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觀測金星凌日九死一生
紀堯姆‧勒讓蒂 Guillaume Le Gentil
法國天文學家 1725—1792
一七七一年十月,在外漂泊十一年的勒讓蒂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鄉。他在踏上巴黎土地的時候,會不會想起自己十一年前登船出航的時刻呢?
勒讓蒂出生於一七二五年九月,從小學習神學,本來打算當一名天主教的神父。在讀大學的時候,勒讓蒂偶然聽到天文學家約瑟夫‧尼古拉斯‧德利爾(Joseph-Nicolas Delisle)教授主講的天文學課程,開始對天文學感興趣。德利爾是法國科學院院士,最早使用水銀溫度計確定了一套溫度測量標準,還教出了梅西耳這樣著名的學生。在德利爾的指導下,勒讓蒂的天文學知識逐漸豐富。德利爾瞅準時機,把勒讓蒂引薦給了當時的巴黎天文臺臺長雅克‧凱西尼。七十一歲高齡的凱西尼以優雅的姿態接見了二十三歲的勒讓蒂。凱西尼把所有願意獻身天文學的人都看作自己的孩子,那種父輩的善意和溫暖觸動了勒讓蒂的內心。瞭解到勒讓蒂的興趣後,凱西尼建議他到巴黎天文臺工作,凱西尼的兒子德‧圖里和外甥馬拉爾迪可以指導他的工作。[1]
就這樣,年輕的勒讓蒂在巴黎天文臺名師的指導下,逐漸熟悉了儀器的使用,可以執行最精細的觀測任務和最困難的數學計算。因為勒讓蒂的熱切,天文學知識的大門在他的面前開啟。因為勤勞和專注,勒讓蒂得到了一個光榮的機會。
一七六○年,法國科學院提議,法國政府批准,組建一支奔赴世界各地觀測金星凌日的遠征隊。達奧特羅什前往西伯利亞,潘格雷前往羅德里格斯島,梅森前往蘇門答臘島,而勒讓蒂的目的地是印度的朋迪治里。
為什麼要觀測金星凌日呢?
金星圍繞太陽運動,地球也圍繞太陽運動。金星運動的平面和地球運動的平面幾乎重合,但存在微小的偏差。地球在外圈,金星在內圈。所以在地球上,有機會觀測到太陽、金星和地球恰好在一條直線上。這個時候,我們可以在地球上觀測到金星從太陽表面掠過。因為金星的星光完全來源於太陽光的反射,所以當我們看到金星從太陽表面掠過的時候,完全逆光的金星只有剪影的效果。這個現象叫金星凌日。
但是,金星凌日太罕見了。在最近幾個世紀之內,金星凌日的現象成對出現。一對金星凌日現象間隔八年,而每對之間間隔一百多年。天文學家一般來說只有機會觀測到間隔八年的兩次金星凌日。前兩次金星凌日發生在二○○四年六月八日和二○一二年六月六日。未來兩次金星凌日將發生在二一一七年十二月十一日和二一二五年十二月八日。
觀測金星凌日不僅是為了欣賞罕見的天文現象,還有著重要的天文學意義。十八世紀初,天文學家哈雷提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可以精確測量地球到太陽的距離。在發生金星凌日的時候,同時派出多組天文學家在不同地點觀測。因為每個人所在的位置不同,觀測到的金星在太陽表面掠過的方位也有所差別。只要精確測定觀測者所在地之間的距離和觀測到的金星凌日的差別,就可以推算出金星和太陽到地球的距離。在哈雷提出這套方法之後,第一次金星凌日就發生在一七六一年六月六日。法國的天文學家提前一年就選派了精兵強將執行這項觀測任務。
朋迪治里位於印度東南海岸,當時是法國殖民地。從法國出發前往朋迪治里,必須乘船駛出英吉利海峽,進入大西洋,然後一路南下,繞過非洲最南端的好望角,向東進入印度洋,在模里西斯停泊,再根據風向和過往船隻的情況向東北航行,穿越印度洋。勒讓蒂在東印度公司的兩艘船中選擇了擁有五十門大炮的「貝里耶號」。王室大臣和皇家科學院院長拉弗里耶爾公爵給東印度公司下達了明確的命令,要求勒讓蒂乘船前往印度。可是,這個時候的世界也不太和平。
一七五六年,七年戰爭爆發,英法兩大國成了對手。一七五七年,普拉西戰役爆發,英國侵占印度孟加拉地區,威脅了法國和印度之間的貿易通道和法國東印度公司的利益。
一七六○年三月二十六日,勒讓蒂登船出發。經過四個月的航行,勒讓蒂抵達印度洋上的模里西斯。他瞭解到,英國和法國在印度的戰爭已經爆發,法國的艦船不敢貿然前往印度。而且,東北季風已經來臨,從模里西斯到印度需要逆風航行,效率極低。這個時候,從模里西斯前往印度的航線已經中斷,而勒讓蒂不適應海上航行的生活,在模里西斯患上了痢疾。戰火、風向和身體,面對這三重阻礙,勒讓蒂不得不在模里西斯停留,等待時機。在這期間,他想過要不要直接前往模里西斯附近的羅德里格斯島與潘格雷會合,但這樣就會缺少朋迪治里觀測點的資料,將來運算結果的精確度會大打折扣。勒讓蒂還是決定在模里西斯原地等待。
勒讓蒂等過了夏天、秋天和冬天。第二年的春天,從法國抵達的一艘護衛艦帶來了關於印度戰局的消息。總督和海軍司令決定立即派遣護衛艦前往印度,勒讓蒂的機會來了。海軍向勒讓蒂擔保,就算現在風向不對,他們也能在兩個月內抵達印度海岸。於是,勒讓蒂三月十一日乘坐這艘護衛艦離開模里西斯,十多天後經過留尼旺島,以每天九十到一百二十海里的速度航行。但接近赤道的時候,反方向的季風強勁,護衛艦沒能在正確的航線上繼續前行。護衛艦航行到印度西南部馬拉巴爾海岸的時候,距離金星凌日出現的日期還有十二天。
他們得到情報,印度的朋迪治里已經落入英軍的控制下。勒讓蒂在日記中寫道:「對法國來說,這個地方已經不存在了。我們從過往的荷蘭人那裡確認了這個消息……」[2]
無奈之下,護衛艦必須返航。距離金星凌日還有一個星期,勒讓蒂乘坐的法國護衛艦從印度海域返回,一個月後回到了模里西斯。勒讓蒂在模里西斯上岸的時候,此次金星凌日已經過去了十七天。航行千餘里,在海上漂泊一年多的時間,已經和觀測地近在咫尺,卻只能無功而返,我們可以想像他當時強烈的挫敗感。在乘船返回模里西斯的途中,勒讓蒂觀測到了金星凌日。但是,身處顛簸的船上,勒讓蒂無法精確測量任何資料。第一次金星凌日觀測失敗。
沒關係,八年之後還有一次機會。為了萬無一失,勒讓蒂決定留在印度洋上,不回法國了。他可以在這八年期間研究模里西斯的風土人情,測定當地的經緯度。如果能在返回歐洲之前精確測定印度洋一些島嶼的座標,也算得上是腳踏實地的貢獻,不只避免了舟車勞頓,還能提前為下一次金星凌日的觀測做些準備工作。想到這裡,勒讓蒂決定就住在模里西斯,等待下一次金星凌日,也就是八年之後的一七六九年六月四日。
就這樣,勒讓蒂在模里西斯安頓下來。他多次探訪附近的馬達加斯加島和波旁島,探索了非洲東部海域的漁業、風向和潮汐,瞭解當地的農業、飲食、服裝和民族風俗,還經歷了一次嚴重的疾病,需要放血和催吐治療。重病期間,勒讓蒂的視覺出現問題,看東西總是重影。隨著體力慢慢恢復,他的視覺才有了好轉。在這期間,勒讓蒂繪製了非洲東海岸的地圖。它是當時最豐富、最精確的非洲東部地圖。
勒讓蒂在模里西斯生活了五年之後,要開始準備第二次金星凌日的觀測了。他計算了金星凌日出現的時間和位置,認為更有利的觀測地點應該在更東方,比如菲律賓海域的馬尼拉,甚至是西太平洋海域的馬利安納群島。因為金星凌日發生的時候,這些地方的太陽位置更高,更容易精確測量資料。而要前往馬尼拉,必須搭乘前往中國的船隻,向東穿越印度洋,經過麻六甲海峽,進入中國南海,再北上到達廣州,才能到達。這樣的船全年都有。
更幸運的是,軍艦「善勸號」停靠在模里西斯。這艘軍艦此行的目的地就是馬尼拉,而且副船長正好是自己的老熟人卡森斯,勒讓蒂在巴黎的時候就見過他。通過卡森斯的介紹,勒讓蒂認識了「善勸號」的船長。他向船長說明了自己要觀測金星凌日的使命,船長同意勒讓蒂隨船一起去馬尼拉,避免了繞道廣州。航行了大半年之後,勒讓蒂於八月十日到達馬尼拉。
勒讓蒂在馬尼拉大教堂結識了兩位好朋友梅洛和羅克薩斯。梅洛是南美洲的祕魯人,在馬尼拉大教堂擔任教士。按照勒讓蒂的說法,梅洛有著優秀的心理素質,有學問,熱衷於研究,喜歡書籍和數學計算儀器,是非常好的朋友。羅克薩斯是墨西哥人,是馬尼拉大主教的侄子和祕書。梅洛和羅克薩斯輪流照顧勒讓蒂的生活,讓勒讓蒂在這裡愉快地生活了兩年。其間,勒讓蒂幫助卡森斯測定了馬尼拉港口的經緯度。
但是,馬尼拉當時是西班牙的殖民地。西班牙駐馬尼拉總督對法國人不懷好意,不太歡迎勒讓蒂的到來。勒讓蒂通過模里西斯聯繫法國政府,希望得到一封推薦信,幫助自己贏得西班牙駐馬尼拉總督的好感。勒讓蒂收到了法國政府的回信,把它出示給西班牙駐馬尼拉總督,但總督不相信勒讓蒂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拿到回信,懷疑勒讓蒂偽造了信件,對法國人更加不滿。馬尼拉夏天的天氣也陰晴不定,這讓勒讓蒂犯了難。再加上法國科學院在來信中給勒讓蒂施加了壓力,責備他偏離預定的觀測地點太遠。
勒讓蒂最終決定放棄馬尼拉,還是回到印度的朋迪治里做觀測。在他離開馬尼拉前,梅洛用馬尼拉當地特有的一種木材製作了一張桌子和一把折疊椅,並將它們送給勒讓蒂。勒讓蒂一直隨身帶著這套桌椅,把它當作自己最鍾愛的家具保存著。他與梅洛和羅克薩斯一直到晚年都保持著通信。
開春後,勒讓蒂搭乘了一艘來自澳門的葡萄牙商船前往朋迪治里。一七六八年三月二十七日,勒讓蒂終於抵達朋迪治里,此時距離金星凌日還有一年零兩個月左右,他有充足的時間做準備。
他在朋迪治里持續觀測星空,記了大量筆記:[3]
「這裡一月和二月的星空最美。看過這裡的星空之前,你不可能真的懂得夜晚的美麗。我用十五英尺(約四點六公尺)焦距的望遠鏡看木星如此清晰,空氣太乾淨了,星星沒有任何閃爍。我經常把我的望遠鏡暴露在夜裡,垂直放置好幾個小時,也不會受到露水和濕氣的影響。三月的天氣不是很好,四月的天氣開始變得沉悶,而六月、七月、八月和九月不太適合天文觀測。在這些月分,除了早晨有一段時間是晴朗的,你幾乎沒有任何收穫。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是雨季和冬季……」
金星凌日發生在六月,六月不適合觀測星空。但沒關係,觀測金星凌日只需要早晨的一段時間注視太陽就好……他焦急地等待著、盼望著。附近的英國人給他送來一架非常好的望遠鏡。整個五月,勒讓蒂都在持續觀測。直到六月三日這天,早上的天氣都很好。金星凌日出現的前夜,勒讓蒂還用望遠鏡觀測了木星的衛星,效果極好。
六月四日是星期日,勒讓蒂凌晨兩點就醒了。他感到微風拂面,覺得這是
一個好兆頭。可是沒過多久,天空被雲層遮住了。從那一刻開始,他感覺自己註定要失敗了。他躺回床上,強迫自己再睡一會兒,可是完全閉不上眼睛。他再次起床的時候,天氣還是陰沉的,而且東北部的雲層更厚了。五點開始吹起西南風,風越來越大,但雲層一點也沒有改變。五點半左右,風猛烈地吹開天上的雲層,撕開一道透過陽光的口子,但雲層很快又遮蔽下來。海面上的船劇烈搖晃,地上的沙塵盤旋著上升,烏雲一直存在。就在快到七點的時候,天空出現了淡淡的白色,但依然無法分辨出太陽的位置。而這個時候,金星凌日已經結束了。
勒讓蒂的金星凌日觀測再次失敗。
在這一天的其他時間,天空始終晴朗。命運彷彿故意捉弄勒讓蒂,只在金星凌日發生的這段時間裡讓烏雲遮蓋天空。勒讓蒂心灰意冷,在日記中寫道:「這就是等待天文學家的命運。我已經走了一萬多里路,似乎我穿越了如此廣闊的海洋,把自己從故鄉放逐,只是為了成為一片致命雲彩的旁觀者。這片雲彩在我觀測的精確時刻來到太陽面前,把我痛苦和疲勞的成果帶走。我無法從驚訝中恢復過來,我很難相信金星凌日已經結束了……最後,我在出奇的沮喪中度過了兩個多星期,幾乎沒有力氣拿起筆來繼續做記錄。當我嘗試著記錄報告的時候,我的筆好幾次從手中掉落。」
就在最絕望的打擊中,命運沒完沒了地捉弄勒讓蒂。梅洛寄來了一封信,告訴勒讓蒂,在金星凌日發生的時候,馬尼拉晴空萬里。梅洛自己進行了觀測,把觀測資料寄給了勒讓蒂。這些資料非常精確,科學價值很高。
十八世紀的兩次金星凌日已經全部結束,印度洋多變的天氣讓勒讓蒂再次滯留模里西斯。一年半以後,他才有機會搭乘西班牙的軍艦離開這片失敗的海域。一七七一年十月八日,勒讓蒂終於回到法國,此時距離他離開巴黎已經過了十一年。回到家的勒讓蒂發現,因為長時間斷絕通信,家人以為他已經意外去世。繼承人和債主分割了他的財產,妻子已經改嫁,就連法國科學院也已經將他除名。
勒讓蒂回到了巴黎,卻身無分文,無家可歸,失去了天文學家的頭銜。除了伴隨自己的筆記本和好朋友梅洛送的那套桌椅,他什麼都沒有了。勒讓蒂一口氣把官司打到國王那裡。最終的判決是,法蘭西科學院恢復了勒讓蒂的名譽和職務,但改嫁的妻子和被分割的財產再也回不來了。[4]
花費十一年的光陰,兩次金星凌日觀測都沒能成功,勒讓蒂成了天文史上出了名的倒楣鬼。法國著名天文學家、法國天文學會的創始人和首任會長弗拉馬里翁最早在他的︽大眾天文學︾中向大眾講述了勒讓蒂的故事。
勒讓蒂的兩次金星凌日觀測都沒有成功,但他成功測量了印度洋和太平洋上幾個重要港口的經緯度,在隨行的筆記中詳細描述了非洲東部、印度東南部和菲律賓等地的見聞,描繪了當地的精確地圖,與地球另一半的學者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並且得到了在馬尼拉觀測金星凌日的精確資料。
在晚年的時候,勒讓蒂一定會經常坐在梅洛送他的那張桌子前,想念著昔日的航海之旅、熱帶海域的水清沙白、軍艦上的顛簸蕩漾和幾位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