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筮靈蓍臨淄得奇瑞 逐白鹿阿瞞遇異人
原夫天地混芒,象類雞卵,元氣繞之,如日之暈。萬八千歲過後,盤古氏開天闢地。氣之陽清者,上浮為天;氣之陰濁者,下沉為地。爾後日月交替,陰陽遞嬗,虞土、夏木、殷金、周火,五德終始,生生不息。黃帝之時,有黃龍地螾見,黃帝以土氣勝,遂以土德王。夏將興,草木暢茂,有青龍止於郊,禹以木氣勝,遂以木德王。殷將興,有神牽白狼銜鉤而入商朝,銀自山溢。湯以金氣勝,遂以金德王。周將興,有赤鳥銜珪,降周之岐社。文王以火氣勝,遂以火德王。自周衰,秦文公出獵,獲黑龍。後七國紛爭,併入於秦,始皇以水氣勝,遂以水德王。俄有望氣者云:“東南有天子氣。”及秦以無道,二世而亡。鹿奔野草,群雄逐之。項王紫電雙瞳,力能扛鼎,率江東子弟八千人,喑啞叱吒,橫行於天下。破釜沉舟,誅滅暴秦。漢高祖為赤精子,斬白蛇而起義,一統天下。至孝文、孝景五六十載,天下和洽。漢武帝時,有黃龍見。帝以土氣勝,遂以土德王。其後漢室中微,國統三絕。及王莽篡漢,中外憤怨。此土德銷盡,金德當代也。後來光武生時,有赤光照室中。帝以火氣勝,始明火德。此後歷朝鼎革,多為受禪。五行乘旺則克,受克則生矣。桓帝之世,有黃星見於楚、宋之分。靈帝之時,黃龍見譙。時人云:“鬼在山,禾女運,王天下。”其後曹魏篡漢,乃以土德承漢之火;江東孫權,以木德王;西蜀劉備,以火德王。三國鼎足,虎鬥龍爭,其後青蓋入洛陽,天下歸晉。有白燕巢殿,晉主以金氣勝,遂以金德王。晉末,中原板蕩。後劉宋替晉,金生水德;蕭氏替宋,水生木德;及陳氏替梁,木生火德。至於北地諸國,非真主正統,皆五行之沴氣。唯隋朝乃赤帝降精,感應而生,故以火德王。至隋平陳,兩火相並,又有赤雀降祥。隋朝一治一亂,二世乃亡。傳至李唐,高祖以土氣勝,遂以土德王。太宗以聖德英武,雄才睿略,掃除昏虐,大濟生人。又有房玄齡、杜如晦輔相聖德,魏徵、王珪規諫闕失,長孫無忌、蕭瑀補益政事,李靖、李勣訓整戎旅,君明臣忠,事無不理,夷狄畏服,寰宇大安。其後武曌僭位,殺唐室子孫殆盡。幸唐祚未終,宰臣張柬之、崔玄暐與羽林將軍敬暉、桓彥范、司刑少卿袁恕己等,以禁兵誅討二張,興複社稷。
帝畏皇后韋氏,言無不從。張柬之、敬暉等以立功,掌知國政,謀去諸武。佞臣德靖王武三思患之,結昭容上官婉兒以為援,因得幸於韋皇后,潛入宮中謀議。柬之等無辜放逐。光祿卿、駙馬都尉王同皎,與武當丞周憬密謀,招集義士張仲之、祖延慶等,期以則天靈駕發引,劫殺三思。機事不密,反為所誣。同皎斬於都亭驛前,籍沒其家,臨刑神色不變。仲之、延慶皆死。周憬逃於比干廟中自刎。臨死,謂左右曰:“比干,古之忠臣也;儻神道聰明,應知我以忠自殺也。”天下莫不冤之。
有鬼夜以血塗三思門,三思不以為懼。雍州人韋月將、高軫上書,言三思潛通宮掖,將有逆謀,反為三思所構。月將竟杖責,軫流於嶺南而死。韋后深信釋氏,聖僧萬回嘗謂之曰:“三郎斫汝頭。”又望見韋后之女安樂公主車騎,連唾曰:“血腥血腥,不可近也。”韋后因太子李重俊第三,非其所生,惡之。三思令子武崇訓與安樂公主淩忽太子,勸公主請帝廢皇太子,自立為皇太女。宰臣魏元忠力諫方止。公主聞之,怒曰:“元忠,山東木強田舍漢,豈足與論國事!阿武子尚自為天子,況兒是公主,作皇太女,有何不可!”太子以武三思亂國,不勝忿恨。
三思專權擅勢,大作威福,嘗謂人曰:“不知何等名作好人,唯有向我好者,是好人耳。”既與韋皇后、上官昭容私通,而兵部尚書宗楚客、將作大匠宗晉卿、太府卿紀處訥、鴻臚卿甘元柬等為之羽翼,御史中丞周利貞、侍御史冉祖雍、太僕丞李悛、光祿丞宋之遜、監察御史姚紹之等並作爪牙。周利貞等殘害忠良,時人皆呼為“三思五狗”。冉祖雍又與中書舍人崔湜、鄭愔貪圖賄賂,百姓為之語曰:“崔冉鄭,亂時政。”又以三思秉政,陰有篡國之心,比之於司馬仲達。先是,三思改封。識者言:“德靖,‘鼎賊’也。”至是,果有窺鼎之志。
神龍三年秋七月辛丑,太子與右羽林大將軍、遼陽郡王李多祚等,假帝詔發千騎三百餘人,誅武三思、武崇訓於其第,遂引兵趨肅章門,斬關而入。韋后聞之,慌與安樂公主、上官昭容翊帝登玄武門樓。千騎兵驟至。帝臨軒諭之,於是千騎倒戈擊太子,殺李多祚,餘眾潰散。左金吾大將軍、成王李千里攻延明門,不克而死。太子見事急,引百餘騎突圍而出,奔至鄠縣,為部下所害。制令梟首於朝堂,又獻於太廟,並以祭三思、崇訓靈柩。時東宮僚吏,莫敢近者。惟永和丞寧嘉勖,解衣裹太子首號哭。楚客聞之大怒,收付制獄,黜為平興丞,因殺之。士庶聞之,盡皆流涕。
時有相王李旦,本名旭輪,後改名旦,高宗第八子,帝同母弟也。性謙恭,有文學,善訓詁,工草隸。龍朔二年六月己未,生於長安蓬萊宮含涼殿。十一月,封殷王。乾封元年,徙封豫王。總章二年,徙封冀王。上元三年,徙封相王。永淳二年,徙封豫王。旦初生時,則天於含涼殿內造玉佛像。及長,旦入殿裡觀玩,忽聞佛像語曰:“爾後當為天子。”又有蝸牛成天子字,在寢齋之壁。旦懼,以泥塗去。數日又複如舊,如是者三。嗣聖初,則天臨朝,廢帝為廬陵王,立旦為帝。旦雖即位,不得參預政事。垂拱二年,則天下詔,還政於旦。旦固辭。則天仍臨朝稱制,百僚上表,請改國號曰周。旦乃上表,自請讓位於母。則天大悅,及革唐為周,降旦為皇嗣,賜姓武,退居東宮,其具儀一比皇太子。聖曆初,帝自房陵還。旦數稱疾不朝,請讓位於兄。則天遂立帝為太子,複封旦為相王。神龍初,帝復位,進號安國相王,拜太尉、同鳳閣鸞臺三品;帝以旦為皇太弟,堅辭不受。
又有太平公主,乃高宗少女,帝同母妹。為人體貌豐碩,方額廣頤,先降太常卿薛紹,後降武周定王武攸暨。公主素多權略,則天甚愛之,常謂“類我”。每預謀議,宮禁嚴峻,事不令泄。公主亦畏懼自檢,但崇飾邸第而已。高宗朝,以沛、英、豫三王及太平公主,武后所生,食封逾於常制。垂拱中,公主實封至一千二百戶;聖曆初,加至三千戶。神龍元年,以預誅張易之有功,進號鎮國太平公主,增邑至五千戶。至次年正月內,與長寧、安樂諸公主,皆置公主府,設官屬。太平公主儀比親王。長寧、安樂二公主,不置長史而已,餘並同親王。上官昭容用事禁中,與韋后、安樂公主,皆以智謀不及,甚憚之。
三思既死,帝為素服舉哀,廢朝五日,追贈太尉,封梁王,諡曰宣。贈武崇訓開府儀同三司、魯王,諡曰忠。宗楚客、紀處訥附韋后、安樂公主,密使冉祖雍誣奏:“安國相王及鎮國太平公主與太子同謀,請收付獄。”帝聞之大怒,令一人按其事。乃南蘭陵人,姓蕭,名至忠,秘書少監蕭德言曾孫也。美風望,性剛梗,有當世幹具。初為畿尉,以清謹稱。嘗與友人期於街中,俄而彤雲四合,紛紛雪下,人或止之。至忠曰:“焉有與人期,畏雪不去。”遂命駕徑往,立於雪中,深尺餘,期者方至。後為御史中丞。至忠泣而奏曰:“陛下富有四海,貴為天子,豈不能保一弟一妹,受人羅織?宗社存亡,實在於此。臣雖愚昧,竊為陛下不取。《漢書》云:‘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願陛下詳之。且往者則天欲立相王為太子,相王累日不食,請迎陛下,固讓之誠,天下傳說。足明祖雍所奏,咸是構虛。”帝乃止。以楚客、處訥並同中書門下三品,加至忠中書侍郎同平章事,賜爵酂國公。
是時宗楚客、紀處訥讒諂蔽明,宰相李嶠、楊再思、韋巨源等唯諾而已。惟蕭至忠在朝有鯁直節,多所匡正。帝嘗曰:“諸宰相中,至忠最憐我!”
再說宗楚客諂事韋后,率百官上表,尊帝為應天神龍皇帝,后為順天翊聖皇后。大赦天下,改元景龍。韋后干預國政,優寵親屬,擢從兄韋溫為太子少保、同中書門下三品,內外封拜,遍列清要。韋溫等既居榮要,燻灼朝野,時人比之武氏。韋后最喜左道妖邪之術,乃引巫媼趙五娘出入禁中,封為隴西夫人,與妹郕國夫人、崇國夫人,安樂、長寧諸公主,上官昭容及母沛國夫人鄭氏、尚宮柴氏、賀婁氏,皆樹親黨,多納貨賄。但送錢三十萬,即於側門別降墨敕、斜封授官,號為“斜封官”。由此,屠販之徒,躡高位者數百人,何其猥濫!韋后與安樂公主深信釋氏,天下盛興佛寺,以致百姓勞弊,倉廩空虛。
韋后又與宗楚客淫亂。國子祭酒葉靜能、散騎常侍馬秦客、光祿少卿楊均,出入宮中,與后有奸。御史崔琬,對仗彈奏楚客等驕恣跋扈,請收劾之。楚客更瞋目變色,自言忠鯁,為琬所誣。帝竟不窮問,遽命琬與楚客約為兄弟,以和解之。因此人皆稱帝為“和事天子”。
安樂公主即帝幼女,帝愛寵最深,恣其所欲。嘗自草制敕,掩其文而請帝書焉,帝笑而從之,竟不省視。安樂公主恃寵驕奢,權傾天下,自王侯宰相以下,除拜多出其門。嘗作毛裙,合百鳥毛,花卉鳥獸,皆如粟粒。正視為一色,旁視為一色,日中為一色,月中為一色。裙既織成,直錢一億,凡造兩腰,一獻韋后。百官之家多效之。江嶺奇禽異獸毛羽,采之殆盡。公主又與長寧公主競起第宅,以侈麗相高。擬於宮掖,而精巧過之。又請昆明池,帝以百姓蒲魚所資,弗許。公主不悅,乃更奪百姓田園,別鑿定昆池,言定天子昆明池也,廣袤數十里,直抵南山。累石為山,以象華嶽,引水為澗,以象天津。損庫錢百萬億。公主駙馬武延秀,即武崇訓從弟,恃恩放縱,有不臣之心。楚客暗使公主府倉曹符鳳謂之曰:“今天下蒼生,猶以武氏為念,大周必可再興。按讖書云:‘黑衣神孫披天裳’,駙馬即神皇之孫也。”延秀大喜,自此常穿黑衣不題。
卻說相王第三子李隆基,性仁孝,英武果斷,倜儻有大志。生得姿質風流,儀容偉麗。善音律,工八分書,妙能打球,兼解陰陽、象緯、卜相、推步之術。垂拱元年秋八月戊寅,生於洛陽。則天嘗御高樓抱隆基眺望,誤墜於地。左右失聲奔下扶擁,隆基怡然無虧損之狀,則天甚奇之。三年,封楚王。天授三年十月,出閣,開府置官屬,年始七歲。風神秀異,英姿雋邁。朔望車騎至朝堂,金吾將軍武懿宗忌其嚴整,訶排儀仗,因欲折之。隆基叱之曰:“我國家朝堂,汝安得恣蜂蠆而狼顧耶!”則天聞之,特加寵異。天授二年,仍卻入閣。長壽二年,改封臨淄郡王。聖曆二年,又複出閣。長安中,位右衛郎將、尚輦奉御。神龍元年,遷衛尉少卿。景龍二年,兼潞州別駕。
潞州城東五里,有一山,名伏牛山,有黃龍見於南岡;城南六十里,有一山,名羊頭山,有童謠云:“羊頭山北作朝堂。”至次年九月內,臨淄王自潞州回京。召術士韓擬禮,使揲蓍成象,一蓍孑然獨立,擬禮告曰:“此天人之瑞也。”臨淄王與兄壽春郡王李成器、衡陽郡王李成義,弟巴陵郡王李隆范、彭城郡王李隆業五人,列第於長安隆慶坊,分院同居,號為“五王宅”。時人語訛,以“隆”為“龍”。五王宅北有隆慶池,有數十頃大小,池水泛溢,望氣者言池中鬱鬱有龍氣。帝聞知此事,領一班文武官僚,都到五王宅,就在隆慶池中泛舟作樂。命引巨象上船踐踏,君臣賦詩以紀其事。
忽一日,臨淄王帶王毛仲、李宜德等親從將校十數人,架鷹逐犬,出城采獵。至城南鄠、杜之間,趕起一白鹿,縱馬上山逐之。臨淄王拈弓搭箭,覷著白鹿較近,一箭射去,正中鹿背。那白鹿帶箭而走,閃入深林去。臨淄王隨後趕去,卻不見了白鹿。只見前面有一株雲松,亭亭如車蓋。臨淄王此時人困馬乏,遂滾鞍下馬,坐於松下少歇。
玩著山景,不覺的天色將晚。忽見一個白衣秀士,生得眉目分明,鬢髮如墨,騎驢而來,與臨淄王施禮。臨淄王答禮。秀士問道:“王孫是那方來的?為何在山中憩息?”臨淄王道:“我於城南韋杜打獵,趕一白鹿到此。見有一簇松陰,權為一歇。”秀士道:“東邊不遠,就是我家。王孫不棄,到我舍下吃些茶飯。”臨淄王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厚愛,何敢拂此盛情。”
秀士便引臨淄王,迤邐行二里餘。轉過崇山峻嶺,穿過茂林修竹。看前面時,雲林深處,有一座草舍人家,柴扉晝掩。門外一道青溪,兩邊都是野花山草。看不盡那蜻蛉悠颺草際飛,蝴蝶翩翻花上戲。夕陽度嶺,飛鳥相逐;山花輕颺,半落幽戶。秀士指著說道:“那個便是蝸舍。”
臨淄王十分歡喜,隨著秀士,行過花溪,推開荊扉。早驚動一個裙布荊釵的婦人出來迎接,對臨淄王進禮。秀士道:“此是山妻。”臨淄王回禮。秀士請臨淄王入裡坐下,叫山妻看茶,一壁廂辦飯。婦人將些黃粱粟米,煑起飯來。秀士自去宰驢殺羊,把酒肉安排些來吃。不移時,肴饌完備。桌上壺斟美釀,盤列珍饈。葷有獐豝鹿驢雉兔般般肉,素有蔬肴鮮筍木耳並蘑菇。說不盡那杯盤之盛,品物之豐。臨淄王看了,心中暗喜,自思道:“不想這秀士如此好客,必異人也!”秀士將美酒滿斟一杯,奉與臨淄王。臨淄王稱謝了,便問其姓名。原來秀士乃懷州河內人也,姓王,名琚。琚本是遊俠兒,與周璟、張仲之為友。時駙馬王同皎圖誅武三思,廢韋氏。與周璟、張仲之等密議,求客刺武三思。璟乃薦琚於同皎。同皎與琚言及刺武三思事,琚義而許諾。事泄,琚乃更名改姓,亡匿揚州。傭書於富商之家,主人愛其才學,以女嫁之,送以金帛。及三思死,琚將前事實訴丈人,攜妻回京,祭告同皎等。因避朝廷緝捕,故隱居於此。
吃了晚飯,收了盤碗,漸漸天昏,不覺東方月上。王琚引著臨淄王出茅屋,到竹林邊走走。但見泉流松石,喬木生涼;花拂戶牖,微風送香。竹裡流螢數點,飛來又去;澗中啼鳥紛紛,有時一囀。
二人觀玩良久,步入幽篁,就於茅亭裡坐下,共論前古興廢之事。臨淄王見琚言語投機,恨相知晚,呼為王十一,以己志告之。問曰:“久聞先生大名,今幸一會。如今天子昏昧,奸臣弄權。韋后驕恣日甚,將來必為篡逆之事。先生高見,望乞賜教。”琚曰:“道家之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亂而殺之,又何疑也?”正談論間,忽聞戶外人喊馬嘶,二人急出視之,乃王毛仲、李宜德也。臨淄王大喜。毛仲、宜德下馬入見,請臨淄王回城。臨淄王別了王琚,與毛仲、宜德同歸城裡,於路訴說王琚殺驢款待之事,共相嗟訝。自此之後,臨淄王帶領數騎,去韋杜地面遊獵解悶,必過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