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kajima Kyoko

是我喜歡的小說形式。清清淡淡娓娓述說人與人間的故事，但關於那個時代那個地方的風情、樣貌、氛圍、生活方式以至荒謬哀愁亦隨之款款流露。

而字裡行間看似日常如實而過、卻是暗潮情致隱隱然湧動其中，益發讓人低迴玩味不已。

非常溫柔的一部作品，之前去日本玩時在書店看到這本，很高興台灣出版了中譯本。
這篇故事帶有一種寧靜的懷舊感，就像是在翻看童年相簿那樣，從淡淡的故事裡撿拾起美好的回憶和感動。
有許多人許多事，經過了時間，穿上了回憶外衣之後，顯得完全不一樣了。
是一本適合慢慢品味的小品。

日本的年輕人在面對戰前的回憶時，肯定也和我們在面對日治台灣一樣──以為那個年代就只有像阿信連續劇或賴和小說中的苦難、貧窮與屈辱。當然，那也是歷史的一部分，不容轉圜，但是直到陳柔縉用一系列的日治懷舊書寫為我們重建摩登日治，以及《KANO》用野球揮出青春熱力，我們才知道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也跟現在的我們一樣，他們的日子不全然只有生活，他們也有興趣、有夢想，以及偶爾而發的奢侈，想要享受一下百貨公司或喫茶店。

　　中島京子的《東京小屋回憶》與陳柔縉的書寫一樣，為那個戰前年代打開了一扇風和日麗的窗。

　　想當然耳，日本年輕人對戰前的昭和應該「誤解」更深，因為那是毀滅型大戰全面展開前的山雨欲來，如同新井一二三在序中所說：「戰後日本人的集體記憶，從四五年夏天戰敗時候的廢墟開始。在美國占領下的復興和日美安保條約框架裡的經濟發展，成為新生日本的創世紀。久而久之，大家忘記了其實在軍國主義猖獗以前，日本其實有過『昭和摩登』的美麗日子……但凡是肯定戰前日本的言說，長期都被社會風氣否決。」

　　這樣的世代隔閡，從第一章的第十、十一節可以看出。多喜回憶道：「現在任何人都知道，東京奧運不是辦在一九四○年，而是在一九六四年舉行的。但是在一九三五年時，所有的人都認為五年後要舉辦東京奧運。即使沒辦，也是被那個像藥名的北歐城市取而代之。直到現在，我想起東京當時的興奮氣氛，都會高興。」

　　然而老多喜的孫輩卻說：「姨婆，妳搞錯了，一九三五年時不可能有那種興奮氣氛，那時候，美濃部達吉因為『天皇機關說問題』遭到鎮壓，隔年又發生青年軍官發動軍事政變的『二二六事件』，妳是不是糊塗了？」我想，那並不是糊塗，而是更證明多喜是從那段歷史中活出來的人，這樣的人不會口口聲聲稱說拗口的歷史名詞，而是不著痕跡地將那段歷史視為理所當然的生活，然後帶著它繼續活下去、直到終點。

　　這個故事的立足並不宏大，不像《永遠的0》那樣，直指戰爭，倒有點像《少年H》，是用一種反差的方式來陳述戰爭。而這個故事尤甚，它甚至沒有提到太多戰爭的苦難經歷，反是著力於在摩登東京的氛圍下所營造出的小確幸，以及由小確幸孕育而生的私密感情。即使處於戰時的物資缺乏時期，這個小家庭仍由女傭多喜帶領著，以有限的食材發揮出最豐盛的幸福，並且努力地跟隨太太時子活出一種「心靈的餘裕」。

　　與外頭的時代風雨相比，這種幸福氛圍確實像一場被特例允許的美夢，也可以被稱為「奢侈」的行徑。但在現在看來，我想那不過是一種對「很糟的時刻」的卑微抗拒──當大家都說很糟的時候，自己卻仍可以對生活保有一點平和天真的小要求，讓人在非常時期更能安於現況，說服自我還能掌控日子，不至於太沮喪──這就好像你受限於經濟壓力、只能住在一間灰樸慘澹的水泥房裡，但你仍會試著弄來一束鮮花，讓生活有一個餘裕的空間。這種小叛逆的私願表露，在《少年H》裡，也曾在H和他的家庭中以西餐刀叉的形式表現出來。

　　這個故事寫得最精彩的地方，就是個人的感情已與這種富有「心靈餘裕」的生活記憶融合得如膠似漆，不論對女傭多喜而言，還是對當時仍年輕的板倉來說，懷念那幢有著紅色屋瓦的小洋房，就等於是想念著小洋房的時髦女主人平井時子。即使多喜曾與時子發生齟齬，卻仍能藉由回憶過往含有小資色彩的富裕日子來和好如初；又儘管面臨戰況最激烈、人心最徬徨的時刻，彼此也能用「等妳回來哦！」來作為激勵對方的鼓勵與約定。

　　然而當東京大空襲奪走那幢小屋後，知情的多喜卻只是這麼寫著：「我的每一天持續不變，戰爭已結束，也看到了吉普車，卻未察覺太太的日子在很久以前就結束了。我要如何書寫那段奇妙的、沒有交集的兩個時間呢？」看似淡然，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但當我們接下去讀由孫輩健史為視角的終章時，才知道這樣的收尾是巨大悲傷的極力壓縮。那是一種慢性卻窒悶的憂鬱襲擊，沒有濫情，沒有矯飾，卻是最讓讀者招架不住的一擊。而這一擊之中，也包含了多喜複雜、隱晦的秘密，這在時子好友睦子引述的話中已透出玄機：「走上男女相愛的路程，是人類的第一正道無誤，但是，應該還有第二條路……」後來，多喜從書中找到睦子故意省略的後句：「那可能是少數走上同性相愛路途者的應許之路。」

　　而在戰後從南洋歸來、成為漫畫家的板倉，他思念小洋房的方式也是憂鬱、傷痕、安靜的──他用插畫。他的插畫僅僅只是文字敘述，也令人感到印象深刻：他總共畫了十六組畫中畫形式的插畫──他們稱為「套匣式構造」，圓圈中是小洋房的生活，有兩個女人、一個男孩，外圍卻是迥異於圓圈中平靜的威脅，其中最多的就是板倉曾在南洋戰場上經歷的一切。這種不同於板倉慣常作品的風格，被評論家臆測為：「和其他作品的最大不同，在於他從頭到尾、完全不傷害圓圈裡面的三個人。……天真而未受傷害、且被畫成『神聖的／被守護的』，只有《小房子》圓圈中的人物。」

　　用自己的傷痕去守護那段戰前美好的記憶──這就是板倉思念小洋房、愛人與那個年代的方式。這組插畫，為整個故事劃上寧靜的高潮，讓讀者不自覺的，任心中的傷感與感動滿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