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同經歷驕傲的時刻,也一同墜落絕望的深淵
他們幾近一無所有,卻從彼此身上掠奪僅存的所有…
對於大草原,珊蒂‧米契爾用角色刻畫做出充滿感官能量的回應。他們努力試圖與冷漠無情的世界和諧共存,即使從過去以來一直存在的矛盾與對立最終還是帶領他們走向糾結、無可避免,卻完全令人信服的悲劇結局。
——大不列顛國協作家獎評審委員
1938年春天,烏克蘭移民西奧‧米克拉楊柯重獲自由。在此之前,他因為非法擁有穀物而入獄將近兩年,於是妻子瑪莉雅帶著五名兒女投靠西奧的姊姊安娜,兩個家庭一起胼手胝足、不畏艱險地在加拿大北方大草原上努力求生存。
曾克服旱災、飢荒、戰亂,以及史達林整肅運動考驗的西奧,出獄後決心要為家人改善生活。他不眠不休地開墾荒地,不久之後終於苦盡甘來。然而,全家人懷抱的希望和初嘗的幸福,卻在離家出走多時的姊夫史帝芬突然回家後變了調。史帝芬是個狂妄自大、陰險狡詐的無賴,處心積慮地挑撥安娜與西奧之間的情感,最終導致姊弟反目,並將他們的人生推向無可挽回的悲劇……。
本書描寫一個移民家庭如何在環境惡劣的新世界中謀生立足,不僅體驗了可貴的親情與貪婪的人性,也經歷了驕傲與絕望的時刻,文字優美、意象滿盈、情節扣人心弦,是一本不可多得的精采之作。
作者簡介:
珊蒂‧米契爾為加拿大資深導演與編劇,作品多次獲獎,第一支短片《汽油灘》(Gasoline Puddles)即榮獲加拿大國家電影學院戲劇獎,曾任感性電影公司(Emotion Pictures)合夥人,並參與製作備受讚譽的劇情長片《迷情花園》(The Hanging Garden)和《肌肉派》(Beefcake),以及加拿大國際影展首映短片《告訴我》(Tell Me)。她的童年在加拿大北方大草原的一座軍事基地度過,現與丈夫艾倫和愛犬安妮住在東岸的新斯科西亞省。
章節試閱
西奧已經睡了很久,醒來的他本以為已經是清晨時分,實際上才半夜三、四點。天上灑滿了幾百萬顆星星,他找到子夜星「佐雅」,還有用鏈條拴著天狗不讓牠吃掉小熊星座的黃昏星「維哲尼亞」。如果那根鏈條斷了,世界末日就到了。西奧很好奇天上所有的星星是否都有名字,他無法想像誰會窮畢生之力,望著蒼穹畫下星座圖,為那些光的種子分門別類。他想搜尋他能辨認的幾個形狀:熊、狗,還有三隻跳躍的羚羊,可是那些由星星變成的動物們都躲著他避不見面。
他把來福槍從肩頭挪到臂彎。雖然他覺得十分清醒,但還是打了個哈欠。冷冽的空氣溢滿他的肺部,他把溫暖的皮夾克再拉緊一些,讓臀部緊貼著羊皮內裡。出門以前,他曾試著說服瑪莉雅,說她聽到的聲音是幻覺,因為她不可能聽見那麼遙遠的聲音,可她就是不信。於是,他帶她走到屋外,站在玄關上,果然鴉雀無聲,但她依然未被說服。他愈是指出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她愈是難過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他只好告訴她,他會去察看。
西奧還沒有把史帝芬或皮亞特的事告訴瑪莉雅。他該跟她說些什麼呢?說那個狗娘養的混蛋跑了?他這次會離開多久?他會在別處待到下個月、明年春天,還是下個收成季節?今年冬天結束前,他絕對不會回來的。他就像一隻在陽光下追逐垃圾、拿其他動物打鬥之後留下的死屍裹腹的喜鵲。西奧啐了一口口水,心想他至少可以少餵一張嘴。
瑪莉雅打算在安娜產子以後帶她來家裡調養,可是西奧不希望安娜住在他家,因為她在那些信上簽了名,縱使信不是她寫的。他停下腳步點燃一支菸,然後吸了一口,對著天空吞雲吐霧。北極光在他頭上閃爍,伊凡說那是星星人,凱雅說是上帝。西奧不知道它是什麼,只覺得它是個值得仰望的物體。他深吸一口氣,答案隨之浮現,它象徵自由。
他一想起這兩個字,就感到喉頭哽塞。自由。他曾在牢裡受盡欺凌,最教他難以忍受的是面對那些高牆。他看不到天空,差點被逼瘋。獄警抽打他的身體,想折磨他的意志。遭受那種酷刑的動物恐怕早就精神分裂,只剩下一副皮骨相連的空殼。他在史達林統治烏克蘭時期,就看過這種下場,他也在獄中看過許多空洞茫然的眼睛。不過,有些遭到毆打的動物反而愈挫愈勇,更加凶悍,眼睛像噴火似的,至死不願屈服,然而牠們終究難逃一死。要繼續生存,就得牢記活著的意義,但他還是差點崩潰了,都是那些牆壁害的。當警衛們讓他獨自待在牢房,缺少了打鬥、憎恨、反抗的對象時,他就踱來踱去,每走五步就是牆壁。那些高牆奪走了天空。
然而,此時此刻,他正仰望著天空。
嘁喳,嘁喳,嘁喳,西奧一聽見自己的靴子踩在雪地上的聲音就笑開了。他喜愛在夜裡踽踽獨行,不再數著自己的步伐。雪地映著月光,透出藍白色的光輝。他在這塊遼闊的大地上絲毫不覺得自己渺小,反而覺得他似乎能擴展到舉目所及最遠最廣的疆域。他可以在此盡情呼吸、高視闊步。這將是他埋骨之地,就在這片蒼茫無盡的天空下。
他看見那道灰灰白白、劃開黑夜的石牆輪廓,那是一條土地分隔線,一邊屬於他,另一邊屬於安娜。石牆將會佇立在原地一、兩百年,直到他們兩家的房屋腐朽,雜木林中的野草叢生。有朝一日,別人會穿過這塊田地,看見那些石頭傾倒頹圮,陷入土裡,布滿歲月的痕跡。他們會跨過這條界線,一面摸著已被磨圓的石頭,一面好奇地想著,是誰把這些石頭砌在這裡的?他們或許會捧起一塊石頭,對它的重量感到不可思議,還會試著想像前人耗費了多久的時間建造這道石牆,想知道它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西奧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因為這道石牆只是他堆放石頭的地方罷了。他一邊傾聽自己的腳步聲,一邊認真地思忖他或許應該在這裡劃上一條界線,但他從來不認為有此必要。
他看到第一個補兔陷阱彎彎的影子,陷阱設在從石牆最東邊數過來的第六塊石頭下面,堅固的鐵圈紮紮實實地卡在石牆底部,裡面是空的,雪地表面沒有兔子留下的足印。他搖了搖頭。他早就知道這裡不會有兔子。來福槍在他的臀邊隨意晃動,看來像一根柺杖。槍膛裡有一發子彈,他的口袋裡還有一顆備用的。他伸出一隻手由東向西沿著石牆抹過去,拱起一座尖尖的小雪堆。他心裡想著,既然史帝芬離開了,安娜應該就會履行諾言。明年春天,他們姊弟倆將聯袂前往地政事務所,她會在他的名字上方簽下自己的名字,了卻這樁事。如果天氣提前放晴,他們可以及早把事情辦妥,姊弟相爭是不對的。
他們拋棄了祖國和親人,蒙受了巨大的損失。他離開烏克蘭那天,特地和父親握了手。當他上路的時候,父子倆都以農夫揮手的姿勢告別,那是個微微晃動、親切友善的手勢,也是普天之下的農夫們都了解的暗號,意思是不必多言,很高興見到你,後會有期,「Sil i Khlib.(好好打拼)」
他不知道父親是否還活著,因為家鄉沒有人寄信給他,村裡的同胞也沒有人來到加拿大這一帶。他想不起父親的容顏和眼珠的眼色,但是依然記得父親的手,那是一雙歷盡風霜、布滿皺紋的手,每條筋脈和血管都透露了他的身分。他的指甲又短又厚,指甲縫沾著泥土,左手的無名指已經變形,指尖和半截指甲斷了,左手食指的第一個關節下面有塊凹陷的疤痕,兩隻手掌都結著厚繭、皮膚粗糙。他還記得父子倆最後一次握手時,那雙手握著他的勁道。故鄉遠在萬哩之外,但如今他和安娜之間的距離似乎更遙遠。
第二個陷阱也是空的。他正想掉頭時,聽見一陣低沉的咕嚕聲和吸氣聲。他仔細聆聽,是某種鼻息聲。他走近石牆向前觀望,發現距離石牆另一面不到二十呎處,有兩匹郊狼在嗅著地面。牠們聚精會神地掘著地上的某樣東西,壓根兒沒有聽到他的聲音、聞到他的味道。西奧脫下一隻手套,用一根手指扣著扳機,心裡想著一張上等狼皮值一塊錢,他有兩發子彈,可以先瞄準體型較大的那匹狼,然後對準牠的左耳後方開一槍,但是槍聲會嚇跑另一匹狼。
西奧悄然無聲、小心翼翼地舉起來福槍鎖定獵物,體型較大的那匹狼用腳掌在雪地上刨了幾下便站到一旁,露出腹部側面,這動作阻擋了西奧的視線,讓他無法一舉命中牠的要害。兩匹狼既好奇又膽怯地嗅著地面,西奧看到牠們的腳邊有隻死兔子。他穩住胳臂,定住眼睛,打算一槍解決那匹較小的狼,可是他扣緊扳機的動作發出了刺耳的喀啦聲,兩匹狼隨即齜牙咧嘴、不約而同地轉身,但沒有立刻展開攻擊,而是低著頭靠在一起。大狼咆哮了一聲以示警告,兩匹狼的背部和頸部的毛都豎了起來。退後,牠們提出告誡,這是我們的獵物。
西奧瞄準大狼的眉心,牠咬牙切齒地發出憤怒的示威聲。小狼抓起兔子想把牠拖走,登時把兔皮撕開了。牠再度攫著兔子,卻被兔子的重量絆住,於是牠向後跳開,舉起一隻前腿在空中揮舞,腿上的腳掌不見了。
西奧往前跨出一步,想找個比較恰當的射擊位置。大狼迅速轉身抓起死兔,接著猛然將那屍體向上一甩以便抓得更牢,兔皮旋即像被剝開似地滑了下來。西奧看到一個肢體,於是努力辨識那形狀,是野兔的臀部?還是大腿?他看到粉紅色、青色……是一隻小手,還有完整的手指。
西奧沒有瞄準目標便開了一槍,槍聲在雪地裡炸開。他大嚷大叫地翻過石牆,缺了一隻腳掌的小母狼當下咬住那團兔皮,將它從雪地上拖走,大公狼緊追著母狼,並張開大嘴叼起那個死屍塞進喉嚨。牠們朝樹林奔去,西奧拉開槍栓卸下用過的彈殼,隨即掏出口袋裡的子彈塞進槍膛。他跌跌撞撞地穿越雪地,然後跪下來抖著雙手、瞄準前方再開了一槍。
槍聲在草原上迴盪,兩匹郊狼繼續奔逃。西奧一邊怒吼,一邊鍥而不捨地追上去。
槍聲第一次出現時,瑪莉雅立刻站了起來。她聽見西奧的叫聲之後,便衝向麥倫的房間。當槍聲第二度響起時,她已經把麥倫搖醒,並穿上自己的外套。孩子們在房間外頭排排站,被母親驚慌的舉動嚇壞了。凱雅和伊凡已經在抽泣,麥倫穿上長褲以後,發現來福槍不見了。他們聽見一匹郊狼嚎了又嚎,凱雅開始大哭,希望媽媽不要離開。瑪莉雅吼著要孩子們待在家裡,便跨出家門、奔過田地,絲毫沒有考慮她到了樹林裡該做些什麼。麥倫一面忙著扣緊外套,一面追著她跑。
「安娜!」西奧用槍托敲打安娜家的大門喊道,「開門!」他一邊吼叫,一邊踢著門閂,門板被踢得激烈震動、乒乓作響。「安娜!」
米夏和皮亞特倏然驚醒,聽不出是誰在門外瘋狂叫囂。「讓我進去!」米夏藉著柴爐的火光看到母親坐在餐桌旁,身上披著斗篷,腳邊有一灘融化的雪水,雙手捧著肚子。門上的鉸鏈晃來晃去。「安娜!」
兩個孩子瑟縮在床上。「媽媽?」米夏大叫,門框裂了。皮亞特跳下床鋪抓起一截木柴充當武器耍了兩下,然後躲在牆角小聲說:「他會殺了我們。」
「開門,」他喊著,「安娜!」西奧把來福槍扔到一旁,改用拳頭敲門。他使勁拍打裂開的木門,感覺不到一絲疼痛,每敲一次門板,門閂就震得彈起來。
米夏一跛一拐地走向母親,殘缺的左腳不小心扭了一下,於是跌坐在充當搖籃的肥皂箱旁。裡面是空的。「妳做了什麼?」
房門驟然打開,西奧跨了兩大步穿過房間,將隔開他和安娜的餐桌掀倒,安娜沒有退縮。
西奧抓住安娜的衣領,拉著她站起來問:「為什麼?」他想殺了她,想讓她體會他的感受。他把安娜逼到屋後的牆上再問一次:「為什麼?」安娜沒有掙扎,只是毫不畏懼地看著西奧的後方。西奧對著安娜旁邊的牆壁捶了一拳,兩人都知道他已無能為力。「為什麼?」他哀求她給個答案。
「她死了。」安娜口氣悲傷地小聲說。
西奧不相信她。他從她的眼裡搜尋真相,他知道她沒說實話,可是她的眼神卻平靜安詳。他看看米夏灰藍色的眼睛,那對呆滯冰冷的眸子流露著哀戚,告訴我實話。米夏看著地上,做出她唯一能做的動作:點頭。
西奧忽然發出一聲慘叫,接著垂下頭來靠著安娜胸前的斗篷,哭得像個孩子一樣。安娜撫摸他的頭髮,他的哭聲填補了她腹中的空虛。她死了,安娜自言自語,她從她懷孕那一刻就死了。
「不要哭,」安娜告訴西奧,似乎也在告訴自己,「她現在安全了。」
西奧立即退開,他不想讓安娜的手碰到他,因為那雙手把一個孩子遺棄在雪堆裡。他會埋葬那孩子,還會為她釘一口棺材,她是個沒有名字的小娃娃。西奧一邊後退,一邊結結巴巴地說:「我很難過。」他為那個小嬰兒難過、為那個躲在牆角裡的小男孩難過、為那個把臉藏在頭髮後面的跛腳小女孩難過,也為他永遠不會再跟他姊姊說話而難過。
「不要那樣看我!」安娜挑釁地瞪著西奧憤怒的眼睛,這雙眼睛在指控她、審判她、譴責她。「不要那樣看我!」西奧跨出房門,拾起來福槍,頭也不回地踏入夜色中。
安娜尾隨他走到門口說:「她死了。」這句聽起來刺耳、空洞、缺乏說服力。她追著他說:「她死了!」她希望得到他的諒解,她想讓他明白,她和小嬰兒只不過是兩個鬼魂罷了。
「她已經死了!」
西奧繼續往前走,只留下一堆顯示他曾經來過的腳印。安娜不再追他,她知道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這塊地是我的,」她憤恨地說出這句話,「我要你離開我的土地。」
瑪莉雅和麥倫總算遇見從安娜家走回來的西奧。她衝上前去緊摟著他,心裡反覆讚美著上帝讓西奧平安無事,西奧溫柔地鬆開她的臂膀。
「妳不該跑出來的。」他對她說。
「我聽到槍聲,還聽到狼嚎,你殺了牠嗎?牠逃走了嗎?」告訴我真相。
「妳應該躺在床上,我們都應該好好睡一覺。」西奧把來福槍遞給麥倫,並未直接作答。
西奧說完這句話,便帶頭往回家的路上走去,腳下發出嘁喳—嘁喳—嘁喳的聲音。
瑪莉雅追問:「你找到那隻兔子了嗎?」
西奧走了六步才回答:「外頭一隻兔子也沒有。」
他繼續悶聲不響地走著,直到他們快要跨進家門時才吩咐麥倫:「你進去吧,我還有話要跟你媽說。」
西奧走到孿生巨石旁,然後坐在雪地上仰望夜空,瑪莉雅也在他身旁坐下。
同樣的繁星為大地灑下銀光,天狗照舊被鏈條拴著,小熊很安全,空氣的味道還是一樣,田野的景致依然如昔。但是西奧認為,眼前的一切都可能改變。
「外頭一隻兔子也沒有……」西奧開始敘述事發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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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奧已經睡了很久,醒來的他本以為已經是清晨時分,實際上才半夜三、四點。天上灑滿了幾百萬顆星星,他找到子夜星「佐雅」,還有用鏈條拴著天狗不讓牠吃掉小熊星座的黃昏星「維哲尼亞」。如果那根鏈條斷了,世界末日就到了。西奧很好奇天上所有的星星是否都有名字,他無法想像誰會窮畢生之力,望著蒼穹畫下星座圖,為那些光的種子分門別類。他想搜尋他能辨認的幾個形狀:熊、狗,還有三隻跳躍的羚羊,可是那些由星星變成的動物們都躲著他避不見面。
他把來福槍從肩頭挪到臂彎。雖然他覺得十分清醒,但還是打了個哈欠。冷冽的空氣溢滿他的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