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當農夫嗎
學校即將開學,父親並沒有說因為繳不起學費,我得繼續留在家裡。事實上,一天下午,他甚至給我兩、三克瓦查去買一本全新的獅子牌習作本和兩枝鉛筆。母親也買了一大塊瑪魯哇鹼皂,因此在開學前幾天,我把半個牽引機輪胎做的洗衣台滾出來,勤奮的搓洗制服襯衫,直到黃漬在肥皂水裡逐漸褪去為止。我把這一切當成恢復正常的徵兆。你可以想像,我每十分鐘就會幻想回到學校一次,開學前這三個星期當然是度日如年。
開學的前一個晚上,我緊張得無法入眠,有好幾個小時都躺在床上,聽白蟻蛀蝕屋頂的聲音。想到早起不是為了去耕種,心情就愉快了起來。我非常想念每天早上起床穿制服上學、等著與同學見面的規律生活,但雖然感覺很開心,還是有些擔憂:要是我的自修準備得並不充分,跟不上同學的進度怎麼辦?他們會借筆記給我抄嗎?現在饑荒結束,學長們會回到學校,等著給我們這些臭小子一點顏色瞧瞧嗎?撐過饑荒活下來的人有哪些呢?
隔天早上,我看到吉伯特從樹林裡出現時,簡直樂歪了。
「吉伯特,笨豬?」
「笨豬!」
「酷?」
「酷!」
「妙?」
「妙!朋友,歡迎回來,真高興又可以跟你一起走路上學了。」
「噢,謝謝你,吉伯特,我也好高興!」
回到學校跟朋友說笑耍寶,真是開心。我看到許多熟面孔,大家都因饑荒而消瘦,要等到收成後才會圓潤些,但至少我們的健康正在改善。
不過,有一些同學並不在其中。
「二年級的喬瑟夫呢?」下課時我問一些同學:「膚色較淺、短頭髮的那個?我很崇拜他呢!」
「噢,你沒聽說嗎?他死了。」
還有其他幾位也死於饑荒,但是他們在別班,而且我不認識。
果不其然,我每一科都落後:地理、農業、社會,總之我在圖書館自修的每一科都跟不上。他們已經學到曲線圖、變數和動物的學名,這些我全然不知。前兩個星期我跟得很辛苦,盡量把上學期的所有筆記都借來抄,同時也努力跟上目前的進度。輟學好一陣子,學校教了許多東西。
大約十天之後,繳交學費的寬限期即將結束,我開始惶惶不安,覺得不太對勁。父親知道繳費期限即將到來,但是他什麼也沒說,而我擔心聽到最壞的情況,也不敢提起,頂多只是一天下午跟他在田裡,有這麼一段簡短的對談:
「學校如何?」
「還可以,但是我落後好多,應該會慢慢趕上。」
「嗯,用功讀書就對了。」
這段談話似乎正常,但是每天上學時,我還是緊張到胃揪成一團。第二週結束時,我們在一間空教室裡舉行朝會,由菲瑞校長致詞,校長跟往常一樣,穿著毛衣、打著領帶。
「這學期的學費下星期一繳費截止,」他說:「上學期學費沒繳的同學,也要準時一併繳清。」
就是這樣。雖然我上學期輟學,但如果想繼續念書,還是要繳清上學期的學費,兩學期的費用大約是兩千克瓦查。我完全沒想到這點,父親肯定也不知道。好不容易才撐過苦日子,這兩千克瓦查對我們來說可是天大的數字,我知道沒戲唱了。
但是我沒有回家跟父親要錢,而是盡量在接下來的兩星期上免費的學。
我得仔細計算行動。每週一和週五,菲瑞校長會在同一間教室裡舉行朝會,他會大聲唸出已經繳交學費的學生姓名,叫他們:「立刻去教室。」剩下的學生除非拿出收據,否則不准進入教室,相當丟臉。
兩年前,傑佛瑞就遭受過這種羞辱,所以我心裡已有準備。第一次要點名才能進教室的那一天,我照常跟吉伯特走到學校,但是在大家魚貫進入教室準備朝會時,我溜到校地邊緣的戶外廁所裡。我蹲在裡頭,從小窗戶往外窺視,看到大家都進去教室裡上課,才偷偷混入人群中。賊兮兮的模樣,就如同雞舍裡的饞嘴貓。
我一進教室,立刻在後方角落裡坐下來,把頭低著。我好害怕被抓到,也從來不問問題,免得引起注意。只要我不發言,我心想,就可以聽課,這樣還是學得到東西。我確信坦波老師知道我的把戲,他記得我上學期沒繳學費,不得不退學。
有幾個學生因為沒有收據而被逮到,當眾開除學籍,這下我對於自己的伎倆緊張無比。每天早上我都胃痛得要命,有一天甚至嚴重到差點跟父親誠實以告,好結束這一切。我和吉伯特在路上會合時,總會拿我這聰明伎倆開玩笑。
「早安,朋友,真高興看到你,今天你又要碰運氣了。」
「是啊,希望今天不是最後一天。」
「記得不要發言,頭保持低低的。」
「好。」
兩星期之後,老師終於拿我開刀。那天早上,坦波老師在教室裡大聲唸出尚未繳交學費的學生姓名,我就被抓到了。老師唸到我名字的那一剎那,我立刻起身往門口走。
「我有繳了啦……只是忘了帶收據,」我說:「別擔心,我馬上就拿來。」
一走到教室外,我幾乎哭了出來。我回家告訴父親。
「我早就料到了,」他說:「只是遲早的問題。」
父親沒讓我心碎,反而去找坦波老師求情。再過幾星期,菸草就會乾燥熟成,等他用菸草來償還賣我們玉米的債主後,他還心存指望,也許有足夠的菸草可以在拍賣會上拍賣,來支付學費。
「我的錢很快就進來了,」他懇求:「拜託讓他留在學校。」
坦波老師跟另外幾位老師商量,一致同意讓我在學校繼續讀三星期,讓父親有足夠的時間販賣菸草。
這三星期簡直像贏得大獎那般美妙!我再也不用偷偷摸摸,胃也不再會緊緊揪成一團。現在我可以鬆一口氣,好好學習,參與課堂活動;老師講笑話時,我會放聲大笑。
「啊哈,太好笑啦!」
「這點說得好!」老師每次講到要點時,我都會這麼讚嘆:「我本來不知道哪!」
其他學生投來異樣的眼光,但是我不在乎。
「過去幾週,他都一副酷模樣,什麼話也不說,」他們說:「可是看看他現在,是不是吃錯藥啦?」
三星期結束時,菸草終於乾燥熟成,顏色在陽光下轉變成淡巧克力棕。這時,眾鳥歸巢:債主開始來我們家討債。
「我來拿我的那五十公斤,」一個債主說。
「我們之前說好二十公斤,準備好了嗎?」另一個問。
最後一位商人推著腳踏車,把我們的菸草載走時,棚子下只剩一捆六十五公斤重的菸草,父親把它放到小貨車上,載去里朗威的拍賣控股公司,那裡一公斤菸草大約可以賣得美金八十分錢。但是那六十五公斤裡頭,只有五十公斤達到拍賣的等級。扣掉運輸成本和政府稅金(約百分之七)之後,父親大約帶著兩千克瓦查回到家,剛剛好可以支付學費;但若繳了學費,就沒有錢買家裡的必需品,比如食用油、鹽、肥皂,或有人生病時的醫藥。我們再度破產了。
父親試著再跟坦波老師商量,但是菲瑞校長已經禁止我回到學校。教育部派人到各校查訪,確保所有學生都繳了學費。
「要是被抓到,」坦波老師說:「有些人會丟掉飯碗。」
父親帶著這個壞消息回家時,我正坐在院子裡的椅子上。他的眼神黯淡憂慮,彷彿剛跟鬼魂搏鬥了一番。這個表情我認得,可以說是再熟悉不過了。
「我盡力了,」父親說:「但是饑荒耗盡我們的財產。」
他蹲跪下來面對我,柔聲勸道:「兒子,請體諒我。培帕尼-關比瑞。你爸爸盡力了。」
我實在無法正眼看著他。「恰威諾,」我說:「我瞭解。」
對於女兒,比如我姊姊安妮,父親至少可以希望:她嫁的丈夫能夠提供吃住,甚至幫她完成學業。但是男生就不同了。對父親而言,我的教育比什麼都重要。那天晚上,他跟母親說,他辜負了獨子。「今天我讓全家失望了。」他說。
不管是饑荒或是我們家的困境,我都怪不得父親,但是接下來一整個星期,我就是沒辦法正視他。每次看到他,就像看到自己的餘生。
我最大的恐懼成真了:我終究會像他一樣,成為另一個可憐的馬拉威農夫,在農地裡辛苦耕作,骨瘦如柴、全身骯髒、雙手跟獸皮一樣粗糙、腳上永遠沒穿鞋。我很愛我父親,也對他敬重有加,但是我不想跟他一樣,否則我的人生就不是由我作主,而是由雨水以及肥料和種子的價格來決定。我的命運將會跟每一個馬拉威人一樣,彷彿是上帝的旨意和憲法所規定:我會種植玉米,運氣好的話,也許還能種一點菸草。在風調雨順的年頭,就會有一點多餘的作物可以販賣,也許就能夠買一些藥和一雙新鞋子。但是我知道,大多時候能靠收成的作物勉強過活,就要謝天謝地了。我的未來已經注定,現在單想到那種光景,就把我嚇得想吐。但我能怎麼辦?沒怎麼辦,只能接受。
(摘自本書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