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藝術：人魚血謎

在薄暮微光之下游出石穴，
人魚水中悠游，長髮閃耀流瀉。
──華特‧德拉梅爾（Walter de la Mare），〈人魚〉（Mermaid）【仿宋體】

盛夏暑意在柏油路面蒸騰。
沸騰般閃動的溼熱日光下，一名魁梧的金髮男人若無其事地倚靠著政府機構的銀色公務車、低頭查看手錶，乍看下宛如海市蜃樓。可惜他並不是幻象──高級特別探員山姆‧甘迺迪絕非光線曲折而成的幻影。

甘迺迪抬頭望見傑森，臉上浮現了嫌惡的神色。那也許是有些失敗的笑容，不過考慮到甘迺迪的風評，他多半不是在對傑森微笑。
「維斯特特別探員。」甘迺迪說道，低沉的語音隱含南方口音的慵懶。「我還以為你是在路上先去了趟嘉納博物館，想先解了那樁懸案才過來。」

甘迺迪這傢伙。特別主管探員卡爾‧曼寧早就警告過傑森了，甘迺迪為再次和人組隊辦案之事深感不滿，況且這回的副手是從藝術犯罪調查小組派來的人。至於為什麼非要派人和他一同偵案呢，還不是因為他上回搞砸了曝光度極高的案件，甚至連威斯康辛州州長都上晚間新聞譴責他了。換作是資歷較淺的探員，也許接下來好一段時間都別想碰任何一樁案件了，然而甘迺迪可是局內的傳奇人物，是威名赫赫的「追緝獵手」，他不會因此丟飯碗，不過近期絕對算是他事業的低谷了。從前的成就為他樹立了不少敵人，而且不只是一般人想得到的那種敵人。一個人不可能光憑破案就成就非凡的事業──而在傑森看來，甘迺迪似乎完全稱不上八面玲瓏。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傑森走到車邊說道。甘迺迪沒有要握手的跡象，於是傑森自己的手也往口袋一插。「我先說了，我現在原本應該是在休假的。我之前在波士頓準備搭上飛回洛杉磯的班機，現在是臨時改了行程來幫忙。」
「原來如此。」甘迺迪轉過身，繞到耀眼銀轎車的駕駛座那一側。「你可以把行李丟後車廂。」他伸手按下按鈕，開了後車廂。

傑森拉開後車蓋，將棕色皮革提包放到甘迺迪的黑色公事包旁。甘迺迪的行李還真不少，無疑屬於他這個居無定所的主人。無論黃金時段的電視節目是怎麼演的，行為分析小組的探員其實極少離開匡堤科、在國內四處出差辦公，不過甘迺迪完全是例外，而他這個例外也突顯了其他探員慣常的辦公模式。

「我們得趕緊上路，那個女孩子已經失蹤超過八小時了。」甘迺迪一句話拋來，然後就坐上了駕駛座。
傑森本想回應，最後還是克制住了自己。曼寧特別主管探員之前稍微介紹了他這位新合作伙伴（也是暫時的合作伙伴），照主管的說明看來，甘迺迪急著前往位於金斯菲爾德郊區的犯罪現場，正體現了他的專業──這也是他們在一間餐館的停車場而非中央廣場一號分部辦公室會合的原因。
他蓋下後車蓋，繞到副駕駛座側上車。車內仍帶有冷氣的涼意，可見他並沒有讓甘迺迪等太久。

甘迺迪轉動鑰匙、發動引擎，又一波冷空氣伴隨著廣播新聞吹了出來。「這一帶你很熟吧？你們家以前在金斯菲爾德有一棟度假屋對吧？」
「對。」
「真好。」甘迺迪的語調倒像在說：完全不意外。他身上帶有濃濃的鬚後水味，味道和他全身上下的一切同樣強勢，前調是檀香、後調是「惹人生厭」。
「算是吧。」
車輛駛離停車場，甘迺迪對他投了個譏諷的眼神──至少嘴脣的弧度堪稱譏諷，眼神則是被深色Oakley墨鏡藏住了。他看上去四十五歲上下，不算英俊，那張臉卻令人印象深刻。話雖如此，等這樁案件了結了，傑森打算立刻竭盡全力忘掉這張臉。
傑森說道：「我想請教一下，金斯菲爾德警察局長特別請調查局派你來辦案，是因為他認為這是連續殺人魔的模仿犯在作亂嗎？」
「現在下定論還太早，不過差不多是這樣。他們當然擔心犯人是模仿犯了──全烏斯特縣都忘不了之前的案件，以後發生什麼少女失蹤案，整個縣都會人心惶惶，擔心是模仿犯出來作案了。」甘迺迪開始為傑森說明案件現況。
他說得簡明扼要，不過也不能怪他，畢竟他們掌握的情報也就這些。金斯菲爾德某個富裕人家的青少女──瑞貝卡‧瑪蒂根──週五晚間開派對與朋友同樂時，就這麼失蹤了。當時少女的父母出遠門，是管家發現瑞貝卡失蹤後報案。當地警力與居民組織了搜救隊，但目前為止還未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青少女失蹤的原因很多啊。」傑森指出。
「是啊，不過我也說了，烏斯特縣的居民可是還清楚記得之前那個事件。」
那也怪不得他們。傑森凝望窗外一一閃過的高樓大廈與歷史建物。公園、遊樂場……池塘。明豔陽光在碧綠池水上閃爍。少女的笑聲餘音繚繞……他摘下墨鏡，一手擦過雙眼，然後才重新戴上墨鏡。

烏斯特是座心態上相當現代化的老城市，距離金斯菲爾德僅二十四英里，車程不過四十五分鐘，不過這短短二十四英里宛若區隔兩顆迥異星球的浩瀚太空。
他開口說：「我記得原始案件，當初就是多虧了你，馬丁‧平克才會被捕入獄吧。」
「我只是盡自己的本分而已。」甘迺迪意外地謙虛，謙虛過頭了。金斯菲爾德連續殺人案之所以能破案完全是甘迺迪的功勞，所以這回警察局長才會急著請他回來偵辦新案。調查局沒先靜待觀察瑪蒂根失蹤案的發展，這點倒是令傑森有些訝異，但也許局裡除了尋找失蹤少女之外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將甘迺迪調離要務。曼寧特別主管探員請傑森取消休假、前來協助辦案時，傑森聽在耳裡就是這個意思。

「是什麼樣的派對？」傑森問道。
「什麼派對？」
「現在是六月，那他們開派對是為了慶祝什麼？畢業嗎？生日？十六歲生日？還是有人偷偷生了小孩？」
甘迺迪笑得毫無笑意。「就是慶祝爸媽週末不在家的那種派對。」
「那是誰都能參加呢，還是只有她的好友？」
「詳情我們還不清楚，我知道的情報都已經告訴你了。」
嗯，這就難說了。甘迺迪的辦案風格十分老派，他無疑是那種孤狼型探員，喜歡「自立自強」──他那一輩的人可是想出了不少乍聽之下頗有男子氣概的詞句，為自己孤僻的性格找藉口。電視節目這麼演的確好看，但在現實生活中的執法單位，人們往往就是因為缺乏團隊意識而導致自己或他人受傷。
有時候呢，即使隊上所有人都齊心協力，還是會有人受傷。傑森感覺到肩膀微微刺痛，心不在焉地揉了揉。

村鎮外圍的路邊立著一大面心形看板，看板上寫道：永遠銘記於心，哈妮‧柯里甘。
傑森上回駛過這條路時，還沒有這面看板，不過甘迺迪想必已經見慣了。在多年前那個夏季，他應該來回經過了這面看板不下一百次吧。
兩人都沉默不語，數分鐘過後汽車離開了蓊鬱樹林，開上金斯菲爾德村樹蔭斑駁、優美如畫的鄉村街道。這是座典型的新英格蘭村鎮，房屋街道古雅悅目，有寬闊草坪或舊玫瑰園圍繞的一幢幢白色護牆板屋、改建成了商用建築的十九世紀紅黃磚屋、戰爭紀念碑──這裡說的可是美國獨立戰爭──有著高聳尖頂的白教堂，這些建築物都漂漂亮亮地建在了村子中心一大片翠綠草地四周。此地與加州相差十萬八千里，但這也是傑森一家從前來此避暑度假的主要理由。
小村莊十分寧靜，不過即使以小村的標準而言，週六下午也不該一片死寂啊。
「和你印象中一樣嗎？」甘迺迪的話聲將傑森拉回了此時此刻。
「似乎沒什麼改變。」
真的沒什麼改變，整座村莊彷彿停留在了過去，傑森也彷彿回到了未來，感覺有些毛骨悚然。他們經過畢基酒館，看見店前凸窗與掛在門口的手繪招牌，招牌上畫了個頭戴假髮、鷹勾鼻形狀近似車頭吉祥物的紳士。

「你上次來是什麼時候？」
「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他父母在哈妮失蹤後立刻售出度假屋，那之後傑森便再也沒回來了。他可不打算和甘迺迪分享這些──即使甘迺迪有在認真聽也一樣。
但他並沒有在聽，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在了GPS機械化的指示上，那雙大手輕鬆自在地操作方向盤，凌厲目光掃過了一間間漂亮的小店面與咖啡廳。
警局位於村子中心，就設在從前的村鎮行政中心。這是幢褪色磚頭建成的兩層樓建築，旁邊還附了鐘塔，灰色柱子支撐著門廊。若從屋內拱形窗前向外眺望，還能望見遠方一抹藍影般的夸博阿河。
他們在建築後方一排楓樹下停車，楓樹的綠葉油亮得彷彿在酷暑中冒了汗。
「我還以為這裡的車子會更多。」傑森打量著幾乎全空的停車場說道。
「大家都出去找人了。」甘迺迪回道。
他雖然語調中性而不帶多餘意味，但這句話完全是理所當然。全村──或至少是村裡每一個行動無礙、沒有要務在身的居民──想必都在周圍廣大的荒郊野外尋找失蹤少女了，她畢竟是村裡的孩子。傑森之所以沒立即想到這一點，是因為他已經很久沒偵辦暴力案件了。
或者說，他已經好一陣子沒參與可能發生暴力事件的案子了。人們的行為總是難以預料，在四面楚歌的情況下更是如此。

傑森和甘迺迪一同繞到建築正面，兩雙腳踩著穩定的步伐走在塵土滿布的道路上。此處的空氣溼悶而炎熱，飄著溫熱岩石與萱草的氣味。從停車場走到前門廊的路上甘迺迪一直沉默不語，這時如果多少說明接下來可能遇到的狀況應該頗有幫助，不過甘迺迪顯然不愛多聊。
他們推開老舊的木框玻璃門走進室內，經過一長排貼滿了社區活動傳單與公告的布告欄，上頭除了傳單之外還有幾張通緝令。一名相貌和善的中年女警忙著接電話，草草瞄了兩人的證件一眼就點頭示意他們入內，同時語調鎮靜地回應電話另一頭的人。傑森兩人沿著兩邊是深色木板牆的走廊走了進去。

他們來到了位在一樓的專案室，只見房裡整齊擺了一排排摺疊椅，面朝貼在一面牆上的多張照片。照片中的少女十分漂亮──白人，十五六歲左右，金髮、藍眸。房裡只有一個人，一名制服警員正在將攜帶式大白板擦乾淨。傑森認出了波伊德‧布克斯納，一顆心不禁往下沉。
老天。世上這麼多間酒吧──這麼多警局──偏偏……
都過這麼多年了，布克斯納卻沒什麼變化，肩膀依舊方正、下巴依舊方正、頭形也依舊方正。好吧，他的頭形也許不是真的方正，那可能只是蓬鬆平頭造成的視覺效果。

「甘迺迪，聯邦調查局。」甘迺迪再次亮出證件。「這位是維斯特特別探員。」
「你們來了啊。」布克斯納說道。他只瞟了傑森一眼，似乎沒認出對方是誰──沒有比徽章與墨鏡更好的保護色了──傑森也樂得不和他相認。「桔法斯局長在外面指揮搜救瑞貝卡的行動，要我帶你們去搜救現場。」
「那就走吧。」甘迺迪說。
傑森一個詫異的眼神投了過去。
「或者，」傑森說道，「我們可以先在警局裡做初步調查，讀一讀目擊證人的筆錄。有待整理的證詞應該非常多，我們有機會找到其他人漏看的線索，找到那個女孩子自行離家出走的跡象。另外，我也想去她家一趟，再看看有沒有什麼蛛絲馬跡。」
犯罪現場是獨特而脆弱的存在，你瞭解現場狀況的機會就只有一次，因為事發後隨著一批批執法人員到場搜查，現場──以及你對現場的觀察與認識──都會發生變化。
甘迺迪似乎這才想起了傑森的存在。他剛才摘下了墨鏡，露出一雙冷冽藍眸，冰霜般的色彩冷硬無情。他又轉向布克斯納。「我們去和桔法斯局長談談。」
情況再明顯不過：甘迺迪是負責這樁案件的探員，資歷較深，而且這類案件並非傑森的專長領域。基於上述理由，傑森參與辦案只是為了填補搭檔空缺」，他並不想刻意挑戰甘迺迪的權威，但見甘迺迪直接認定當地警方已經完成了基本調查，傑森還是感到不安。無論是面對何種狀況，他都不喜歡擅自做假設或推論。
不過，他也不喜歡在公開場合被打臉。
開口時，傑森無論是神情或語調都與甘迺迪同樣中性，同樣不帶情緒：「為什麼？他們缺搜救人手嗎？我們特地來協助調查，重點不就是要從客觀公正的視角看這樁案件嗎？」
甘迺迪默默注視著他良久，眼神絲毫稱不上友善，也不像在試著從另一個角度看事情。
「還是我先出去，等你們討論出結果再說？」布克斯納現在才開始仔細打量傑森。
「你不介意的話，麻煩讓我和同事討論一下。」甘迺迪的語調鎮定得令人不寒而慄。
「好喔，我先去把車開過來。」布克斯納心裡顯然已經有答案了。老舊的木地板在他腳下吱嘎作響，他以躡手躡腳遠離爆炸廢墟的態勢走出房間。

甘迺迪默默等到布克斯納消失在走廊盡頭，這才轉向傑森。
「好，小白臉，你給我聽清楚了。」他的語氣冰冷而乾脆。「我們雙方都很清楚，你來這裡扮演的角色就是我和其他人之間的潤滑劑。你現在只要別礙事，必要時說幾句漂亮話就行了，而作為回報，我最後會讓你和桔法斯局長的合照登上新聞。這樣總行了吧？」
「哪裡行了。」傑森說道。「長官當然有請我儘量防止你再次搞砸案件，但我可不是來幫蝙蝠俠提披風的，無論你我樂不樂意，我就是你在這次調查中的合作伙伴。另外，我醜話說在前頭，我並不樂意和你共事──就和你一樣。」
「既然是這樣，那事情就簡單多了。」甘迺迪說道。「你別插手我的命案調查，我要是聽說誰家名畫被偷了就通知你一聲。」
他也沒等傑森的回應，逕自轉身沿著走廊離去了。

在薄暮微光之下游出石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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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特‧德拉梅爾（Walter de la Mare），〈人魚〉（Mermaid）【仿宋體】

盛夏暑意在柏油路面蒸騰。
沸騰般閃動的溼熱日光下，一名魁梧的金髮男人若無其事地倚靠著政府機構的銀色公務車、低頭查看手錶，乍看下宛如海市蜃樓。可惜他並不是幻象──高級特別探員山姆‧甘迺迪絕非光線曲折而成的幻影。

甘迺迪抬頭望見傑森，臉上浮現了嫌惡的神色。那也許是有些失敗的笑容，不過考慮到甘迺迪的風評，他多半不是在對傑森微笑。
「維斯特特別探員。」甘迺迪說道，低沉的語音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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