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才將工作室大舉翻修的陶人蘇立正,特別留了一個空間作為自己的茶室,在埋首陶藝創作與工作之餘還有一方園地把生活「泡」進去。他曾學習正經嚴肅的茶道,而那些道中的規矩卻讓他悟到:「生活不該是一成不變,而是不斷變化,用自己的方法詮釋自己的美學,隨意不刻意,才有生命!」若不曾走過代代相承的傳統路子、不曾經歷時空流轉的產業興衰,如此的哲語聽來總有自顧自的浪漫和輕盈,然而蘇立正一生順勢而塑的天命,卻深深沉沉地粘著土地與家族的歷史,要在當下談論舒適自在的「自己」,勢必也曾消化、吸收、讚頌甚或告別過往的風光與塵埃。
蘇家從明朝就過跨海來台定居鶯歌,蘇立正的曾祖父在西鶯里一帶開始投資陶瓷事業、設立窯廠,而父親時代的窯廠則加入了手繪元素,與同為陶瓷家庭出生的母親攜手走過鶯歌產業的全盛時期。「我一出生就看到碗,小時候鶯歌都是石頭路,常常和姐姐打著赤腳在路上跑。五六零年代的鶯歌,窯廠的煙囪大概有五六百支,那時候作陶都是燒煤,我們家窯廠的煙囪很特別,貫穿山壁之後建在山頂,是全鶯歌最高的煙囪。」 蘇立正本人和立晶窯所致力復興的台式古碗,皆是在這般陶產豐隆的景況中誕生的。
爾後鶯歌的生活陶瓷業拼不過工業量產化下撲天蓋地而來的白鐵、塑膠等製品,蘇爸爸的窯廠便轉作磁磚建材的開發與生產,自幼呼吸著土氣長大的蘇立正則負責在父親的生產線上研發釉藥。同一時期,他也私下拜師學習手拉胚,一邊試釉一邊創作。一天,一位友人見他做了幾個杯子,便帶著他和他的作品前去拜會市場上的店家,蘇立正想都沒想過這批作品居然讓他進帳好幾萬,一舉奠下陶藝創作之路的信心。在與父親商量之後,他決定開始尋找據點成立個人工作室,當時是 1995年,被相中的空間就這樣一路陪伴、包容著他,至今已23 年。
「立晶窯」這個名字其實是蘇爸爸取的,「那時候自己成立工作室其實也沒特別想什麼名字,當別人問你有沒有窯名時,我總是說沒有。」父親得知他的困擾,便以蘇立正的「立」起了頭,再配上一個「晶」字,「希望我們的人生精采,處處都是精華和結晶。」受到父親祝福的蘇立正在新的工作空間中開始投入創作,不斷尋找著「什麼是現代陶藝」的答案,一路上他也曾獲得各大陶藝獎項的肯定,也曾四處走看與各地的陶人交流,更曾在服務之中一步步晉升為中華陶藝學會的會長。然而,真正讓他找到答案的,是與日本陶藝人間國寶鈴木藏的相遇。
「那一次鈴木藏開放茶室請我們一行二十人喝茶,日本人很少開放工作室,那實在是非常難得的經驗,以前還沒看過本人時覺得人間國寶是神,見到他之後,發現這神還滿親近人的!」蘇立正親身與日本動輒五代、十代製陶世家和職人互動的經驗,讓他驚覺自己一直在探尋的精髓其實就是自己的根,無論現代陶藝為何,從源頭去收斂對「傳承」的感覺,便能找到自身的位置。「所有的孩子裡對陶、對釉有興趣的大概就是我,於是我又再回頭去跟著我爸我媽學習他們早期的生活陶,他們也盡了全力把畢生所學通通教給我。」
製程
幾杯茶湯很難道盡立晶窯悠遠綿長的身世,所幸這些時空的紋理都從當代陶人的雙手中注入了每一件工藝創作。隨著蘇立正步出茶室來到工作室入口,眼前是一板板排列有序的素胚。今日,因為工作室空間與人力有限,立晶窯的素胚皆已委外生產,不過這些復古碗盤的胚料配方卻是在蘇立正下足功夫找父親討教、考究後,親自研發調配的心血。
「早期我爸爸是用北投土混桃園大湳的田土,因為北投土燒製到一個溫度容易軟化,添加本地鄰近的大湳土可以將燒成率拉高。這個兩種土混起來並不是純白,有點灰撲撲的感覺。」蘇立正推測上一代之所以會使用北投土,與父親曾向日本技師學習有關。日人來台後將較為精細的製瓷技術帶入鶯歌,並善用瓷土成分較高的北投土改良當地生產的粗陶器。「一開始我在拿捏我們家古早碗的胚料配方時,曾用陶土試,但發現大眾沒辦法接受那種樸拙,後來就慢慢調整,用台灣的陶土混入日本的瓷土,成品帶黃卻不死白。」
至於古早碗的器形與比例,則是參考祖父、父親所流傳下來的設定。「以前的農村常常用一個碗就解決一整餐──一坨飯、一塊肉、筍絲、滷蛋,通通裝進一個大碗公,然後配茶,也許這種庶民生活和我們的飯碗矮又圓有關吧!」而因應現代人生活和使用習慣的多變性,立晶窯也在與胚廠來回討論和溝通後,陸續開發出不同大小的碗,目前已有碗公、大碗、圓碗,和小碗四種尺寸。
行列成陣的素胚對面,擺著一張大木桌,那是蘇立正為碗盤繪製圖樣的工作區。立晶窯所出產的古早味碗盤上,許多花色圖樣皆是父母那代傳承下來的「臺灣味」,像牡丹、楓葉、竹籬笆,都是早期台灣人常用、喜愛或從日人技師上所習得的時下技法。而魚、蝦、蟹等海鮮類圖騰,則是農村社會的餐桌文化中聊以慰藉或自我激勵的「豐盛」元素,就算日子窮苦無法嚐到山珍海味,碗盤中的蟹已代表著「富足」。至於水果與花草則是近幾年來最能因應時節加以創新的熱門花樣,好比前幾年推出的香蕉和今年順應草莓季節推出的草莓,都是門市中銷售長紅的搶手貨。
「今天工作的主題是畫橘子在小碟子上。」蘇立正一邊說,一邊走到靠牆邊的小桌上,在眾多的不鏽鋼便當盒中選出兩個,開蓋端出裝著橘色和藍綠色釉彩的白碗,「用便當盒收納保存釉料這招是我爸傳下來的,這樣每次畫就不會擔心釉藥乾掉,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通通都是我的午餐,食量很大!」接著,他拿出藍色印台,將一個特製的印章沾上藍墨水,一個個小碟在兩次壓印後出現了兩個柿型的藍邊。「這是用海綿做的彈性印章,蓋在像碗盤這種弧面的物件上比較不會變形。蓋章的用意是先做個記號,給個位置,橘子、柿子這種圓形的圖樣特別需要定位。這章其實是柿子用的,但拿來蓋橘子也是可以,藍墨線條會在高溫燒製過程中消失。」
下一步,蘇立正拿起一支扁平的小毛筆在橘色釉料中調整濃淡,然後再一次次地捧起小碟,延著方才的藍色邊線,一筆、兩筆,轉出一顆顆勻襯有層次的橘子身。他說一天若排定一個彩繪主題,從早到晚最多可以畫一百個碗盤,「別看這畫起來簡單,你必須非常專心,如果一不注意,橘子會變成柳丁,像我現在邊講邊畫,產出的這批橘子好像就變成有點帶酸的土橘子。」畫完橘身之後,他換了一支圓尖型的毛筆沾取藍綠色釉膏,準備為橘子們畫上橘子葉。「因為工具不同,通常都是一個元素完成後,再統一進行下一個元素。」
畫橘葉又細分成三個步驟,首先得從橘子的蒂頭中抽起果梗,二是讓果梗撇出一小片葉,最後以鋼針刮出葉脈,就如蘇立正所說,每個步驟都是一批小碟統一進行,結束後再接著下一個步驟。「這葉子要有點上揚,看起來才不會太乾。」「刮葉脈的工作是我們後來才發明出來的「減法」技巧,現在一般都是哥哥在做。」眼前這身信手拈來的彩繪功夫,蘇立正可是學了一二十年,究竟怎樣才算是「學成」或「出師」呢?他說:「技巧本身不難,畫出感覺最難。當你畫到最後拿回家裡想問爸爸漂不漂亮,卻讓爸爸以為那是他自己畫的時候,那就是小小的成就!」
彩繪完成的碗盤接著會被送到工作室後方的長形空間塗上透明釉,好讓碗盤的外表多一層玻璃狀的保護膜,而這整套技法和流程就是所謂的「釉下彩」。根據蘇家父母輩的傳授,此時的「上釉」其實是「浸釉」,用手指掐起著碗的圈足將整個碗浸入裝有透明釉料的水桶中,而古早沿用至今的圈足高度,也許正是浸釉時方便抓取的黃金比例。透明釉的原料以矽成分為主,和玻璃的成分翰效果相似,「有點像是替碗打上晶瑩剔透的粉底」。同個空間裡還有一座噴釉台,蘇立正說一般生活陶不會用到噴釉的技法,通常都是自己的創作需要多層釉色的堆疊表現時,才會用得到它。「浸的可以閉著眼睛做,但噴的就要非常知道自己在幹嘛才行!」
通風的陽台牆邊,大塑膠桶和大陶缸裡一字排開,裡邊存放著立晶窯的各種釉料。蘇立正為我們打開蓋子,缸和桶中漂著乒乓球,「這是我爸爸自己發明用來辨別釉料的方法,你看這桶就是油滴釉,『油』和『滴』兩個字分開寫在不同的乒乓球上,好天才是不是!這樣就算風吹、日曬、雨淋,日子久了都不會消失不見!」
待碗盤表層的釉放乾後,便可將作品送入窯中,入窯和上一個浸釉的步驟通常都是由蘇立正的哥哥來操作,彼此分工。今日的立晶窯共有四個電窯,兩大兩小,大的負責燒製成品,小的用來實驗新釉色。幾天之前,蘇式兄弟已先行入了一窯,此時此刻正持續降溫中。「以前阿公的時代,窯都是燒煤,沒日沒夜不能休息,但溫度上還是沒辦法控制的精準,一切都得用眼睛對著高溫看,看到很多人都因為這樣得了青光眼。現在我們使用電腦全自動控制的電窯,也就是按一按設定好就可以去睡覺了。」
立晶窯的作品通常需要燒到1250 度,用四到五天的時間升溫,而真正的高溫頂點僅會持續半小時,之後就花時間等待自然降溫。為了耐得住 1250 的高溫,裝載作品的層版是可以燒達1300 度的碳化矽,陶人稱之為「棚板」。棚板上還會再灑上一層白白的物質,那是燒至 2000 度不會融化的氧化鋁,也是製作火箭頭的原料。「燒窯時如果沒灑上這一層,成品就會黏在板子上,那叫買一送一。另外作品也不能在棚板上排得太過緊密,因為釉融化的時候很像麥芽糖,靠太近就會全部黏在一起。」
家族分工與延續
與蘇立正對談至此,不難發現他們整個家族對立晶窯的向心力,有傳授一切古法的父親母親、協助部分製陶流程的哥哥,還有在門市致力於銷售的姐姐。「二十年前,陶藝協會每年都會主辦嘉年華會,有一次我建議姊姊去擺攤,雖然她說自己不會做生意,但我還是鼓勵她拿著我的作品去試看看,那一次效果很不錯,後來她就辭去原本的會計工作在老街上租了個空間說要開店。那時,我自己的工作室常常會忙不過來,就會請爸媽過來幫忙,後來連做工程的哥哥也都被我邀請回來一起工作。」
在蘇大姐和蘇立正的心底,蘇爸爸是個有智慧的藝術家,很多觀念甚至比下一代都還要新,好比立晶窯門市中讓人印象深刻的大塊原木層架、碗櫥、老物件等,都是當年蘇大姊開店時,蘇爸爸親自為寶貝女兒發想的好設計,耐看且實用。而身處門市第一戰線的蘇大姊所賣的不只是商品,更是對家族全員的敬愛與榮耀,她時時將消費者的回饋提供給爸爸和弟弟們參考,依市場需求建議並調整設計和生產量。也許,這樣的家庭的分工正是支持蘇家以傳統立足當下的關鍵;蘇家成員們在不同時空切片中的全心投入與步步踏實,成就了這二十年來甚或更淵遠流長的立晶窯。
代代相傳的生活陶,不但用於生活也產於生活。一只只彩繪碗,既是古,也是新,在光陰流轉中盛裝風土與人文的豐盛,讓每你個我都能自在地用單手或雙手捧起當下舒適、自信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