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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島,你好嗎?(彭明輝)
福島電廠核災事故距今三年了,很多人已經把它當作一個早已過去的歷史悲劇,不再關心並逐漸地淡忘了。事實上,福島電廠還在把含有核汙染的水排進海洋,並且讓洋流帶到全世界,又隨著海洋的食物鏈進入我們的身體。只不過,在媒體沒有持續報導的情況下,我們對於這場悲劇的持續發展已經沒有感覺了。
但是,福島的悲劇不僅止於土地、海洋與食物的汙染。在日本導演船橋淳拍攝的紀錄片《核能國家》裡,福島核災滿一年之後,被迫撤離的一千四百名居民還被安置在一間高中的廢棄教室內,所有家當都在一張榻榻米上,既回不了家又沒有工作,整天除了三餐排隊領便當之外,兩眼空洞無神地無事可做。看到這一幕,我心裡不禁浮現一個驚駭的聲音:好悲慘!他們人生竟然從此停格在三一一的那一刻,再也找不到出路了!
看著福島,很容易想起台灣。台北附近的兩座核電廠持續地在運作,安全性備受爭議的核四也在搶建與積極準備運轉,我們每天都活在核災的陰影下。當政府準備要用核災的風險來換取經濟發展機會時,你知道這到底是怎樣的風險嗎?譬如說,我就很想知道紀錄片裡的那些福島人,如今他們過的又是什麼樣的生活?我很想問:「福島,你好嗎?」
然後,有人寄來高橋哲哉這本書《犧牲的體系:福島.沖繩》的譯稿。看完之後我發願要促成中譯本在台灣上市。因為,要深入談福島事件,除了這本書的作者之外,絕不做第二人想。
高橋哲哉教授出生於福島,福島既是他的故鄉又有著他的童年和玩伴,因此他對福島有著深厚的感情,也有機會比外人更深入去了解、體會核災對福島的各種傷害。另一方面,他長大後就離開福島去東京,在那裡唸書、就業、結婚與安家,成為東京人。而福島電廠是為了供應東京的用電而設立的,福島人也可以說是為了東京人而被犧牲的,因此他又為此深刻感到歉疚與不安。不僅如此,高橋的專長是哲學,長期研究的主題是「犧牲」這個概念,以及「犧牲」的邏輯與倫理,因此他有能力深刻而細膩地去分析福島事件背後的決策與邏輯,以及各種參與決策者所必須要負起的道德責任。而且,他又是一個擅長分析時事的哲學工作者,在日本出版界享有極高的聲譽與影響力,因此有能力把他對福島事件的情感與理性分析用大眾能理解的方式陳述出來。
這一本書用福島電廠與沖繩的美軍基地為例,探討一個值得我們深思的課題:憑什麼要別人為我們(可有可無)的利益而犧牲。
從小我們就認識到「不要損人利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別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等普世價值。在這樣的共識基礎上,誰還敢坦然要求別人為自己的利益而犧牲,甚至為自己可有可無的利益而犧牲?從這最樸實的角度出發,確實難以想像為何還會有人被犧牲,甚至有人膽敢公然要別人為自己的利益而犧牲。
但是,福島核電廠的慘劇卻讓我們清楚地看到被犧牲的一群人。福島事件並非預料之外的悲劇,而是早就已經預見的劇碼:需要核電的是東京人,但是電廠卻蓋在福島而非東京,因為主事者早就預設了「不得已時福島可以被犧牲,但是東京不可以被犧牲」這樣的邏輯;許多專家都早已指出福島電廠無法抵擋海嘯的衝擊,但是東電卻以「發生的機率太低」為藉口而堅決不肯加強各種安全防護措施。書名「犧牲的體系」點出一個事實:有「被犧牲的人」,就有「從別人的犧牲獲得利益的人」,後者必須對前者負起道德上的責任。但是,福島被犧牲了,許多東京人卻從頭到尾都不曾問過自己:憑什麼要別人為自己(可有可無)的利益而犧牲?不僅如此,福島核災之後,東京人既不曾派人去救援,還在災後對福島的農牧產品與居民百般歧視。這豈不是比「占盡便宜還賣乖」更可惡?
我們憑什麼要別人為自己(可有可無)的利益而犧牲?只是因為少數必須為多數的利益而犧牲?還是說,給個補償費就可以將這犧牲合理化?
就算要別人犧牲,最起碼我們也總得要確實了解:為了我們的利益,別人到底必須做出什麼樣的犧牲。「犧牲的體系」之所以能夠在現實世界裡存在,首要原因就是:我們不願意去了解別人的犧牲,甚至根本就不想知道有人會為我們(可有可無)的利益而犧牲──我們自己先從「犧牲的體系」上逃遁,再用「核災的機率小到可以忽略」的藉口遮掩被犧牲者的存在;當整個犧牲的體系都隱形後,所有的人都可以逃脫一切的責任,而安然享受(可有可無)的利益。「犧牲的體系」變成了沒有人需要負責的「無責任體系」。
高橋哲哉教授的這本書,就是要從各種角度揭露「犧牲的體系」,讓所有獲得利益的人清楚看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以及不該逃避的責任,希望藉此讓日本人決心戒絕各種「犧牲的體系」,積極朝向「不需要犧牲別人」的社會而邁進。
在本書裡,他先讓讀者看到福島居民不為外人所知的各種慘痛犧牲:許多人被迫離開世居的美麗故鄉,再也回不去;農民與牧農因為看不到產業的未來而自殺,福島青年的婚約遭受反對(擔心他們的精子與卵子不正常),連掛著福島汽車牌照的卡車都被拒絕;而網路上各種對福島與東北居民的歧視言論,更是讓人痛心。
接著,他細數政府、學者、東京居民、福島居民各自要負的責任,並且一一駁斥各種想要將災難合理化、無責任化的辯辭。
讓福島居民冒著這麼大的風險與災難,東京的人沒有責任嗎?是不是給了補償金就可以抵清東京人的責任?還是說,福島人是自願接受核電廠與補償金的,因此他們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起所有的責任?其實,福島居民並沒有「選擇」接受核電廠:他們未曾被忠實告知核災的機率與後果,因此談不上「選擇」;而福島之所以會被補償金誘惑,是因為政府一開始就漠視福島經濟發展的需要,「迫使」他們為了經濟發展而不得不接受自己不了解的風險。高橋哲哉教授甚至明白指出,福島與沖繩在日本的地位根本就形同「殖民地」:他們先是在經濟發展上被漠視,繼而在「犧牲的體系」裡扮演著要被犧牲的角色。
從這角度看,我們真的也該問自己:我們是不是把蘭嶼、石門、金山、恆春、貢寮當作台灣的殖民地,先是在經濟發展上漠視他們,繼而準備在「不得已」時犧牲他們?更蠢的是,我們是不是也因為無知而把台北這個首都當作要被犧牲的對象?
我一直期待著這本書的中譯本,不只是因為它說出福島核災之後許多不為人知的悲哀,更期待它可以讓我們看到充滿台灣的各種「犧牲的體系」:苗栗縣政府的大埔案犧牲了兩條人命,以及無數農民的家園和生計;全省各地的都更案毀人家園,桃園航空城一案更已犧牲一條人命;TPP打算要犧牲四○%的農業來換取特定產業的利益,服貿則為了特定產業想像中的利益而準備讓許多弱者生計頓失。政府對這一切的犧牲從來不曾負起任何道德上的責任,從中獲利的財閥、居民更是蠻橫指責被犧牲者:「不要為了少數人的利益,而犧牲社會發展與多數人的利益。」
今天,「經濟發展」已經變成「必要之惡」,心懷不軌的人用它遮掩一切蠻橫的殺人事件,以及毀人家園、奪人生計的惡劣行為,並且將各種「犧牲的體系」轉換成「無責任體系」。被愚弄的民眾則在「經濟發展」的口號裡,變成麻木不仁或窮凶惡極的附庸。
但是,絕大部分的「必要之惡」都是無能、怠惰與卑劣的藉口。以核電為例,雖然火力發電害死的人更多,而且台灣發展綠能的空間非常狹小,但核電仍舊不是非要不可的「必要之惡」。台灣過去因為過份的電價補貼而鼓勵浪費,使得我們在節能減碳上有非常大的潛力。根據一份國科會委託國內外專家的研究,台灣節能減碳的空間高達一.五六座核四廠,而且節能減碳會減少電廠燃料費,因而扣除節能設備的投資之後還淨餘一〇六三億美金。節能減碳又賺錢,還可以不需要任何人為核電而冒著被犧牲的風險,何樂而不為?
不只核電如此,只要我們認真思索較佳的替代方案,就有機會在都更、產業政策與經濟發展過程避免沒必要的犧牲,或者至少把犧牲的規模大幅減少。
我期待,這本書的出版可以喚醒台灣人對「犧牲的體系」的反省,並且讓政府與民眾願意努力地邁向「不需要別人犧牲」的社會。
台灣版序
紀念福島核電事故三週年(高橋哲哉)
從發生東京電力福島第一核能發電廠的事故以來,已經過了三年。在這段期間裡,災民們被迫承受了多少苦難?直到現在,他們仍舊被多少的不安與困苦侵擾?這些都超越了我們的想像。
事故後,我從二〇一一年四月十七日初次走訪災區以來,每月都會固定返回福島一兩次。因為如果不站在災區的立場,我們又如何能夠去談論事故或核電問題呢?對在福島縣出生成長的我來說,現在只希望先將理論、邏輯都放到一邊來陪伴故鄉的人們。
我在事故發生後,產生了相當強烈的愧疚感。為什麼自己在熟知蘇聯車諾比事件、東海村JCO事故等海內外核電相關事故的慘痛教訓下,還讓自己故鄉福島的人們去背負如此重大的風險,而自己卻在東京悠哉享受著福島核電廠所供給的電力呢?我感覺在我的心中,自我分裂成了兩半,其中一半無法冷眼旁觀福島居民的苦悶,就像自己也受到傷害般;但另一半卻是個從福島的犧牲中獲取利益的加害者。
在這種糾結的情緒下,將核電視為「犧牲的體系」的觀點,逐漸在我心中成形。所謂的犧牲,第一,是安全神話的崩潰。嚴重事故隨時都可能會發生,一旦發生將出現無法估量的犧牲。第二,核電體系若沒有在輻射曝曬下、從事勞動的工作人員就無法運作。第三,從採掘核電燃料鈾礦的時候開始,就已經產生受到輻射曝曬的勞動與環境的汙染。第四,核電的「核廢料」等放射性廢棄物也將帶來災害。
核電是若沒有這些犧牲就無法運作的體系,而這種將某些人的利益建築在其他人的犧牲之上的「犧牲的體系」,既無法從現代憲法的人權原則上獲得正當化,更無法在人道倫理上獲得正當化。基於這些理由,我於是認為應該盡快廢除核電體系。
事故發生滿三週年的今日,我更堅信核電本身就是一個「犧牲的體系」。因為即使福島為了這個事故付出如此巨大的犧牲,日本政府卻仍棄災民不顧,還計劃著要再度運轉核電、將核電事業輸出國外、增設核電廠等。福島的犧牲彷彿是早已被計算在這些政策之中,政府竟還打算若無其事地繼續維持這個體系。
目前,日本列島上設置有五十四座核電廠,以及「高速增殖爐文殊廠(Monjyu)」、「六所村核廢料處理廠」。核廢料處理廠若發生事故,其危險性遠不是核電廠可以相較的。一旦有狀況,不要說日本全島了,連整個北半球都會瀕臨危機。而這麼多的核電相關設施竟已經被設置在這麼狹窄的日本列島上!這只表示了,「戰後」的日本在追求經濟成長以及為保持潛在的核武軍備平衡上,親手製造出了連自己都束手無策的負面遺產。
人類為了生存,是絕對需要大地、水源及空氣的。在地球這個受到大地、海洋、空氣包圍的環境下,人類被賦予生命並得以生存。人類若要繼續生存下去,這些條件缺一不可。這些條件最根本的意義,就是我們的環境、生命的環境。
人在這樣的自然環境下勞動,以人為的方式整頓自然。不僅是農業或都市文明,即使只是挖掘洞穴、組裝家屋來抵擋風雨,也都是在改變自然環境的行為。但是,人類的這些行為應以不傷害大地、水源、空氣等環境為前提。因為要是破壞了這些生命生長最根本的條件,將得不償失。破壞最原本的自然環境,將使我們無法再為了生存而進行任何作為。
近代之後,科學技術的發達使人類不斷改變自然環境,也使我們忘了人類的這些作為必須要節制。在日本,戰前曾發生過足尾礦山礦毒事件,戰後則爆發水俁病(汞中毒)以及大氣汙染等一連串的公害,這些事件都在警告著我們,破壞環境最後只會造成人類自己的損失。
接著,發生了福島核電事故。在這次事故中,我們見證了核電這種科技一旦引發了大事故,將使土地不再適於人居。不僅是土地,水、食物、空氣都不能為人所用……我們了解到核能汙染傷害了所有原本的環境。
在東亞,推行核電政策的不只有日本,韓國、中國及台灣也一樣有核電。製造出這些核電廠的是我們這個世代的人們。我們在追求更富裕、更便利,享受更舒適生活的戰後經濟活動中,追求著恐怕是關係到開發核武器的技術,因而從自己手中製造出了對世界環境、對自己的生存來說非常危險的事物。我們一味追求慾望的後果是大量製造出無法讓自己生存下去的事物,這正是我們深刻的自我矛盾。我認為將此稱為「罪」也絕不誇張。在第一次核爆實驗成功之後,物理學家羅伯特.歐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曾說:「物理學家們知道了什麼是罪,而這是他們不能喪失的知識(the physicists have known sin; and this is a knowledge which they cannot lose.)。」人類的知識,不,人類存在的本身,即是帶有光明與黑暗兩面的。
日本列島現在正處於深邃的晦暗之中,我們在這個晦暗中必須力求光明。這是製造出黑暗的我們對未來世代的責任。
我希望這本小書能夠帶給居住在擁有核電廠的台灣讀者們一些參考。
最後,由衷感謝東京大學研究所博士生李依真為本書翻譯及出版中文版一事貢獻己力。同時我也要向彭明輝先生致上敬意,感謝他在對本書的深刻理解上,撰寫了珍貴的推薦序。
二〇一四年三月十一日
福島核電事故發生後滿三週年之日於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