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一瞬間,我感覺心臟停止了跳動,又像是跌入沒有盡頭的谷底。腦子裡亂得一塌糊塗,思緒一片混亂,不,是感覺心裡空蕩蕩的。該說什麼話,又該做出怎樣的反應,這些想法在腦海中斷斷續續的。
「你在說什麼?」
幸好我是個擅於隱藏情感的人,還沒來得及理清思緒,否認他的話就脫口而出,我的臉上也許還帶著感到莫名其妙的表情吧。我無法理解他說的話,反問他的臉上毫無感情。平常我總是面無表情,雖然內心很慌張,但我可以確信自己的表情不會有變化。
「……姜燦浩。」
當這個意想不到的名字從尹熙謙的嘴裡說出來的瞬間,我差點就控制不住表情了。是那個混蛋說的嗎?媽的,那王八蛋竟敢給我抖出來?
「過去五年間都沒人見過他……聽說他人在菲律賓,是嗎?」
姜燦浩,他是在我的指使下,把毒品藏在演員尹熙星家裡的經紀人,我給了他適當的報酬,就把他送去菲律賓了,順便還警告他一句「如果敢回來,你就死定了」。原本就是個黑道小弟的那個男人是個很好利用的賤貨,他自己也對被利用了這件事毫無罪惡感。
我不是因為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才相信他不會背叛我,而是覺得他應該會為了自己的安危,盡可能避免讓自己陷入險境。雖然早就想過他總有一天會背叛我了,但我實在無法理解他為什麼馬上就告訴了尹熙謙,又或是他的熟人。他是個聰明人,所以在背叛我之前,應該會把這件事反當作是威脅、勒索我的機會才對。可他居然完全沒有跟金泰運接觸,就把事實直接告訴尹熙謙了嗎?怎麼突然這麼有良心?他應該知道這麼做不會有半點好處,反而會付出慘痛代價的啊。
姜燦浩以尹熙謙被抓進監獄、自己永遠不回到韓國為條件,帶著錢離開了。他也知道自己如果回到韓國,一定會死得很難看。儘管如此,我和金泰運仍然沒有放鬆警惕,時刻注意著他的動向。如果他回國了,那我肯定會收到報告;如果金泰運知道了,他也不可能毫無作為地讓尹熙謙得知那件事。難道是姜燦浩為了告訴尹熙謙,特地從菲律賓打了電話給他嗎?他媽的,到底是對我有什麼意見啊──
「緩刑也是。」
這個單詞從尹熙謙的嘴裡說出的瞬間……
我突然喘不過氣來,腦海中亂七八糟的疑問和推論一下就消失了。不是姜燦浩,這種直覺敏銳地鑽進了我的腦海。
「多虧您失去了興趣,您的部下覺得我很可憐,幫了我一把,而這並不是出自您的意思。」
我的後頸僵住了,不,是全身才對。僵硬的不僅是舌尖,連嘴和下巴,還有聲帶都無法動彈。我張不開嘴,說不出話,也無法發出聲音。
我不知道我被擊中要害的反應,還有直接表現出來的驚愕,對尹熙謙來說意味著什麼。
但我知道自己沒有控制住表情,就連裝作若無其事都沒能做到。
只有靜默。
「……唉。」
尹熙謙短短地吐出一口氣,低下了頭。「鏘!」,啤酒罐掉落在地上亂滾。他掩著面的手在顫抖,揉著臉搖頭,最終像是毫無辦法般,將頭髮往後撥去。
他確認了我試圖隱瞞的事情,受到了傷害。總是用「我不累、沒關係」來淡然掩蓋自己苦痛的他,再也掩飾不住了。
所以我才會隱瞞。雖然剛開始策劃這件事的時候,我的感情、想法,還有意圖都不是這樣的,但現在和當時的情況不同了。如果尹熙謙不知道,那就沒必要知道,不,應該說這是他不能知道的事。
因為這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希望尹熙謙知道所有的事實,使我們的這段關係破裂。不僅如此……
我也不希望他受到傷害。
因此,尹熙謙不應該得知這件事。
但是,媽的。
「是誰?」
「……」
「是誰把這些事告訴你的?」
到底是哪個混蛋,哪個被我打死都不會痛快的王八蛋。竟敢,媽的,到底是誰居然敢……!
如果尹熙謙不知道,就不會受到如此大的打擊。我根本沒有想傷害他的意思,我並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所以這他媽的都是那個隨便亂講話的混蛋的錯。雖然不知道那個人有什麼意圖,但如果是想弄我,那他成功了,即便他沒有這種意圖,也已經夠我受的了。是誰竟敢在我鄭載翰身邊作亂?對於面對受傷的尹熙謙而不知所措的我來說,最簡單的感情就是憤怒。毫無頭緒、混亂交錯的感情開始向一個方向流動,從確認方向的那一刻起,感情就猛烈地波動起來。
「說,是哪個傢伙說的。」
「哈。」
哈?就像覺得發出感到荒唐的嘆息還不夠,尹熙謙勾起了嘴角。
「現在這重要嗎?您想說的就只有這些嗎?」
看來我表現出的憤怒助長了他的怒氣。也許是連隱忍情緒都放棄了,他向我投以充滿怒火的視線。這是第一次,尹熙謙對我流露出那種眼神,用那樣的語氣說話。
媽的……!!你他媽的說那是我的錯?
這種並非我本意的情況讓我感到驚慌,而那驚慌也使我變得憤怒。
「不然你想聽到什麼?」
我的聲音也變得尖銳。
「你都打聽得這麼清楚了,如果不是來追究這些問題的話,那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也知道,我現在沒資格對他冷嘲熱諷。即使以這種方式做出回應,我與尹熙謙的關係也不會有所好轉,所以我不應該說話,還不如閉上嘴比較好。
但是他媽的,閉上嘴又能改變什麼?現在還有什麼能修復關係的言語嗎?就算否認,說「不是」、「你在說什麼啊」,那些披露出的過去也是事實,而且不僅是我,就連尹熙謙也知道我和他之間發生過什麼事了。
媽的,我可是鄭載翰,有什麼好可惜的。我在人生中從未說過一次後悔的話,也不曾向誰低過頭。媽的,受傷了又怎樣?我憑什麼要安慰他?我這輩子都沒這樣做過。
「你這副表情是怎樣?你不知道我是這種人嗎?你既然全都知道了,又想要我怎麼做?幹嘛?要我賠償你嗎?」
這一瞬間,尹熙謙動了。「咳」,直到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衣領被揪住,然後與他那像火山爆發般燃燒著憤怒的眼睛對視了。用右手抓住我衣領的尹熙謙握緊著左拳,他的眼神中閃爍著殺氣,看來得挨他一拳了,我瞬間做好了覺悟。
「……」
沒有疼痛。
尹熙謙依然抓著我的衣領,像是要揍我一拳般舉起了拳頭。但就像他劇烈動搖的瞳孔一樣,顫抖的拳頭停在了空中,沒有碰到我。
誰能抓住鄭載翰的衣領?不久前來到尹熙謙家放高利貸的混蛋們也因為抓了我的衣領,最後他們公司的董事長親自過來向我跪地求饒,而抓我衣領的傢伙也被徹底懲罰了,這對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
放開。我應該這樣說的,話在舌尖上打轉。
然而,我發不出聲音,取而代之地咬住了嘴唇。
這都是因為在我眼前,抓住我衣領面對著我的尹熙謙的表情。
他那因背叛感而扭曲的臉原封不動地顯露出傷痛,那般感情彷彿直達肌膚。憤怒,不,比起憤怒,更多的是絕望。雖然諷刺他說「你不知道我是這樣的人嗎?」,但他確實是不知道我的底線。曾經把我看作是比他還要好的人的尹熙謙,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失望……又或是輕蔑。
我開不了口,呆呆地看著他的眼睛。背叛感、絕望、憤怒、驚愕、失望、輕蔑,那一切都刺痛了我,讓我血流不止,可我還是無法將視線從他臉上移開,喘不過氣來。
寂靜不知道縈繞了多久。
尹熙謙抓住我領口的手慢慢失去力量,不知道是用了多大的力氣,他的手指就像生鏽的鉸鏈一樣動彈不得,而且還在發抖。
「……辯解……」
一度顯得激動的尹熙謙聲音變得沙啞而低沉,甚至讓人感到陌生,我頓時起了雞皮疙瘩。
「辯解……不,解釋一下也好。」
這是在哀求嗎?他用低沉的聲音呢喃道。
「說啊,為什麼……要那樣做?」
我一時啞口無言。
我的憤怒是為了自我防禦,為了保護自己不被尹熙謙的傷痛和憤怒傷害,同時也是因為接觸到了他的情感,使我的感情被放大無數倍,便以憤怒發洩。如果我沒有驚慌失措,也就不會說出那樣尖銳的話了。
所以如果尹熙謙就這樣……放棄一切的話。
我的憤怒也在瞬間就消失了。不,從尹熙謙抓住我的衣領開始,我就不生氣了。也許這只是一種防禦機制,甚至是為了讓他打我一拳而故意刺激他的。
「到底為什麼?」
……是啊,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最一開始是在螢幕上看到他的時候,演員尹熙星,那是他在畫面中露出雪白微笑的瞬間。
「因為太礙眼了。」
這就是我的回答,也是事實。
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我的胸口甚至在刺痛,又痛苦又難受。我無法看著他,也不想聽到人們稱讚他的聲音。覺得他很礙眼,因為覺得他礙眼又讓我反感,於是決定要除掉他。我的一生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因為尹熙星太礙眼了,所以想除掉他。因為我做得到,所以就動手了,還需要什麼理由嗎?」
進到家裡的螞蟻即便不會對人類造成傷害,也會因為討人厭、礙眼為由,被人類踩死,僅此而已,這就是我的理由。欲望可以成為行動的理由,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樣的吧?只不過,如果說有些人殺死螞蟻就是其力量的極限,那麼對我來說,就連除掉一、兩個人都是易如反掌。
「……您……」
雖然是他希望我辯解,所以我才解釋的。
「您是把讓他人絕望,令人感到挫折……當作樂趣的人。」
但尹熙謙沒能理解我。
「所以才會有人警告我不要跟您太親近……」
那也許是李景遠給他的忠告吧,這只是推測而已,但我其實很確定,對李景遠的殺意開始燃起。雖然在被我踐踏之後,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但就算他死了,我也想戮屍。然而,我對李景遠的想法和情緒只是暫時的。
「所以,您覺得玩弄我很有趣是嗎?」
因為尹熙謙的言語,我所有的感情都彷彿被閹割而變得乾枯,讓我無話可說。
「毫不知情地掙扎的我,對您來說……!」
不。
不是那樣的。
雖然想開口說話,但我的舌頭、嘴唇還有聲帶都無法動彈。
一開始確實是因為好玩才這麼做的。尹熙星毒品事件被大肆報導的時候,我不也覺得很有趣嗎?五年前的我的確是這樣的。就像他所說的,就跟周圍人說的一樣,我不就是以誘導別人變得不幸為樂的人嗎?
不僅是五年前,現在也是。而且,我以後還是會繼續這樣活下去。
「……尹……」
尹熙謙先生,我想這樣叫他。五年前我確實有那樣的意圖,因為當時的目的就是把尹熙謙從我的眼前除掉,但現在不是了。至少在這個瞬間,至少只有尹熙謙,絕對……也許我是想說這樣的話吧。
然而,我之所以連尹熙謙的名字都不敢說出口,是因為我對我自己做過的事,還有我的欲望和意圖是最清楚的。
現在為他帶來傷害,既不開心也不好玩,但在李景遠的酒吧再次見面的當時,我不是才下定決心要再度踐踏他嗎?我甚至想毀掉他僅剩的一部電影,所以才會操縱楊絢智,讓她當上女主角,因為我很清楚楊社長會毀了他的作品,而我正是如此期待的。
即便與尹熙謙的關係很令我感到遺憾,可無論我再怎麼自我合理化,也不能否認那就是事實。雖然我有意識地不去想這些,但其實知道得一清二楚。
從某個瞬間開始,我就知道這是錯誤的,也意識到自己並不想從尹熙謙手中奪走他的職業生涯,但我仍然沒有改正,我無法改正。不,不想去改正的人是尹熙謙才對,因為是他拒絕讓我幫助……雖然認為應該幫助他,但我還是不喜歡韓柱成替尹熙謙出面。因為尹熙謙曾說過就算電影失敗了也沒關係,他能堅持下去,所以我想相信他的話。不,其實就連「電影」我也想從他那裡奪走,把對他而言僅剩的、唯一珍貴的東西全部──
「不否認,也不道歉嗎……?」
他帶著空虛的話語猶如一聲嘆息,只有滿滿的空洞,他累了。面對這種情感的對立,平行線般對彼此的不理解,尹熙謙累了。而直覺告訴我,終結即將到來。
然而,是有可以挽回的方法的,提出這種方法的甚至也是尹熙謙。如果連否認都做不到,那就道歉、說「對不起」吧。過去只因為能做到踐踏這件事、只因為覺得礙眼就那樣做了,很抱歉。對不起,瞞著你沒說,我並不是想玩弄你。我應該在你知道之前,先請求你的原諒的。他是在告訴我只要道歉,這一切就都能解決。
尹熙謙希望我能向他道歉。在他爆發過後、變得平靜的眼神中,有著這樣的迫切感。
但是,我不會道歉。
直到尹熙謙意識到我並不會道歉為止,我都開不了口。
「……唉……」
就算他最終厭倦了這一切,短短嘆了口氣,我也不會道歉。不,是我無法道歉,要我對只因「可以做到」這個理由就踐踏了他這件事道歉,這是在否定我的人生。我只是因為我是鄭載翰,所以才這樣活過來的。我是位於食物鍊最上層的最高等掠食者,是將在雄性動物中成為帝王的存在,我不能因為我就是這樣的存在,因為鄭載翰是鄭載翰而道歉。
「原來如此,TY的鄭載翰理事……」
自嘲的語氣,臉上只留下失望和輕蔑。
好痛,心臟好像要爆炸了一樣,胸口只有疼痛。如果心臟還有在跳動的話,就不可能會如此喘不過氣來。代替失去的心跳,腦海裡不斷響起雷鳴般的鼓動聲響。在那轟隆隆的噪音中,尹熙謙的聲音尖銳而深沉地傳來。
「怎麼可能向區區一個男妓道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