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們乃是憑藉自己的過去來界定自己。或許我們可以--若有良好的理由--花很大的力氣,試著逃開它,或是逃開它所包含的那個不好的部分,然而只有在我們把某種東西加到它裡面,使它變得更好的情況下,我們才能真正地擺脫它。
──美國自然文學作家溫德爾.貝瑞(Wendell Berry)
二十世紀是從一個星期二開始的。
──美國作家伊恩.費雷澤(Ian Frazier)
我站在維吉尼亞州謝南多谷(Shenandoah Valley)一座破敗失修的農莊後面。這座農莊的院子裡長滿茂盛的野草。一座巨大的灰色穀倉若隱若現地矗立在遠方。有個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雞舍附近有個東西急促地動了一下。有一條蛇倒掛在椽木上來回擺盪。牠把牠的身體往前伸,攀上一扇沒有玻璃的舊窗。在窗格木條之間,這條大蛇把身體脹大了一倍,牠把頭放在鼓凸的身體上,吸收這一天最後的幾絲陽光。我像被催眠了一樣,輕手輕腳地沿著花園小徑走去,想看得更清楚一點。許多黑影如「地精」般在植物之間匍匐。這條蛇沒有表情地看著我,舌頭無聲地吞吐。牠真的是一隻巨大的生物,有我的上臂那麼粗,可能有一點八公尺長。牠的身體是棕黑色──雖然在漸暗的天色之中,很難看出牠的顏色──上面還有模糊的菱形紋路。我身後傳來嘎吱一聲,我迅速轉過身去,看到魯德搖搖擺擺地走過來。「把-拔。」他用他那刺耳的聲音說,伸開雙臂要我抱他。一瞬間,我突然驚覺到,他幼嫩的腳剛剛走過茂盛的草叢。我趕緊一把將他抱起來,快步走回那棟房子。
不久以後,在我們回到古代的旅程中,我們將會面對許許多多的危險,包括用力揮動斧頭、結果竟砍到小腿上;用木柴爐烤肉,以及被我們那隻載運東西的馬兒踢到──三週後,我們就要經歷這些事--然而在諸般危險當中,最讓我感到憂慮的事,就是遭到蛇吻。謝南多谷常見的毒蛇有兩種──響尾蛇和銅斑蛇(copperhead)。這兩種蛇都屬於頰窩毒蛇,對於三歲以下的兒童來說,牠們的毒液都足以致命。我兒子上星期才滿兩歲。
在我們想辦法作出種種安排,以便按照預定計畫出發之際,疑慮的思緒也深深困擾著我。夜裡我無法入眠,被眼前浮現的一幅景象所折磨,那就是魯德搖搖晃晃地踩過一堆腐爛的籬笆樁子,而這堆籬笆樁子底下盤著一條巨蛇──那閃電般迅速地攻擊,那純真無知的孩童的尖叫,魯德會說的詞彙很有限,我們有可能根本不知道,他是因為被蛇咬了而慘叫。然後,當那條腿腫起來,開始發黑,我們那個地方距離小鎮很遠,沒有電話,而我們當中,有一個人會--可能是我,希瑟會留在家裡,抱著孩子──我則是狂奔到最靠近我們的一棟房子敲門求助。我祈禱房子裡有人在家;如果沒有,我只有再度狂奔,去敲另一棟房子的門。
我走進廚房,儘管魯德用尖叫和拳打腳踢表示抗議,我還是把他放到兒童椅上,為他繫上安全帶,以免他爬下來。這天稍早,希瑟曾說,我讓她覺得快窒息了,她必須暫時脫離我們這種瘋狂的準備工作,不然她一定會發瘋的。她一言不發,滿懷怒氣,把旅行車開得飛快地去上瑜珈課,把我留在這裡,讓這許多尚未完成的事情繼續煩擾我,讓我著急惶亂--安裝火爐的管線,建造一座與主屋連接的戶外庫房小屋,把青豆和玉米的種子撒到土裡,好讓我們這一年能撐過去--還要應付魯德。真該死,他究竟為了什麼尖叫個不停呢?
我回到雞舍前,各種東西的影子拉得更長了。那條蛇已經走了。
「你們在這裡等一下。」第二天早上,我叫魯德和希瑟留在野餐桌旁邊,自己大步走到雞舍前,一把將鋤頭攫在手中。走到距離這片高高的草叢還有三步遠的地方,我停下來,一動也不動。有一條跟上次那條模樣不同、體型也比較小的蛇,正在陽光下曝曬牠的鱗片。
「這裡有一條。」我說,我的眼光集中在這條蛇身上。從蛇頭的顏色和形狀來看,我確信牠既不是響尾蛇,也不是銅斑蛇,然而這個事實一點也不能讓我的手停止顫抖。「我要試試看,看能不能抓到牠。」
「為什麼要抓牠?」希瑟問。
「這樣就可以把牠送走,不讓牠靠近雞舍。蛇會吃蛋。」幾星期後,我們的小雞會住進雞舍,加上我們的住處距離超市很遠,我們不能允許雞群中出現這樣一個竊賊。
我估量這條蛇的體型大小,試著回想,過去我有沒有抓過活生生的蛇?我依稀憶起,某次學校遠足時,看過一條身上有著濃淡相間條紋的襪帶蛇,還有,我手上沾了一種永遠也洗不掉的惡臭。好吧,我想。扣住頭,抓住脖子,就像馬林.柏金斯3經常作的動作。但是當我揚起鋤頭,這條蛇突然向後一躍,把身體刷刷地盤起來,尾巴不停顫動,腦袋從鋤頭尖甩動著移開。我像喜劇裡的小丑一般,踮著腳四處彈跳,完全沒法占到一點優勢。
「弄死牠不就好了?」希瑟不屑地說。
不可以殺死沒有毒的蛇,我想。但是我覺得自己很急躁,覺得此刻我的處境很尷尬,我的無能令自己感到困窘。怒火湧上心頭。我把鋤頭舉到頭頂,用力砸下去,砰的一聲砸在這個盤捲的身體上。然後我又砍了一次,這條蛇看起來很困惑,牠發出嘶嘶的聲音,嘴巴張大了,身體流出血來。砍下去!砍下去!不久,牠的頭僅有一絲血肉與身體相連,牠的身體躺在那裡,被切成好幾段。我的手臂在發抖,因為發出重擊而感覺刺痛。狂怒的情緒如蒸氣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當下湧出的羞慚之心。
往後幾週當中,我們徹底投入各種日常生活的勞務中,鬥嘴、發火,來回奔走於那條通往小鎮的一線道鄉村道路--同時,蛇的威脅仍然縈迴不去。我發現有一條蛇的蛻皮掛在二樓魯德房間窗外的一根粗枝上,宛如一枚巨大的保險套,另一條蛻皮從後院屋頂落地的排水管口伸出來。我發出噓噓的聲音,把穀倉裡和房子四周草叢裡的蛇驅趕到別的地方去。有一條褐色紋路的小蛇蜿蜒著橫越我家的車道,牠看起來可能是銅斑蛇。我聽到一聲尖叫,趕緊衝出去,希瑟用手指著一條肥大的錦蛇,牠正在後門的階梯上作日光浴。「牠們不來煩我們會死嗎?」她說,她差一點就踩到牠。當我曉得,到了冬天,蛇會悄悄進入房子裡取暖的時候,我立刻在房子裡四處查看,把T恤裁成細條,將木頭地板的孔洞塞緊。有一天,過去看管這片農場的老人家提出一項警告。「幾年前我在穀倉後面宰了一條響尾蛇。」他說:「當牠口渴的時候,千萬要小心!等到那個時候,牠們就要從山上下來找水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