îles 1884-1885)(下簡稱《霍亂》),和《福爾摩沙島的封鎖》(Le blocus de l’île de Formose)(下簡稱《封鎖》)。前者作者為巴耶(Bahier, 1862- ),法國布列塔尼(Bretagne)人,海軍二等軍醫,親身參與了清法戰爭期間法國遠東艦隊攻打基隆和占領澎湖的戰役。嚴格說來,《霍亂》只是一件記錄,一份工作報告,作者戰後回到巴黎,於1888年7月24日通過答辯,成為巴黎醫學院(Faculté de Medecine de Paris)的博士論文。論文分兩部分, 第一部分為對臺灣山川形勢,風土民情的一般性介紹,第二部分為作為一名軍醫,作者對霍亂的觀察及對病人的臨床醫療記錄,是一手資料。
《封鎖》是1903年巴黎大學法學院的博士論文,作者只知名叫哈戈(Ernest Ragot),其他已不可考,應該是距戰後最近的一份相關議題的研究整理,嚴肅而有條理。
譯者在做註的時候,取了一些巧,從幾種已經中譯的十九世紀著作中,引用了許多資料,大大的豐富了本書的內容和提高了本書的可讀性和趣味性,也還原了一些史實。這些著作都是作者當時在臺灣的見證,歷歷在目,活靈活現。這幾本書分別是Niki Alsford著,王若萱、李鎧揚、魏逸瑩、黃㵾任譯《寶順洋行——杜特在淡水的見證》(The witnessed account of British resident John Dodd at Tamsui)、John L.著,鄭順德譯《孤拔元帥的小水手》(Le mousse de l’amiral Courbet)、E. Garnot著,黎烈文譯《法軍侵臺始末》(L’expédition franҫaise de Formose, 1884-1885)、Frédéric Laplanche著,徐麗松譯《穿越福爾摩沙1630-1930,法國人眼中的臺灣印象》(Regard franҫais sur Taiwan, 1630-1930)和一部臺灣省文獻會出版的檔案《法軍侵臺檔》。
引述資料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比如有關族群的敘事,英國老茶商杜特(John Dodd)就對客家人和平埔族有精彩的描述。杜特在1860年淡水開港不久後就來臺,1867年在大稻埕開設寶順洋行,做烏龍茶的買賣。法國攻打臺灣的時候,他幾乎全程目擊,並且留下了豐富的日記。他是客家人的朋友,為了經營和個人的安全,他雇的都是客家保鑣,所以他對客家人的生活氣性有長期近距離的觀察,對平埔人也有深刻的記錄。譯者覺得,洋人這方面的敘事本領遠非中國人所能及,中國人對客家人有比較系統的介紹,恐怕要到1930年代才有羅香林的《客家研究導論》,臺灣對平埔人的關注,也是近幾十年的事。
一個名叫John的法國小兵給家人和朋友的書信,則是另一個鮮活有趣的例子。這個二等兵當時還不到二十歲,隨著艦隊到處征戰。這小子運氣好,忠心耿耿,頗得孤拔的歡喜,察言觀色,有不少對孤拔近距離的認識。他在留下的文字中,有許多對孤拔、霍亂、原住民、英國人,和一般生活的描寫。讀他的東西,就像聽巴黎街頭一個三流的高中生講話一樣,有點吊兒郎當,人站都站不直的樣子,說的幾個簡單的句子,掐頭去尾的悶在嘴巴裏咕噥的轉動,從頭到尾一肚子的牢騷和抱怨。不過這小子相當愛國也非常神勇,在登陸淡水的時候,還用上了刺刀的步槍至少解決了一名中國士兵,不過自己也差一點送了命。
1880年代,法國征服安南並不順利,在北圻與中國軍隊遭遇,吃了幾次敗仗。為求報復,並壓迫中國屈服,法國派遠東艦隊,由孤拔指揮,揮軍北上,攻打福建和臺灣,並封鎖臺灣,斷絕和中國大陸的聯繫。
可是法國人攻打臺灣並不成功,打得也有點莫名其妙,曾經短期佔領基隆市街,也開展不了,淡水登陸,好不容易上了岸,又被打了回去。而且法國人運氣不好,阿兵哥到了基隆就得了瘧疾,而且病死的比戰死的還多,有三分之一的人躺在野戰醫院裏,這個仗還要怎麼打。關於瘧疾,前面那個小兵說,在軍隊裏只要碰上瘧疾,人人談虎色變,甚至像中了邪一樣,瘧疾這個字,提都不敢提,好像只要說出來,死神就會找上門一樣,法國人和臺灣人一樣,也是很迷信的。
講到封鎖臺灣,談何容易。臺灣海岸線一圈也有1,200公里,當時法國可以執行勤務的總共只有23艘船艦。孤拔當時的配置是5艘基隆,8艘淡水,3艘安平,2艘打狗,4艘巡弋海峽,1艘派馬祖偵查斥候。東部中國偷渡運補不易,可不加理會。但臺灣海峽的中國傳統帆船和小型汽輪則行動靈活,船家多諳水域海象,每每穿越封鎖,運補登陸。法國海軍疲於奔命,難以完全禁絕。
況且當時列強在中國各有利益,各有勢力範圍。在臺灣和中國東南,英國的利益更是龐大。臺灣一遭封鎖,損害最大的就是英國,當時臺灣幾乎已是英國的勢力範圍,淡水、打狗的海關是英國人管的,從南到北各地的洋行,大多數是英國人的經營,醫院是英國人蓋的,傳教士多是英國人,海峽兩岸航行的多是英國商船。1858-1895年在臺灣居住過的外國人,十之七八都是英國人。大稻埕英國茶商杜特,他的烏龍茶九成都賣到美國,法國人幾個月的封鎖,杜特損失慘重。此外,香港是英國的,法軍自東京北上,燃料補給也需依靠香港。所以法國封鎖之初,就把性質定為非交戰國的封鎖,也就是所謂的「和平封鎖」,如此一來,第三國也就沒有所謂中立的問題,所以原則上不影響法國在香港的運補。但反過來說,這也就無法居留或扣押中立國的船隻。所以在戰爭期間,中國向英國洋行或租或買的商輪,多次對臺灣運送了大批兵員和錙重,給法國人帶來很大的麻煩。
列強都考慮自己的利益,德國和法國是世仇,尤其是普法戰爭以後,雙方幾乎隨時可兵戎相見。中國當然看到這樣的機會,不只一次的遣使向德表示,希望德國能助中抗法。但德表示,普法戰後,法對德常思報復,如果助中,會給德國帶來大問題,但也表示,如有可暗助中國之處,俾斯麥首相決無不肯之理,不會禁阻本國之商人云云。後清廷僱德國傭兵,在南洋水師每艦配置數人,協助指揮航行和開砲,幫了不少忙。
日本則對臺早有意圖,遠東艦隊在閩臺活動,東鄉平八郎率日艦天城號隨法艦隊觀察情況,多次出現基隆淡水外海,與法軍聯繫頻繁,而且對據臺法軍進行補給,運送牛肉等,還在日本設置醫院,醫治照料法軍後送之傷患。清廷令日本嚴守中立,極為注意日本之動向。
美國似乎距離較遠,曾受法託表示願意調停兩國戰爭,但李鴻章則認為法國欺人太甚,逼上梁山,已不願委曲求全,甚至表明不惜一戰之態度。但美國也幫過中國的忙,法國封鎖臺灣期間,李鴻章心生一計,把中國輪船押給了美國公司,掛上美國國旗,法國似也無可奈何。
事有湊巧,五月初習近平訪問法國,大概是為了和法國拉近夥,中共在法國報紙《費加洛》上發表了一篇習近平署名的文章,大約是談到1866年法人日意格(Giquel)協助中國在福建建立福州船政和馬尾造船廠的歷史,造出了當時中國最新的船艦,並且還談到選派中國學生赴法學習洋務的事。但是這篇文章的開頭只把話說了一半,不料不到20年的時間,1884年遠東艦隊就全殲福建水師,炸毀了馬尾造船廠,完全摧毀了福建的海防江防,然後回過頭來再打基隆、淡水和佔領澎湖,這真是成也法國,敗也法國。但老實說,這也不怪習近平,他是一國之君,洋人都說他是皇帝,雖然他也幹過福建省長,這次風塵僕僕的法國兩天之行,難道還要叫他臨時惡補中國近代史不成,他日理萬機,哪有這個美國時間。
譯者在想,這篇文章不知道法國總統馬克宏看到了沒有,馬克宏也不一定知道這段歷史,他同樣不會有時間去溫習第三共和的。馬克宏左右是否會有人想起孤拔的遠東艦隊,不過就算知道,最多也是向馬克宏咬咬耳朵,絕不敢也不會跟中國人提的,大家裝個糊塗就算了。
為了提防日本人的對臺野心,其實那個法國人日意格也曾跟沈葆楨來過臺灣籌辦防務,日意格還聘人建築了大名鼎鼎的億載金城,這是在臺灣的朋友應該知道的。
法國人一向遵循戴高樂主義的第三條道路,近日媒體報導,謠傳法國出兵烏克蘭。假如是真的,這倒突顯了戴高樂主義的積極面向,也找回了拿破崙第一帝國的光榮。歷史總會重演,哪個條件配合了,相同的場景又出現了。法國當局也表示該國在印太地區有重大的利益,其實法國可以考慮重回亞洲,再派出遠東艦隊來維持東亞海運的暢通和航行自由。雖然沒有了河內和香港,但福爾摩沙法國人熟悉的基隆、淡水和澎湖,絕對可以為法國艦隊做最佳的後勤補給。
今日國際局勢一樣複雜,列強仍各有利益和盤算,臺灣自立自強,天助人助,封鎖臺灣只會更加困難。但若哪天又得罪了個國際強權,真要來封鎖臺灣的話,那退一萬步也可以學學李鴻章老人家,找幾個美國朋友幫幫忙,把臺灣的輪船都掛上星條旗,這也確是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花點錢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