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四方箱
「所有都上船了嗎?」船長問。
「都上船了。」大副回答。
「好。準備開船。」那是星期三早上九點鐘。停泊在波士頓碼頭的郵船「斯巴達」號,貨都進了倉,乘客都上了船,一切就緒,等候啟航。啟程的警笛響了兩次,最後的鐘聲亦已敲過,船頭轉向英國,機器噴出的蒸氣嘶嘶作響,表示為前面三千哩的旅程,一切都預備妥當了。繫船的纜索繃得緊緊,好像扯着蓄勢待發的灰犬的繮繩。
我不幸生來神經衰弱,自幼便性情孤僻,從事案牘勞形的文職工作,叫我變得更愛孤獨。站在這艘跨越大西洋的郵船後艙甲板上,我不住詛咒這個我無法迴避,將要把我帶回我祖先故鄉的旅程。水手的呼喊,船震盪的響聲,乘客的告別,群眾的歡呼,每個聲音都刺激我敏感的神經。我覺得很落寞。一種無以名狀,好像大禍臨頭的感受,把我整個人籠罩着。海面雖然風平浪靜,沒有任何東西惹起我這個喜歡陸地之人的不安,但我總覺得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的,不能描述的危險邊緣。我知道像我這樣性格的人,往往會有特別的預感,而預感成真也並非不常見。有人說,這是因為我們有另一種感覺——精神上和未來的一種微妙的溝通。記得靈學大師饒梅爾先生說過,在他豐富的人生經驗中,我是他所遇見過,對靈界現象最敏感的人。無論怎樣,當我穿插於
「斯巴達」號甲板上一堆堆有哭有笑的人群中,我的感覺絕對不是快樂。倘使當時預知以後十二小時內所要發生的情事,我一定會在這個最後的時刻,跳回岸上,逃離這艘可惡之船。
「時間到了!」船長說,「拍」的一聲關上了錶,放回口袋裏。「時間到了!」大副說。汽笛發出最後的長鳴,送船的親友紛紛趕着回岸。繫船的纜索解下了一條,吊板被推離岸邊,忽然駕駛室有人喊叫,兩個人匆匆地跑下碼頭。他們瘋狂地揮手,就像要把船停下來似的。「小心!」岸上的人群大喊。「拿穩!」船長叫道。「慢來!停下!扯起吊板!」那兩個人就在第二條纜索鬆開的時候跳上了船,在一下機器震動的響聲中船駛離了岸。甲板上,碼頭旁都響起了歡呼,在無數手帕的揮舞下,巨輪慢慢地,安詳地駛出了平靜的海灣。
兩週的旅程開始了。乘客都忙着找他們的房間、行李。餐廳傳來開瓶的聲音,表示不少旅客採用這種人造的東西去消解他們的離愁。我環視船艙,試了解一下我的「旅伴」。他們都是一般的旅客,沒有任何突出的面孔。在這方面我可以說是個專家,因為人的臉容是我的專長。我對人面孔的特徵就如植物學家對花一樣,牢記不放,空閒的時候再細細分析,然後分類標記,收入我小小的人類學博物館裏面。可是這裏沒有甚麼值得記下來的。二十種不同類形,都想要看看「舊世界」的美國青年,一些和他們迥異,有體面的中年人,小撮神職人員,職業人士,年青婦女,旅行售貨員,英國特殊階級人士,和一般郵輪上常見的大雜燴。觀察完了,我回顧漸漸退逝的美國海岸線,記憶如雲升起,對這個我選擇寄居之地,心內湧生一種溫暖。船的一旁堆滿了等待運送到艙房的皮箱、行李。喜歡孤獨一人,我便走到這堆行李的後面,坐在它和船邊之間的一綑繩纜上,做起我憂鬱的白日夢來。
我被後面的輕聲說話喚醒:「這裏夠安靜了,坐下,我們可以安全地談談。」
從兩堆行李的夾縫望出去,那兩個最後趕上船的乘客就站在行李堆的另一邊。他們顯然沒有見到我,因為我是倚卧在行李堆的陰影之處。說話的是個瘦削的高個子,一把青黑色的鬍鬚,臉容蒼白,神色緊張,興奮。他的同伴是個血氣旺盛的小伙子,態度急躁、果敢,口裏咬着一支雪茄,左臂搭着一件厚厚,長長的大衣。他們左右觀望,像是要弄清楚周圍是否只有他們兩個人,我聽到另一個說:「這裏是最合適的地方了。」他們背着我坐到行李堆上。我雖然並不是有意,但卻成了他們對話的竊聽者。
「穆勒,」高個子說,「我們終於上到了船。」
「對啊,」那個叫穆勒的傢伙同意地說,「安全地上了船。」
「可是差點兒便趕不上了。」
「的確很險,范寧根。」
「如果上不到船便不曉得該怎麼辦了。」
「那我們的計劃便都泡湯了。」
「全都破壞了。」小個子一邊說,一邊拼命的吸了好幾分鐘他的雪茄。最後他說:「我把它帶來了。」
「讓我看看。」
「其他人看不到吧?」
「沒有人會看到的,他們都到下面的艙房去了。」
「我們不能掉以輕心,因為事關重大。」穆勒一面說,一面展開搭在他左臂上的大衣,把裹在裏面一件深色的物體放到甲板上。只瞧了一眼,已經把我嚇得驚叫一聲,跳了起來。還好他們專注於前面的事物,沒有發覺,其實只要他們稍稍轉過頭來,便會看到,在那堆行李箱上,我那張瞪着他們滿是驚惶的面孔了。
從他們對話的開始,我已感到恐懼不安。看到面前的那件東西,更為我的感受提供了確據。那是一個方形,以深色木料製成的小箱,用銅片,一條條像肋骨一樣地綑着加固。箱子大概是一立方呎大小,像個載手槍的箱子,不過高很多。還有一個裝置,吸引了我的注意:箱蓋上,安有一個像手槍扳機一樣的東西,以彈簧和箱蓋連接。這個裝設,把原來看似載槍的箱子,變成了好像可以發射東西的槍枝。這個裝設的旁邊,有個方形的小洞。叫范寧根的那個傢伙把眼睛湊到洞上窺看了好幾分鐘,神色凝重,滿臉憂慮。最後說:「一切看來都似乎很正常。」
「我盡量沒有搖動它。」他的同伴說。
「這樣容易受損害的東西,要非常小心看待。穆勒,把需要的東西放些進去吧。」
小個子在口袋裏掏了好一陣子,拿出來一個小紙包,倒出半掬白色的晶體粒,傾注入那些方形小孔裏面。箱內發出卡咯卡咯的怪聲,兩個人都展露滿意的微笑。
「沒有甚麼大問題。」范寧根說。
「一切穩如泰出。」他的同伴回答說。
「小心!人來了。把它拿回我們的艙位。不要讓人懷疑我們在幹些甚麼,如果給他們誤觸開關,無意間啟動了整件事,那就糟糕了。」
「其實,無論誰觸發開關,都是一樣結果的。」穆勒說。
「觸動開關的人定必要大吃一驚,」高個子陰森地笑着說。「哈,哈!真想瞧瞧他們屆時的面色!我得讚讚我自己,我的工藝還不錯吧。」
「很不錯,」穆勒說。「聽說設計也是你的,對嗎?」
「是的,彈簧和活栓都是我想出來的。」
「你應該把它註冊專利。」
兩人又再發出一聲冷笑,然後拿起那件包銅的物體,用穆勒特大的大衣掩蓋起來。「下去吧,我們把他藏在床上,」范寧根說。「今晚之前還用不着它,放在那裏應該是很安全的。」
他的同伴表示同意,兩人手牽手,攜着那神秘的小箱,沿着甲板走過通往下艙的閘門,便再看不到他們了。最後聽到的是范寧根:「小心,不要讓它撞到船上的欄墻」的反覆叮嚀。
也不曉得在那綑繩纜上坐了多久。暈船的感覺更增加了我聽到那番對話的恐懼。大西洋的波濤開始向郵船和其上的旅客展示它的威力了。我感到身心交瘁,快要崩潰,二副的聲音把我喚回來。「先生,可否從這裏移開,」他說。「我們要把這些木材挪走。」
他不客氣的率直,紅光滿面的健康臉容,就像是在嘲諷我當時的境況。如果我有勇氣,或者身強力壯,就真想揍他一頓。但以我當下的情況,我只能向這位老實的水手發出令他十分詫異惡狠狠的哼聲,然後從他身旁走到甲板的另一邊。我需要獨自一人,好好地想想正在我眼前醞釀的可怕罪行。一隻小艇正低低地懸掛在吊架上。我有了個主意,攀過船欄,鑽進那隻空艇,躺在艇底,把身體伸直。我上方就只看到蔚藍色的天空,偶然,因為船隨波低昂,還可以見到船的後桅。伴着我的就只有我的思想和暈船的不適。
我重溫所聽到那番可怕的對話。看看是否可以找到,和那明顯展示在我面前的,另一種不同的解釋。我不能不承認,似乎找不到。我努力把所有推論的表面證據臚列出來,看看推論可有甚麼地方出錯。沒有,毫無漏洞。他們最後一刻才跳上船,這樣,便逃過了行李驗查。「范寧根」〔一個常見的愛爾蘭姓氏〕這個名字,把他和愛爾蘭恐怖組織扯上了關係,而「穆勒」*,叫人想起社會主義和謀殺。加上他們鬼鬼祟祟的態度,認為如果趕不上船計劃便要泡湯,害怕被別人見到,還有那個裝有機關的神秘方形小箱——他們開玩笑地說要看看錯誤觸發機關的人的臉容,更是確鑿的證據。所有一切都只能帶到唯一的結論:他們是某種政治,或其他組織派來的亡命之徒,存心犧牲他們自己、船上的旅客、這艘郵輪,製造一件轟天大屠殺。他們傾進箱子裏面的白色晶粒應該是引爆的藥引,那些卡咯、卡咯的聲音大概是箱內精巧機器所發出來的。他們提到今晚,那是甚麼意思呢?是不是他們準備在旅程的第一個晚上便進行甚麼恐怖行動呢?越想越害怕,冷汗直冒,汗毛倒豎,連暈船也再感覺不到了。
已經說過,在具體行動上我是個懦夫,在對錯的判斷上也是同樣的懦弱。像我這樣,兩方面都如此怯懦的人不曾多見。我認識很多人雖然很害怕身體上的傷害,但對自己內心的想法卻是十分自信、堅定。說來慚愧,我愛靜又內向的習性,任何可能引起他人注意的行為,我都異常地害怕,比諸身體受到損傷更甚。一般人在我現在的處境,都會把疑懼告訴船長,讓他處理。然而,對我來說,想到將會受到眾多人的關注、陌生人的盤查、以控訴人身份和那兩個陰謀者對質、就覺得討厭,難以接受的難堪。萬一我的推想是錯誤的,控訴被證實毫無根據,那將會是何等地尷尬呢?不,我還是拖延一下。先留心監察這兩個亡命之徒每一步的行動。無論做甚麼都比可能被證明出錯要好得多。
我忽然省悟此刻他們的陰謀可能已經有了進一步的發展。這種緊張亢奮驅走了我的不適,我站起來,爬出小艇,一點暈眩的感覺都沒有了。我在甲板上蹌蹌踉踉地走,準備到下面的船艙,看看今早才見到的那兩個人在幹些甚麼。就在我抓着梯級扶手的當兒,忽然有人在我背上熱情地一拍,差點兒叫我狼狽地滾下梯級。「是你?哈門德?」一個似乎認識的聲音說。
「老天爺,」我回頭一望,說,「是你?迪克.梅頓!好傢伙,你好嗎?」
面對當前的困惑,這實在是意想不到的好運氣。迪克正是我所需要的人:心腸好,果斷,能幹。我可以把疑慮告訴他,曉得他一定能夠給我明智的指引,告訴我下一步應該怎樣走。從哈羅中學二年級開始,他便是我的顧問和保護人。他立刻便看出我有點兒不對勁了。「哈囉!」他和藹地說,「沒事兒吧?哈門德。看你面色白得像塊紙。暈船?」
「不,不是這回事,」我說。「扶我來回走一陣子吧,迪克,我有話想要跟你說。」靠着迪克魁梧的身軀走了一段時間,我才尋回足夠說話的勇氣。
「來支雪茄吧,」他說,打破了沉默。
「不,謝謝,」我說。「迪克,我們今天晚上都要變成死屍了。」
「這可不是現在不抽雪茄的理由啊,」迪克從他的濃眉下盯着我,冷靜地說。顯而易見,他是認為我有點兒神智不清。
「不,」我繼續說。「我不是開玩笑;所說保證都是清醒、誠實的。我發現了一個可怕的陰謀,迪克,有人要摧毀這條船和她所有的搭客,」我把找到的證據一件一件,有系統地陳述出來。總結地說,「看,迪克,你怎樣想?更重要的是你認為我該怎樣做?」
我十分訝異,他竟然大笑起來。「如果不是你,而是其他的人告訴我這番話,我一定十分震驚。哈門德,你經常都是杯弓蛇影,覺得危機處處。我看你又故態復萌了。可還記得,中學時你矢言在學校的長房見到鬼魅,原來只不過是你自己在鏡子裏面的影像?嘿,」他繼續,
「有甚麼理由有人要摧毀這條船?船上沒有重要的政治人物,乘客大半是美國人*。況且在今日這個理性的十九世紀,就是最狠毒的批發謀殺者,都不會把自己也變成受害人的。我想你一定攪錯了,把一部照相機,或同樣普通的物品,誤會為邪惡的機器。」
「絕不是這樣,先生,」我憤懣地說。「如果你不信,這是你的損失。我沒有誤會,也沒有誇張所聽到的。至於那個箱子,我從未見過像它一樣的東西。從他們的對話,對它那樣的小心,我確信裏面一定藏有件精巧的機器。」
「按你的推理,船上所有容易破碎的貨品都可以被看成水雷了。」
「那個人的名字是范寧根啊,」我繼續說。
「在法庭上,這證明不了甚麼,」迪克說,「不過,我已抽完雪茄。讓我們一起到下面去,喝瓶紅酒。你指給我看看誰是那兩個恐怖份子,如果他們在那裏的話。」
「好的,」我回答說;「今天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他們離開視線的了。不過可千萬別定睛望着他們,讓他們知道自己正在被監視。」
「相信我,」迪克說;「我會表現得如羊羔一樣的無知,溫馴。」說着,我們通過艙門,走進了船的餐廳。
不少乘客坐在中央那張大桌子的周圍,有忙着處理大大小小的行李箱的,有在吃午餐的,有在閱讀的,或以其他方法自娛的。但卻沒看到我們的目的物。我們沿着大廳走,察看旁邊的艙房,都沒有看到他們的影踪。「糟糕!」我想,「他們會不會,就在這一刻,在我們腳底下的機倉進行他們的勾當呢?」就算發現真的是這個最壞的可能,也要比處身當時的懸疑更好過。
「部長,」迪克問,「還有其他乘客在甚麼地方嗎?」
「還有兩位在吸菸室,先生,」部長回答說。吸菸室是所漂亮舒適,毗鄰餐具室的房間。推門進去,我馬上鬆了口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范寧根那張血色全無的臉面,倔強的嘴巴,眨也不一眨的眼睛。他的同伴坐在他的對面。他們正喝着酒,前面桌子堆着一堆紙牌。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們正專注地在玩牌。我碰碰迪克表示他們便是我所說的那兩個人了,我們像是不經意地坐到他們的旁邊。這兩個陰謀者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存在。我留心監視他們。他們正在玩一種叫「拿破崙」的牌戲*。兩個都是老手。我不得不佩服他們的鎮定。心內藏着這樣重大的秘密,竟然還是如此難得的「高章」。銀錢轉手很快;高個子的手氣不太好。最後他爆了一聲粗話,把牌摔到桌面,拒絕再玩下去了。
「不,宰了我也不再玩下去了!」他說,「連續五手都沒有超過兩張同花的牌!」
「沒問題,」他的同謀一邊拾起他贏得的錢一邊說,
「這小小數目的上落,過了今晚便都算不得甚麼了。」
這個壞蛋的坦白令我吃了一驚,但我故意好像漫無目的地盯着天花板,喝我的酒。我覺得范寧根用他狼也似的眼睛瞧定我,要想看看我可留心到那句話的深意。他低聲地和他的同伴說了幾句話,沒聽到說的是甚麼。我猜大概是告誡他說話要小心一點,因為另外那個惡狠狠地回應:「荒謬!為甚麼我不能說我想說的。過份小心是很傷身的。」
范寧根說:「我猜你大概不想事情成功吧。」
「別瞎猜,」另一個躁急地大聲說,「你和我都曉得,我既然參加了,便定要勝出。可是我卻不要聽到你,或任何其他人批評,或打斷我的說話。我跟你一樣,甚至比你更甚,希望事情成功。」
他氣沖沖地猛吸了幾分鐘雪茄。另一個惡人輪流的盯着迪克和我。我明白我是遇上了一個可怕的狂徒,就是嘴脣稍一牽動,也許便會叫他拔出利器直刺我的胸膛,面對這樣嚴峻的環境,我的自律實在連我自己也難以相信。至於迪克,他的表情就像埃及的獅身人面獸一樣,諱莫如深,無從捉摸。
除了穆勒把紙牌放回口袋前,洗牌的聲音外,吸菸室沉靜了幾分鐘。他仍然在鬧脾氣。把吸剩的雪茄尾扔到痰盂裏,狠狠地瞪着他的同伴,然後轉過來瞧着我。
「先生,你以為甚麼時候外界才再會聽到我們這條船的消息呢?」他們兩個人都望着我。
我回答的時候可能臉色轉蒼白了一點,但聲音還是很鎮定。「我想,先生,應該是在它駛進皇后港那一刻吧。」
「哈,哈!」那正在發脾氣的小個子笑道,「我料到你定是這樣回答的了。范寧根,不要在桌下踢我,別管閒事。我曉得我做的是甚麼。」他繼續對我說,「你錯了。徹底地錯了。」
「也許到達前,我們遇到另一艘船,」迪克建議。
「這也不是。」
「天氣這樣好,」我說。「為甚麼到達目的地後,外界還聽不到我們的消息呢?」
「我不是說到達目的地後,外間還聽不到我們的消息。當然會聽到。我只是說他們不是在那裏第一次聽到我們的消息。」
「那麼在哪裏聽到呢?」迪克問。
「那你可永遠不會知道。不過,保證在今日結束之前,一位迅速而又神秘的使者,將會透露我們的所在地。哈哈。」他再次笑着說。
「上甲板去吧,」他的同黨咆哮着說,「你喝得太多那該死的白蘭地混水了,口沒遮攔,走吧!」抓住他的手臂,半拉半推地強把他扯出了吸菸室。我們聽到他們跌跌撞撞地走上扶梯,到甲板去了。
「現在你又怎樣想?」我倒抽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問迪克。他無動於衷,好像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嘿,怎樣想?!」他說,「就跟他的朋友一樣,一個半醉人的胡言亂語。那傢伙渾身都是白蘭地味。」
「胡說,迪克,你可見到另外那個人怎樣想盡辦法要他住嘴。」
「當然。他不想他的朋友在陌生人面前出洋相。也許那個小個子是個精神病人,高個子是他的監管人。這非常可能。」
「噢,迪克,迪克,」我喊道,「你瞎了眼麼,看不到他們每句話都證實了我們的猜疑?」
「朋友,這太荒唐了」迪克說,「不要把自己弄得神經兮兮吧。我們的所在地將會迅速而又神秘地被透露,你看他說的究竟是甚麼鬼話。」
「我告訴你他說的是甚麼意思,迪克,」我俯身向前,抓緊我朋友的手,「他的意思是,一兩艘遠離美國海岸的漁船,忽然看到大海遠處閃起一陣火光,這便是他的話的意思了。」
「哈門德,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一個大傻瓜。」迪克.梅頓不耐煩地說,「如果你把所有醉人的醉話都看成有深意,當然會得出各樣奇怪的結論。不如像他們一樣,我們到甲板上走走,我看你需要吸些清新空氣。你的肝臟定必有點問題,海上旅程應該對你大有好處。」
「如果有幸完成這次旅程,我發誓不會再有第二次了,」我呻吟着說,「他們正忙着收帆,甲板不是個好去處。我還是留在下面吸完這口菸吧。」
「晚飯的時候,希望你的心情會好一點,」迪克說,然後便獨個兒到外邊去了,剩下我一個人在沈思,直到晚餐的鑼聲敲響,把我們召進了餐廳。
當日所發生的事,無用多說,並沒有增強我的胃口。我機械式地坐到餐桌旁,聽着周邊的人的談話。頭等艙有差不多一百位人客,上酒以後,他們的說話,夾雜着杯盤的碰撞聲,混成一片沒有意義的噪音。我坐在一位胖胖,帶點神經質的年長婦人,和一位瘦小,一本正經的神職人員中間,他們都沒有主動地和我談話,我便躲進自己的天地,觀察其他的旅伴。迪克坐在暗暗的遠處,周旋於面前的雞排和身邊一位矜持的年青女士之間。船長竇威坐在靠近我的一邊,船上的醫生坐在另一邊。我很高興范寧根就坐在對面,起碼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們便都安全了。他冷酷的臉上掛着一絲社交禮貌上的笑容。我留意到他喝了很多酒,未上點心,他的聲音已有點含糊了。他的朋友穆勒和他隔着好幾個座位,吃得很少,表現得有些緊張,焦躁。
「各位女士,」船長親切地說,「希望你們在船上感到賓至如歸。至於各位男士,我可沒有甚麼擔心的。部長,上瓶香檳。祝大家一路順風,早日平安抵達目的地。我相信美國的親友,十二,頂多十四日後,便會得到我們安全抵埗的消息了。」
我抬頭一看,范寧根和穆勒交換了一個眼色,雖然快速,但沒有逃過我的觀察。前者的嘴角還帶着個險惡的微笑。
周圍的會話起伏不停。有說政治,海洋,趣聞,宗教,林林總總。我沒有作聲,只是留心聆聽,忽然起了個念頭,如果像是無意中地提及我所擔心的疑慮,應該沒有甚麼壞處,但卻起碼可以叫船長想想那方面的可能,也讓我瞧瞧這兩個陰謀者有甚麼的反應。
談話突然遇到個小冷場,對一般的話題大家好像都失去了興趣。這給我一個很好的機會。「船長先生,可以問個問題嗎?」我俯身向前用清晰的聲音問道,「您怎樣看費尼安*宣言呢?」
船長臉色一沉,顯出由衷的憤慨,說:「他們這群可憐的懦夫,又蠢又壞。」
「不敢具名的壞蛋,無能實踐的恐嚇,」旁邊一位上了年紀,頗有點自以為是的男子說。
「噢,船長!」身邊那位胖胖的女士說,「他們大概不會把這條船炸掉吧?」
「如果他們做得到,一定會做。但是他們肯定炸不了我這條船。」
「請問船上做了些甚麼預防工作呢?」餐桌末端一位老人問。
「所有船上的貨物都經過非常嚴格的檢查,」竇威船長說。
「要是他們把炸藥當隨身行李攜帶呢?」我說。
「他們太懦弱了,不敢這樣犧牲自己的生命的。」范寧根對這個討論一直顯得不很關心。此刻卻仰臉看着船長說:「您有沒有把他們低估了呢?所有秘密組織都有把生死置諸度外的成員,您又怎知道費尼安裏面沒有這樣的人呢?很多人覺得他們所爭取的是正確的,雖然其他人視為錯誤,能夠為所爭取的而死是一種光榮。」
「沒有人會認為不分青紅皂白,濫殺無辜是正確的,」那位瘦小的神職人員說。
「礮轟巴黎不是一樣嗎?」*范寧根說,「可是整個文明世界就都袖手旁觀,不稱之為醜惡的謀殺,而美其名曰戰爭。德國人不都認為這是對的嗎?為甚麼費尼安用炸药便不一樣了?」
「不管怎樣,他們只是夸夸其談,到現在還沒有見到他們甚麼實際的行動,」船長說。
「對不起,」范寧根回應說,「鴴鳥號事件*,不是還有疑點麼?在美國我碰到很多人,據他們個人的了解,堅持船是給煤炭水雷炸毀的。」**
「那他們都在說謊,」船長說,「海事法庭已經裁定,爆炸證實是煤炭放出的氣體意外引發的,絕無可疑。——不過我看還是轉個話題吧,免得女士們整晚都不能好睡。」談話也便回復到原先一般的話題了。
在這個小小的討論中,范寧根很有風度,平靜地提出他有力的論據,是我料想不到的。我不能不欣賞,在幹出危險勾當的前夕,他還可以這樣不慍不火地為他感受最深切的理念辯護。上面說過,他喝了很多酒,蒼白的臉略泛微紅,但態度還是很克制。以後他沒有再開口了,像是陷入沉思之中。
很多不同的主意在我心中盤旋。我該怎樣做?馬上站起來,在眾人和船長面前戳破他們的陰謀?抑或要求船長給我幾分鐘時間,到他的辦公室去,告訴他全盤事情?在剎那間,我差不多一半決定了就這樣做,但忽然又變得加倍的怯懦。我不能排除猜想可能會錯。迪克聽到我的證據,不是不相信嗎?我決定還是讓事情繼續發展下去。我忽然有個非常不負責的感覺,為甚麼要幫助那些對自身所處的危險視若無睹的人呢?應該是船上的人員保護我們,怎會反而要我們去提醒他們?我再喝了兩杯酒,蹣跚地走上甲板去,立意把我知道的秘密深藏在自己的心裏。
這是個絢麗的黃昏。我心情起伏難平,憑着船欄享受清爽的海風。西邊落日的餘暉烘托着一葉帆影,海被染得火紅,就像個血海。我不禁打了個寒噤。夜空只有主桅上方的一顆孤星,落在水裏,被螺旋槳碎成千千百百閃爍的光點。只有拖在船後的煙柱,像紅色幕帳上長長的一條黑色的裂痕,沾污了美景。真難相信渺小可憐的凡人,竟然可以破壞大自然如此的寧謐。
「無論如何,」凝望着下面深邃的蔚藍,我想,「如果最壞的真箇發生,死在這裏總比久延殘喘在岸上的病床要好得多。」在大自然浩瀚的面前,人微小的生命實在算不得了甚麼。但當我回過頭來看着在甲板另一邊那兩個難以忘掉的身影,甚麼哲學思想也防止不了我的不寒而慄。他們正全神專注地談話,我聽不到說的是甚麼,只好來回地走着,密切監視他們的行動。
看到迪克走上了甲板,我舒了口氣。有人商量,就算是個懷疑自己的人,總比沒有人商量好。
「嗯,好傢伙,」他開玩笑地戳了下我的肋旁,說,「我們還未被炸得粉身碎骨呢!」
「還沒有,」我說,「但這並不表示將不會。」
「胡說八道,」迪克說,「真不知誰把這樣荒唐的想法放到你的腦海裏。我跟其中一位你懷疑是兇徒的聊過,從他的談吐看來,很平易大方。」
「迪克,」我說,「我確信他們擁有一枚厲害的炸彈,我們正面臨鬼門關,就好像親眼看着他們引火燃點藥引一樣。」
「如果你真的這樣想,」迪克,半被我的認真唬住了,說,「你便有責任告訴船長。」
「你說得很對。我會這樣做的。只是我的怯懦才叫我沒有早一點開聲而已。現在我得讓船長知道整件事,我們才能有救。」
「那就馬上去吧,」迪克說,「不過做做好心,千萬不要把我也扯進這件事去。」
「他一從駕駛室出來,我便會跟他說,」我回答,「在此之前,我是不會讓那兩個人離開我的視線的。」
「讓我知道結果,」說罷,迪克向我點點頭,走開了,大概是去找他飯桌旁認識的伴侶吧。
剩下我一個人,我再走到早上藏身的地方,跨過船欄,鑽進小艇,躺了下來。在那裏可以計劃下一步的行動,我只要稍稍一抬頭,便看得見那兩個討厭的傢伙。
一小時過去了,船長還留在駕駛室裏面,和一位以前是海軍官員的搭客討論一些高深的航海問題。躺在那裏我看到他們雪茄末端紅紅的兩點火。天已經很黑,差不多看不清楚范寧根和他的伙伴了。他們自晚餐後便一直站在同一個地方沒有移動過。有幾個乘客還留在甲板,大部份都已經下到船艙去了。四周奇異地沉寂,打破靜默的只有鐘錶和汽輪的聲音。
又半小時過去了。船長仍然留在駕駛室,好像永遠不會再出來的樣子。我的神經繃得緊緊的,甲板上一兩聲腳步聲便令我驚跳起來。從小艇向外窺看,那兩個可疑人物已經從甲板的另一邊走了過來,只差一點點,便站在我的正下方。羅盤室的光照在范寧根這個壞蛋可憎的臉上。只一瞥,便看到穆勒臂上搭着那件大衣,我十分了解它掩蓋着的是甚麼樣的勾當。我坐下來,難過地哼了一聲,因為我的優柔寡斷白白地陪上了二百條無辜的生命。
我讀到過秘密份子怎樣策劃兇殘的大報復。我知道面臨生死關頭,人往往把一切置諸度外。然而,我能夠做的便只是躲在艇底,靜靜地偷聽他們在下面的耳語。
「這裏可以了,」一個聲音說。
「對的,向下風最好。」
「不曉得開關是否操作正常?」
「我確信它正常。」
「十點鐘啟動,是嗎?」
「是的,十點正。還有八分鐘。」聲音停頓了一陣子,又再開始。
「他們會聽到開關的聲音嗎?」
「聽到了也沒有關係。太遲了,再沒有人可以停止事情的進行。」
「這也是。我們留下的人應該感到很興奮吧,對嗎?」
「當然!你以為要隔多久他們才得到消息呢?」
「第一個消息,大概二十四小時後吧。」
「我方應該先知道。」
「不,我方。」
「哈,哈。等着瞧吧。」聲音又歇了歇。然後我聽到穆勒陰森,低小的聲音,
「還有五分鐘。」時間好像停滯不前,我數着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
「陸上定必十分哄動,」一把聲音說。
「對的,報上也會一樣。」我抬頭往艇外張望。一切似乎都沒望,沒救了。不管我發出警示與否,死亡正朝我直視。船長終於離開了駕駛室。甲板上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小艇陰影裏那兩個黑色人物。
范寧根手裏拿着一隻錶。「還有三分鐘,」他說,「把它放到甲板上去吧。」
「不,放在欄杆這裏。」
從聲音中我知道他們把那小小的四方箱子放在小艇的吊架上,正正就在我頭部的下方。我再向外張望。范寧根從紙包裏倒出一些東西到手上,白色的晶體,和我早上見到的一樣。毫無疑問,這定是引爆的藥引。然後再把晶粒倒進小箱子裏面。我又聽到像早上引起我注意的那些卡咯卡咯的怪聲。
「還有分半鐘,」他說,「由你抑我啟動開關?」
「由我來吧,」穆勒說。
他執着開關上繩索的一端,跪了下來。范寧根站在背後,雙手交叉胸前,神情冷酷,果敢。
我按捺不住了。剎那間,我的神經實在不能再忍受下去。我跳起來,大聲喊着說:「住手!住手!你這些胡作非為,目無法紀的人!」
他們兩個看見我在月光下那蒼白的面孔,大概以為見了鬼,嚇得倒退了一步。
因為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我表現得十分勇敢。「該隱*受到咒詛,只不過殺了一個人,」我說「而你們卻準備流二百人的血?」
「他瘋了!」范寧根說,「時間到了,動手吧,穆勒。」
我跳下甲板,說,「不能這樣幹!」
「你有甚麼權阻止我們?」
「為人,為神,我都有權」
「與你無關,滾開!」
「絕對不走!」我說。
「該死的傢伙!事關重大,不要和他糾纏了。我來把他抓緊,穆勒。你趕快啟動開關。」
瞬間,這個愛爾蘭人便像海古立斯(Hercules,希臘神話中著名的力士)般把我緊緊箍住,在他掌握中我像個小孩子,無從掙扎。他把我直壓在船邊,半點兒動彈不得。
「現在他阻止不了我們了,趕快!」
我感覺像是站在永恆的邊緣。被那高個子的惡人牢牢箍住,望着另一個步向那將要帶來死亡的小箱。他彎下身來,機弦在手,看着他把機弦一拉,我默默地作了個最後的祈禱,「拍」的一響,夾着幾聲沙啞的怪叫,箱子的一邊打開了,飛出來兩隻灰色的信鴿!
不用,也不想多說了。整件事真是極度的尷尬難堪。我還是識趣地退居一旁,讓《紐約先驅報》體育版的記者敍述這事的始末吧。下面便是該報,在船離開美國不久後的一篇簡報:
不同凡響的信鴿飛行——上星期,波士頓的約翰.范寧根,和亞殊港的耶利米.穆勒所分別育養的信鴿作了一場別開生面的競賽。他們兩人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神改良信鴿的品種。這場比賽醞釀了很久,押在牠們身上的金額不菲,當地人對比賽結果十分關注。比賽是從橫越大西洋的郵輪「斯巴達」號的甲板,在啟航當天的晚上十時開始的,估計當時郵輪和岸上的距離大概一百哩。誰的鴿子先返抵家園,誰便勝出。英國的船長一般都不喜歡他們的船被牽涉到任何賭博活動,所以整個過程要小心地保密。雖然,在最後階段還是遇到一些小麻煩,但比賽仍然準時十點鐘開始。第二天下午,穆勒的信鴿筋疲力竭地返抵亞殊港,范寧根的卻是無影無踪。不過,支持後者的人大可放心,比賽是十分公平的。兩隻信鴿是放在同一個特別設計的鳥籠裏面,由彈簧控制開關,只能從蓋子上面的幾個小洞放入飼料,絕不可能對鴿子的翼翅做甚麼手腳。如果多幾次舉辦這樣的賽事,一定可以促進美國信鴿飛行的活動,同時,在最近這幾年來,對人類的能力和耐力近乎病態的興趣之外,開闢另一個更合理,更愜意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