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奮進號」與擴張——約瑟夫.班克斯爵士(1743∼1820年)
Endeavour and Expansion: Sir Joseph Banks
在本書提及的這群默默無聞的英雄人物當中,有一人堪稱現代植物蒐集之父,他就是約瑟夫‧班克斯爵士。即使在十八世紀這樣一個怪才和天才輩出的年代裡,也沒有人能比得上約瑟夫‧班克斯。他的故事乍看之下,好像是一位家財萬貫的紈褲子弟,為了追求非傳統的生活風尚,但是這樣評論他複雜的性格卻有失偏頗。儘管班克斯不是傑出的學者,他在當時卻是最有影響力的科學家之一。他將畢生的熱情都奉獻給植物學以及植物的發現,他的成就連他本人也沒有預料到,其影響一直延續至今。
班克斯家族來自林肯郡,他們的祖厝是位在林肯郡的瑞佛斯比修道院(Revesby Abbey)。約瑟夫於1743年2月2日,在倫敦的阿蓋爾街誕生。當時的貴族控制著英國的政治、社會和經濟命脈。約瑟夫的家庭富有、享受特權,他一生中都精明地利用這兩大優勢,即使他有時仍會表現出與他背景相當的高傲神氣。他的童年看起來相當快樂,和家中的長子一樣步上傳統之路,上公立學校、去牛津。13歲時,他在伊頓公學(Eton)讀書,此時他找到了生命中的使命感。一個夏日的傍晚,當他在泰晤士河游完泳後,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夕陽的餘暉溫柔地灑在野生的灌木樹籬上,植物天然的美麗和千變萬化,剎那間打動了約瑟夫的心。花朵將他深深地迷住,他決定探索那個神秘的世界。他說服當地為藥商採藥的女人,教導他學習有關植物的知識。加上他從媽媽那裡偷來了傑勒德(Gerard)著的《草本植物》(當時已是標準植物學讀本),雖然書本殘破不堪,但是在這本書的幫助下,他掌握的知識很快就超過自己的老師們。
班克斯在學校的表現並不出色(有證據顯示他有閱讀障礙的徵兆)。1760年,他進入牛津大學的基督教會學院,學習他喜愛的生物學。他帶著家族的財富,還有自己的進取精神,在這裡求學。當時牛津大學正處於死氣沉沉的停滯時期,生物學教授哈普雷‧席伯索普(Humphrey Sibthorp)除了講課之外,在研究領域上並沒有什麼成就。班克斯轉向請教劍橋大學的生物學教授約翰‧馬丁(John Martyn)。在馬丁的建議之下,班克斯「引薦」伊斯瑞爾‧里昂教授(Israel Lyons)來教導他和同學們。 1763年12月班克斯以優異的成績從牛津畢業。自父親於1761年去世以後,他和母親就搬到了他們在倫敦西南部切爾西(Chelsea)的住宅區。班克斯於1764年達到法定年齡繼承遺產,成為英國最富有的年輕人之一。他擁有瑞佛斯比9382英畝的地產,每年可從中獲得5000多英鎊的收入,以及來自英國其他地方礦業方面的收入。
十八世紀中葉,富家子弟依照慣例要去義大利觀光旅行,稱為「壯遊」;去參觀、欣賞文藝復興時期作家、畫家、雕塑家、建築師和園藝設計師的作品,這是年輕人接受教育的一個關鍵部分。他們如饑似渴地收集藝術作品帶回英國,激發了英國的藝術創作。藝術創作亦影響到英國景觀設計學校。一位外號叫做「能力」(Capability,他認為任何一片土地都有能力美化)的園藝設計師蘭斯洛特‧伯朗(Lancelot Brown)他的創作作品在此時達到巔峰。然而,班克斯說:「愚蠢的人才那麼做。我的壯遊將環遊世界。」這話有些狂妄,但的確是個預言。英國皇家海軍艦艇「尼日爾號」是艘漁業保護船,1766年,它開始長達7個月探索拉布拉多(Labrador)和紐芬蘭島(Newfoundland)海岸的旅程。班克斯以博物學家的身份登上這艘船,這讓家人和朋友驚愕萬分。旅途中收集的植物種類,為他的「植物標本集」(植物標本經過乾燥、壓平、命名這些程序之後再收集起來)奠定了基礎,這個標本集後來在國際上享有很高的地位,現在保存在英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當我們參觀這些保存在紅木盒子裡的植物標本時,彷彿回到200年前,想像著:在一艘狹窄的、搖搖晃晃、嘎吱作響的小木船上,一位年輕人在燈光昏暗的船艙裡認真地工作著,他仔細地檢查、記錄剛收集來的寶貝,然後完好地保存起來。
在班克斯返回英國兩年後,他聽說英國海軍部和皇家學會要派遣一艘船遠征,使他心情大為振奮。船長詹姆斯‧庫克(James Cook)帶領遠征隊伍,駛向南海海域觀測金星的運行,這在天文學上具有很重要的意義。英國政府正著手擴大自己的殖民地、建立大英帝國,並認為此次遠征將增進海上航行的能力,其意義不可估量。1763年,英法在結束歷時7年的戰爭之後,簽署和平協定。英國獲得加拿大和西印度群島的殖民地,英國東印度公司控制了在印度的貿易。英國為了穩定殖民地、維護貿易通道,特別是防備荷蘭、葡萄牙、西班牙等殖民勢力貪得無厭的活動,英國海軍必須有能力在全世界的海域迅速、準確地行動。此次航行不僅賦予英國一次探險的良機,也使英國擁有監控其他殖民地勢力的藉口。英國堅信,南面有一塊大陸正等著他們去發現,國王喬治三世(King George III)親自向庫克船長發佈密令,要他尋找這塊稱為「南大陸(Terra Australis) 」的虛構土地。
班克斯一想到在行程中有可能從各個停泊點蒐集到動、植物群,就興奮不已,他拿出一萬英鎊的巨額資金,帶了9個助手登上這艘船。在這群人當中,最重要的人物是瑞典的博物學家丹尼爾‧卡爾‧索蘭德(Daniel Carl Solander),他是偉大的博物學家林奈的弟子。還有擔任秘書的赫曼‧迪里奇‧斯波林(Herman Didrich Sporing),科學製圖員席尼‧帕金森(Sydney Parkinson),還有負責風景繪畫的亞歷山大‧巴肯(Alexander Buchan)和約翰‧雷諾茲(John Reynolds)。剩下的4個人中,其中有2個是班克斯從瑞佛斯比帶出來的傭人。
船長庫克是這次遠征的領袖,他將這艘來自惠特比(Whitby)的運煤船更名為「奮進號」,這個決定看似平常,但是時間證明這簡直就是神靈的啟示。庫克出身卑微,在皇家海軍中的位階很低,他是經過努力才進入商船隊的。由於他嫻熟的航海技術,及對紐芬蘭島的海上觀測,給英國海軍部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使他得以晉升。庫克天生具有地理學家的本領和講求實際的頭腦,幫助他在危急時刻能夠轉危為安。庫克和班克斯儘管出生背景迥異,但他們皆擁有與生俱來的權威感,他們頗具常識,兩人至少都會自我進修學習。年輕的班克斯桀驁不馴,而年長他15歲的庫克卻謹慎小心。然而,在長達3年的旅程中,兩個人意見不一致的次數,好像只有一、二次而已,這足以說明二人之間高度的包容和默契。
庫克之所以選用這艘「貓式」三桅帆船,有兩個簡單的原因:第一,他熟悉這種船隻;第二,這是平底船,與船體較深的船隻相比,觸礁或遭遇其他危險的可能性較小。遺憾的是,「奮進號」的可靠性和安全性因體積小而大打折扣。這艘船的重量只有358噸,長度僅達106英尺,最寬處也不過29英尺3英寸;然而,包括一支皇家海軍陸戰隊在內的94名船員,還有他們的食品和必需品,卻得全部擠在這艘小船上。
1768年8月25日下午,風呼呼地吹,「奮進號」緩緩駛出英吉利海峽,朝西南方向的比斯開灣(Biscay)航行。終於起航了,班克斯歡呼雀躍著。不過,兩天後天氣突然惡化,他的興致被一掃而空;他去紐芬蘭島那次暈船的毛病又犯了,使他極為痛苦。但是,到馬德拉(Madeira)的途中,他和索蘭德有機會觀察射殺諸如海豚、海燕等野生動物。9月12日至18日,他們停留在馬德拉,這6天讓他們失望透頂。因為天氣惡劣,他們不能好好地蒐集植物;加上州長執意拜訪他們,使班克斯的計畫受阻,失去了寶貴的工作時間。船又啟程了,班克斯和索蘭德繼續進行科學觀察。9月29日,他們抓到一條小鯊魚,先掏空內臟再燜熟。班克斯第一次品嘗用稀奇古怪的動物烹飪出的美味佳餚,這樣的經歷之後還有很多次(往後的3年裡,他們還吃過信天翁、狗、老鼠和袋鼠等不同於一般的食物。)
當一帆風順的「奮進號」在10月25日橫跨赤道時,天氣逐漸產生變化,讓人不適。1768年11月13日,「奮進號」抵達里約熱內盧,他們才稍稍放下心來。庫克原以為憑著英國和葡萄牙友好的關係,他們一定會受到熱烈的歡迎。然而,這裡的總督唐‧安東尼‧穆拉(Don Antonio de Moura)卻極不友善,他宣佈「奮進號」不受歡迎,並嚴令禁止班克斯和索蘭德上岸搜集植物。班克斯氣急了,只好亂翻船上給牲畜準備的草堆出氣。他要自己的傭人去尋找植物,還賄賂當地人,以「做菜」為藉口騙他們把植物帶到船上來。這種典型爭強好勝的性格,驅使他夥同索蘭德偷偷上岸。他們在黎明前溜出「奮進號」,花了一整天時間觀察、蒐集植物,然後在夜色的保護下成功返回。
班克斯在里約熱內盧付出的辛苦沒有白費,包括西番蓮科(Passiflora)植物在內,他收集到316種植物。他們和總督有過一連串的交涉,其中有兩次還在炮火中歸來,12月初時「奮進號」終於沿著南美洲海岸線緩緩前行。船漸漸地靠近著名的合恩角(Cape Horn),直到1769年1月11日那天他們才看到火地島(Tierra del Fuego)。4天之後,船順利停泊在好勝灣(Bay of Good Success)。晚餐之後,一些船員上岸,一大群印第安人出現在沙灘上,這是他們第一次接觸土著。當船員朝印第安人走去時,他們卻向後退縮:
「我和索蘭德博士兩人先朝印第安人前進100碼,有兩個印第安人也向前走,他們和自己的人保持約50碼的距離。我們一走向前,他們也前進,每個人都放下手中的棍子,這無疑是和平的表示。然後,他們迅速朝自己的人群走去,並向我們招手,示意我們跟上來。我們跟上後,他們明顯表現出的友好態度接待我們。我們把帶到岸上的珠子和絲帶分給他們,他們顯得萬分高興。」
……
班克斯與大溪地人的默契,以及他精明的外交手段,使他漸漸成為融合兩種文化的媒介。然而,這對他來說也是一種不幸。因為他要不斷地處理大溪地人和船員之間的問題,向大溪地人要回偷竊船員的食物,因此出去搜尋植物的時間也就所剩無幾(儘管他的確發現了梔子屬植物和一種茉莉)。不過,這是研究大溪地民族文化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懷著過往的熱情開始投入。有一次,班克斯和一位大溪地人相處距離太近,令他感到彆扭,她就是大溪地的女王普亞(Purea)。女王40多歲,長得碩大無比,是人人皆知的花癡。有一次她要會見班克斯,就派人帶他到女王船上涼篷下的臥室裡,但班克斯卻不慎撞見女王躺在她年輕丈夫奧巴迪(Obadee)的懷抱裡。普亞曾一度支開奧巴迪,明顯表現出想靠近班克斯的意圖。雖然沒有證據顯示女王的企圖曾經實現,但是當班克斯回到英國時,惡意詆毀他的人,以言辭激烈的文章諷刺、抨擊他,使他深受打擊。
4月16日,悲劇再次襲擊這支遠征船隊。巴肯的癲癇病又復發了,這次病情更重,隔天隨即離開人世。巴肯去世對班克斯來說是一個沉痛的打擊,因為他不僅失去了一個「天資聰穎、優秀的年輕人」,而且也無人記錄他們每日生活的點點滴滴。帕金森和雷諾茲都有自己的工作,而班克斯的繪畫能力充其量也不過像小孩一般。
船長庫克成功觀測了金星的運行,主要的任務也已完成,還有時間環島航行,進一步研究當地人的生活狀況。在此過程中,班克斯目睹了紋身藝術(在年輕女孩的臀部上),品嘗了用蔬菜餵養的狗、生魚等美味佳餚,還有幸參加一次葬禮。庫克執行國王密令的時刻到了;7月13日,依依不捨的船員拔錨準備起航,在「我們的朋友——大溪地人」慟哭和抽泣聲中告別。但是就在此時,島上的主祭司塗佩亞(Tupaia)要求帶他上船。庫克起初不同意,但是班克斯認為塗佩亞的加入能活絡旅途的氣氛,同時他還可以協助導航、當翻譯。班克斯答應負責塗佩亞及其兒子塔耶托(Tayeto)的旅途費用,庫克在此一條件下才允許他們上船。這真是一個英明的決定,因為事實證明,塗佩亞在接下來的幾個月對「奮進號」來說,帶來了莫大的財富。
……
「奮進號」沿著紐西蘭的海岸航行時,每次遇到的毛利人似乎都不同。有幾次需要用炮火,才能驅趕毛利人的戰船,對方的敵意嚴重阻礙班克斯蒐集植物的工作。但是,班克斯和索蘭德還是設法多次登陸,他們對內陸植物群豐富、繁多的種類讚歎不已。所有的植物在科學記錄上都是嶄新的品種,他們看到了蕨類植物,世界上最大的毛茛(buttercup),還有一棵39英尺高的婆婆納樹(speedwell)。搜集植物儘管困難重重,班克斯還是找到了包括紐西蘭亞麻(Phormium tenax)在內,40種新的植物種類。他們在普朗基灣(Purangi Bay)也有豐厚的收穫,蒐集到野生芹菜、牡蠣,還吃掉了用槍射殺的長鼻鸕鶿。雖然班克斯承認「饑餓無疑是最好的調味料」,但是船員們仍覺得鸕鶿是最好吃的東西。「奮進號」沿海岸繼續北上,抵達豪拉基灣(Hauraki Gulf)。班克斯觀察當地的樹木,他發覺這裡的樹木是「我所見過的最優質的木材。每一棵都是參天大樹,如松樹般直立挺拔。」
抵達北島沿岸時,船員們享用一隻鵝做為聖誕晚餐。1770年1月12日,他們經過艾格蒙山頂(Mt Egmont)。幾天後,他們停泊在夏綠蒂女王峽灣(Queen Charlotte's Sound),班克斯在這裡證實了自己的懷疑:毛利人吃人。他仔細觀察一個小營地,在一個食物籃裡看見兩根人的骨頭——骨頭上還有火烤過的痕跡,骨頭上的肉還沒有剔乾淨,被啃過的一端赫然留著明顯的牙印,令人毛骨悚然。這群毛利人承認,這是最近部落衝突中戰死的敵人遺骨;同時還強調,他們不吃自己人。
「奮進號」停泊在夏綠蒂女王峽灣期間,庫克爬上附近的一座山,研究這塊陸地的地理形勢。當他望見太平洋時,斷定有一條通道可以進入(這條通道現在稱為庫克海峽),班克斯原來以為他們正位於一塊很大的陸地上,現在這個看法不攻自破。隨後,「奮進號」繞過南島,班克斯仍然堅持自己的看法,一直到3月10日這天,船繞過南端,又轉而北上。
……
「奮進號」繼續北上航行,海岸邊從荒蕪和貧瘠,漸漸變成樹木叢生、美麗宜人。隨著他們在鴇灣(Bustard Bay)、渴灣(Thirsty Sound)和綠島的停泊,班克斯蒐集植物的速度迅速增長。當「奮進號」穿過大堡礁時,複雜險惡的珊瑚礁和島嶼使他們航行的速度慢了下來。他們常常要先讓一條小船在「奮進號」的前方航行,以探測水下的情況。即使如此小心謹慎的航行方法,也沒有使他們脫離災難的魔掌。1770年6月10日夜裡,「奮進號」和珊瑚礁相撞,緊緊地卡在珊瑚礁裡面。他們迅速利用小船和錨試圖將「奮進號」拖出珊瑚礁,但是無濟於事。船撞礁之時剛好碰上漲潮,當潮水一退,船在礁中埋得更深、卡得更緊了。藉著初昇的曙光,船員隱約看到他們離海岸約有25英里,這附近又沒有島嶼,為了減輕「奮進號」的負荷,他們將船上的水、貨物和甲板上的六隻槍都扔出船外。當潮水又漲起的時候,船開始進水,三個抽水幫浦全部派上用場。從不相信傳奇故事的班克斯,現在清楚地知道「奮進號」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他自己生存的機會也很渺茫:「現在,依我看來,我完全放棄了這艘船。我將能夠挽救的東西打包,並做最壞的打算。我們面臨厄運中最關鍵的時刻:船幾乎浸滿了水,水滲得很快,我們的抽水幫浦也於事無補。往外拖船時,如果滲進更多的水(這極有可能),就可能沉沒大海。我們清楚地知道,我們的小船數量有限,不能把所有的人都送上岸,所以我們當中有些人(很有可能是大部分人)都將淹死。淹死的人也許比逃生的人更加幸運。那些能夠上岸的人,沒有武器抵禦印第安人的襲擊,也沒有食物果腹。在這樣一個荒無人煙的國度裡,即使他們能把它當作自己的家,他們也幾乎沒有生存下去的希望。即使他們能夠得到當地人的幫助、能夠獲得食物,他們再也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祖國,只能和那些也許是世界上最不文明的野蠻人交流。」
這艘船最終漂離了珊瑚礁,進水的速度也緩慢很多,這讓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據班克斯記載,即使這樣,抽水幫浦仍必須整天不停地作業,這是件很累人的事。他們暫時先用塞有羊毛和麻絮的帆布堵住船體的洞,現在所有人都想要找一個合適的港灣來修補這艘船。6天後,當船員們精疲力竭的時候,「奮進號」有如一個跛腳的病人邁著蹣跚的腳步,慢慢地航行到奮進河的河口。當船員們檢修這艘船時,他們發現洞口之大,即使有兩倍大的抽水幫浦,船也會沉沒,多虧了那塊被撞下的珊瑚,牢牢地嵌在洞裡。
「奮進號」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修復,班克斯在這期間到鄉村去蒐集植物,為他的植物標本集又增添了一些標本,其中包括南洋杉(Araucaria cunninghamii)、大金鐘柏樹、黃香槐、有色條紋木材樹(tulip woods)、黃槿(Hibiscus tiliaceus)和袋鼠草(Themada australis)。他還花了一些時間將植物標本重新乾燥,有些標本在「奮鬥號」擱淺時,因艙底污水流向船尾受到破壞,雖然很多標本都得已挽救,但是有一些卻完全毀壞或者喪失了。這段時間,船員們抓到了一隻袋鼠、一些大蛤蜊和烏龜,因此有機會享用這些美食。他們漸漸地和小心翼翼的土著建立關係,班克斯最後終於能夠近距離地觀察他們。他注意到這些土著比毛利人的個子小一些,皮膚黑一些,他們除了鼻子上戴一根鳥骨頭之外,身上一絲不掛。土著的語言很難聽,在班克斯所接觸過的語言中,他認為這裡的語言比較接近英語。不幸的是,友好的關係並沒有持續很久。一群土著向船員索取甲板上的海龜遭到拒絕後,他們隨即回到岸上點燃周圍的草木。班克斯快速衝到岸上,把那裡的幾件物品搶救回來。船上的火藥本來是放在岸上的,幸運的是船員幾天前才把它搬回船上。
8月初,「奮進號」終於一切準備就緒。不過,要找到穿過珊瑚礁、進入寬闊海洋的通道,又花了大約9天的時間。這個通道後來稱為「庫克通道」。在近4個月傷透腦筋的日子之後,這艘船終於揚起風帆,離開了這塊土地。此時,班克斯總共搜集了331種澳大利亞植物,他感到相當自豪。
「奮進號」在海洋中已經經歷了兩年的風浪,來到紐西蘭後,歸心似箭的船員們現在因為思念家鄉而更加煩躁不安。庫克渴望抵達印尼爪哇島上的巴達維亞(現在的雅加達),此時,船和大堡礁又一次近距離的摩擦,他們還目睹過一次南極光,「奮進號」終於在10月9日到達巴達維亞。能夠上岸、走進「文明」,使船員們歡呼雀躍,不過他們的興致很快就低落下來,因為熱病正在不衛生的城鎮上流行。蚊子在死水的溝渠中大量滋生,瘧疾飛快地傳播。包括庫克、班克斯和索蘭德在內,很多船員很快都有了最初的症狀。隨著塗佩亞和塔耶托的先後辭世,船上的外科醫生莫侯斯也離開了人世。12月26日,當他們離開這個城鎮時,船員們的內心稍許輕鬆,但是他們的心很快又沉重起來,因為船員中有人反覆出現發熱的症狀。據班克斯的記載,從1771年1月23日起,連續7日,船上每天都有人死亡。航程結束時,「奮進號」上94位船員中有42人死亡,班克斯一行人也只剩下他和另外兩個人活了下來。死亡事件絕大多數都是在爪哇島這兩個半月中發生的。
兩個月後,「奮進號」抵達南非海岸,在開普敦停泊一個月。在這一個月裡,班克斯雖然注意到這裡的美麗石南樹叢,但是他好像沒有時間去蒐集植物。4月14日,「奮進號」離開南部非洲,在聖赫勒拿島(St Helena)停留一段時間。班克斯在這裡記錄了此地奴隸所遭受的虐待,並表達了他對這種虐待的憎惡之情。1771年7月10日,「奮進號」駛入英國水域。今天,當我們想起「奮進號」的環球航行時,腦海裡出現的名字是庫克船長,而不是班克斯。然而,1771年,班克斯歸來時受到熱烈的歡迎,儼然有如英雄人物,在社會各界受到高度的讚揚。當時,人們基本上忽視了庫克在這次成功航行中所做出的貢獻(庫克又先後兩次帶領船隊進行環球航行,但是,在第二次航行到夏威夷時,他被當地人亂刀砍死。)
班克斯詳細研究所有他蒐集、乾燥過的植物標本,經過分類、命名之後,竟高達1,300種新的植物,110個新的植物屬類,這些數字令人吃驚。這些植物有些後來常見於園藝中,比如白珠樹屬植物(Gaultheria mucronata)、蠟菊屬植物(Helichrysum bractertum)、巴新銀樺(Grevillea glauca)、草葉蘭(Hebe elliptica),然而他的發現並沒有給十八世紀晚期的園林帶來很大的影響。或許是因為他並沒有帶回發芽生長的種子,或是活的植物;或許因為他本質上是個科學家,把植物蒐集僅僅視為推動人類想要理解自然世界的動力。儘管如此,他這種組織精密的植物蒐集以及他所建立的邱園,都證明他在園藝領域的發展與貢獻中佔有不容小覷的份量。
整體上說來,班克斯對植物學和科學懷有宏大的計畫,他需要在倫敦中心蓋一所龐大的處所,作為他的研究基地。1777年3月,他買下蘇活廣場32號(32 Soho Square),和自己的單身妹妹蘇菲亞住在這裡。1779年3月23日,他在這裡迎娶多蘿茜‧修吉森成為他的妻子。位於索霍廣場的這棟房子,容納了班克斯龐大的植物標本室和圖書室。在歐洲戰火彌漫之時,這裡是各國科學家的避難所,他們在這裡自由隨意地討論,還享用班克斯美味有名的「工作早餐」。班克斯有強烈的正義感,他深信科學是非政治的。有好幾次,英國俘虜了法國的船隻,還發現船上有蒐集而來的科學資料。班克斯卻認為不能把戰利品據為己有,極力堅持將俘虜遣返回國。
為了在城外找一個隱蔽之處,1779年班克斯從伊利夏‧畢斯科(Elisha Biscoe)手中租下位於赫斯敦的春園(距離邱園和蘇活廣場分別為3英里和10英里),1808年他終於買下春園。他將春園進行大規模改造,建立許多溫室、一間葡萄房、一間梨房、一個冰庫,還修建可以種植草莓、醋梨等無核水果的果園及家庭菜園。他把40英畝的土地變成了一個培育植物(特別是水果),和飼養動物的地方(他對養羊很感興趣。他將螺角羊從西班牙私運回國,後來又引進澳大利亞的品種)。
班克斯對科學的追求並非完全為了自己的目的。他推動英國對澳大利亞的殖民統治,因此被稱為「澳洲之父」,同時,他還努力將邱園建立成領先世界的植物園。今天,世界各處的園藝愛好者都知道,邱園距離倫敦僅一箭之遠,那裡風景秀麗,處處都是玻璃溫室,是一塊寧靜的植物綠洲。邱園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紀六○年代,亨利‧卡普爾爵士(Sir Henry Capel)蒐集珍奇植物,種植在邱園(Kew House)。1730年,威爾斯王子佛德里克(Frederick)獲得租賃權,雇用有名的景觀設計師威廉‧肯特為他營造一個嶄新的花園。1751年佛德里克去世,其遺孀威爾斯王妃奧古斯塔也是一個園藝愛好者,她和比特島的郡主聯合起來,在後者的幫助之下,徵用了附近的瑞奇蒙園(Richmond Lodge,有時也稱為瑞奇蒙宮)的所有用地。1759年,奧古斯塔和比特島郡主聘請威廉‧艾頓設計面積占8.9英里的自然園地,然後兩人負責在邱園開展植物學研究。1760年,奧古斯塔年僅22歲的兒子喬治三世繼承王位,他鼓勵母親對園藝的熱愛。在接下來的兩年時間內,喬治三世為母親修建了全國最大的溫室之一,還增添了很多樹木。奧古斯塔於1772年去世,國王買下邱園做為王室的住所之一。每逢他的神智產生間歇性紊亂時(他患有紫質症),這裡就是他的避風港。
班克斯在「奮進號」航程中的英勇事績引起了國王的注意。1771年,國王邀請班克斯到邱園。緣於對植物共同的愛好,班克斯很快就得到王室的恩寵。1772年,國王因為不喜歡比特郡主而決定將他流放,班克斯取而代之,任命為王室附屬建築物的園藝顧問——邱園的非官方負責人。第二年,國王聘請當時最時尚的園藝設計師,擁有外號稱為「能力」的蘭斯洛特‧伯朗,設計一個嶄新的園林。國王和班克斯常常在園裡並肩而行。班克斯想組織人力,對英國殖民地的植物進行科學研究,但是需要兩個條件:一個種植、研究和儲存這些植物的地方,以及用於研究的植物資料。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班克斯利用國王對他的厚愛說服喬治三世,讓他相信英國國王應當擁有世界上最多樣化的植物種類,而容納這些植物最適合的地方就是「邱園」這座皇家植物園。
在班克斯謹慎的管理之下,邱園漸漸地由皇室的休憩園地,演變成以科學研究為目標的植物園。班克斯利用廣泛的社交網路,以及他在科學界和朋友圈中的威望,將新植物從世界各地源源不斷地吸收進來。同時,他還派遣受過良好教育的植物學家,到英國偏遠、未開發的殖民地地區,給予他們具體的指導,讓他們搜尋並帶回新的植物。採用後者的辦法的確帶回很多新品種的植物,但是人們對班克斯也開始有了非議。因為植物獵人們除了引進觀賞類植物以外,他們也運回經濟作物。班克斯很快就發現殖民地之間,交換經濟作物所帶來的商業利益。班克斯憑著自己的力量啟動經濟作物的轉運,不僅讓英國在成為超級大國的進程中扮演關鍵性角色,還直接導致英國對殖民地人力及資源的掠奪。
事情並非一帆風順:班克斯的計畫之一是,將大溪地的麵包果樹引進到西印度群島,為奴隸提供廉價的食物。不過,負責移植的植物獵人大衛‧尼爾遜(David Nelson)乘坐威廉‧布萊船長(Captain William Bligh)率領的皇家海軍艦艇「恩惠號」,航程極不順利。
班克斯在過著繁忙的城市生活之餘,他也需要安寧、靜謐的時光。尤其在秋天打獵的季節時,還有後來他遭受間歇性痛風之苦時,他就搬回瑞佛斯比住。自1810年起,班克斯病得只能坐在椅子上,儘管有些失意,但仍然堅持主要的通信聯繫工作,擔任皇家學會的主席(這個職務他已經做了42年),直到1820年6月1日,也就是他去世前的第18天為止。
班克斯終其一生的旅行、研究、對科學家們慷慨的資助證明,對他來說世上有些東西遠比財富和權勢更重要。他聰明地運用自己的社會地位和國王的友好關係,不是為了謀取個人的私利,而是為了科學的發展。他把邱園建成舉世矚目的園林,使邱園卓越的地位一直延續至今。班克斯的植物移植計畫帶給其他人的災難和痛苦,並非他的初衷。他建立具有系統化的工作流程,並在世界各地展開植物搜尋計畫,使成千上萬種新植物,在緊接著的兩個世紀內得以傳遍全世界,這也許是他賦予全球園丁們最豐厚的禮物。由於班克斯的努力,他將7000多個新的植物種類引進邱園。在下面幾章中,我們將會看到這種派遣專業植物獵人的方法,以及其所帶來的豐碩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