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
一年將盡,寒流方過,氣溫只有十幾度。將軍起床,洗漱完畢,披上夾克到外頭做操,模擬游泳自由式或高爾夫揮桿姿勢,活動身體。將軍收操後,瞥了一眼園圃剩餘的十來株聖誕紅。二夫人已備好熱牛奶、饅頭夾蛋,將軍和三個孩子匆匆吃過早餐就得出門。將軍習慣喝完牛奶後,再往杯裡沖開水,涮涮,喝掉那杯帶著奶味的開水。將軍換工作服,圍領巾、套馬靴,想著今日上山得確定這批桶柑能不能採收了。司機和李副官在車道上熱好車輛,隨時可以出發。
尋常一日,車輛經過大門口旁的守衛室,前往大坑山腳的果園。天色灰濛濛,惺忪未醒,路過小鄭的水電行,將軍看了一眼,車過橋,接著蜿蜒往上。李副官說,這天氣怕是還冷,孫先生請多注意。將軍點點頭。司機開到一處小臺地停下,將軍和李副官下車,各自拎著袋子、水壺,沿著停車處旁邊的山徑繼續往上走。
七十歲的將軍腳步穩健,前幾日落雨過後的溼軟土路尚未乾透,留意著走,還是不小心滑了一下,身子趔趄,李副官趨前扶持要將軍當心。將軍很快穩住重心,沒事般說幸好前幾天雨不大,應該沒傷到橘子。他們一前一後,腳步斜斜向上,約莫十來分鐘抵達果園的工寮。將軍放下裝著午餐的手提袋,脫掉外套,戴上粗布手套,逕自往果樹方向去了。李副官拉了張凳子,靠著工寮牆壁,昏昏假寐。
天光大亮,果樹上的桶柑隨風輕輕搖晃。手執修枝剪,抬頭看了兩小時柑橘的將軍,頸子有些倦,想著這兩天得採收了,除了二夫人還得請幫手才成。穿行在植株之間,將軍就像個將軍在閱兵,每棵果樹等距站好,靜靜結出果實。只要好好善待植物,植物也會好好回報你,比起將軍大半輩子在官場打滾吃悶虧簡單多了。將軍解甲歸田雖不完全是自願,也幸好有這幾甲地讓他有所寄託。將軍走到果園邊緣的樹蔭下小歇,手上拎一袋裝著火燒果、裂果,納悶是病蟲害抑或土壤水分管理問題所致。他心算,大女兒才上大學,三個小鬼拉拔長大還得好幾年。將軍前半輩子帶兵幾十萬,如今就管家裡三五人。
遷居臺中十五年,將軍最初試過養雞。那批來亨蛋雞著實忙了他好一陣。要看書研究,要想辦法請教外頭的雞農,要買飼料、拌飼料,要幫雞打針,打掃圈舍,日日檢查記錄。將軍手腦並用,以科學方法定能養出好雞好蛋。將軍確實養得不錯,雞蛋產量穩定,可家中空間有限,怎麼養也就三十來隻。
二夫人天天騎腳踏車到第二市場賣蛋,將軍很快發現飼料支出打不過賣蛋收入。一次坐車出門到網球場,李副官同他說,民眾就是一窩蜂,看人家幹什麼就跟著幹什麼。您瞧,這一路上家家戶戶都養雞,人人都想賣蛋,可這蛋要賣給誰也沒人仔細想過。同座另一位王副官說,要不養鳥?聽說現在鳥市行情正好,日本人也在瘋。
將軍當日回到家,心一橫,請副官聯繫把雞全數賣給附近雞農。大鳥換小鳥,重整雞圈,添購了幾具鳥籠,重新來一輪看書研究、買飼料、拌飼料、清鳥糞這些瑣碎工作。還養著金絲雀,價格就往下跌。來不及養上十姊妹,將軍果斷放棄。或許將軍也發覺,身在七尺圍牆內養著待價而沽的鳥羽,太過物傷其類。
將軍改種植物。家宅占地五百坪,茉莉、玫瑰植栽圍繞著庭院蔓長,另闢一區蘭花棚,花開正盛,就由二夫人帶往市場販售。將軍埋首園藝,鎮日鑽研,給他栽出含有紫白二色的茉莉,正是他清華母校的代表色。將軍手植的玫瑰在市場頗受好評,香氣低調芬芳,加上他幽居孤立的神祕感,將軍玫瑰之名不脛而走。將軍種出了興致,買了大坑山地,種過檸檬、柑橘、芭樂、荔枝和水梨,把自己種得愈來愈像果農。
將軍起身,拎起布袋,繼續察考果樹,逐一檢視,隨時剪掉劣果。待他回到工寮,約莫正午。將軍脫去巴拿馬帽、手套,拿毛巾擦拭冒出的微汗,喝水,卻不見李副官。將軍猜想,大概到外頭出恭去了。李副官的聲音遠遠傳來,將軍往外看,李副官領著一名矮小男子和一個手上掛著西裝外套的外國男子。
將軍覺得那外國人有些面熟,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李副官引介矮小男子說,這是從前單位的同事,姓馬,現在在調查局服務。將軍與馬先生握手。馬先生說,孫先生久仰。我奉上級之命,帶這位貴客來看望您。將軍與外國男子握手致意。接著馬先生與李副官走進果樹區,像是刻意留給他們隱私空間。將軍仔細看清了來客,內心有些震動。他不久前才在《生活》雜誌封面上看過這個男人的照片。
「雷德福司令託我有機會要來看您。」
「蔣總統不允許我見任何外賓。請幫我轉達謝意。」
「我倒是幫蔣總統帶話到上頭過,」美國人的額頭冒著晶瑩微汗,「事實上,還有其他七十二個國家的領導人也留了話。」
「全都刻寫在一枚五十美分大小的矽製圓盤上。據說巴茲,你們是這樣稱呼他嗎,差點忘了把這些留言放在那裡。雜誌有報導。」
將軍感覺有些怪異。他從未見過眼前這位美國人,卻似乎已經很瞭解這個人。他在雜誌上看過這人一家四口的照片,看過他和同事執行任務的電視轉播,看過他們後續相關報導,反而不知道從哪裡聊起,才不會失禮。將軍思緒跑了一圈,還是問出千百人都問過的問題。
「在那裡的感覺怎麼樣?」
「在那麼遠的地方還接到美國總統的長途電話,確實滿特別的。」
將軍稍稍放鬆了些。
「你跟我從雜誌讀到的印象不太一樣。」
「你是說,類似『用複雜的性格回答問題,結合謙遜以及技術人員的傲慢,結合辯解以及緊閉金口的優越感』?或者『擁有一種狡猾的隱私,不願讓任何人察覺他的想法』,還是『非比尋常的孤高』?」
「看來你都讀過了。」
「那位作家把我想得太過複雜。任務有很多無法預料的突發狀況,誰也無法保證順利。」
「那麼,你說的那句話,是早就想好的嗎?」
「你知道,太空總署跟《生活》雜誌簽了獨家合約,讓他們報導所有跟太空任務有關的事情。當然要派專人替我們寫公開發言稿,免得說錯話引起公關危機。」美國人促狹說著。
「這樣啊。」將軍點點頭。
「剛才是玩笑話。」美國人說,「我知道那句話會被電視轉播傳送到世界各地,但我其實沒花多少時間思考。如果我們沒能成功登陸,一切都是白費工夫。我們安全登陸以後,還有幾小時讓我想想可以說什麼。我的想法很簡單:如果你踏上某個地方,能說什麼?應該跟步伐有關。」
「那句話一定會流傳很久。」
「不過我還是少說了『a』,這讓那句話聽起來有點蠢。」
「人們會自行幫你補上的。」
「我後來想,該不會我太熟悉大學兄弟會的口號『一個人是成就不了什麼的(One man is no man.)。』,導致我忘了在那句話說『a』。」
「你是Phi Delt?」
「你也?我知道你是普渡畢業的。」
「我在印第安納只待了兩年,但可能是Phi Delt第一個華人成員。那時候林白還沒飛越大西洋呢。」
「上次碰到林白,他告誡我千萬不要隨便幫人簽名。這大半年的巡迴活動下來,我終於理解他的意思了。」
「我正想請你幫我的孩子們簽名呢。」
「我有更好的提議。」美國人從口袋掏出一個袖釦大小的物件,慎重地交到將軍手中。「這是我帶到那裡的小玩意。改天得找機會送一個到俄亥俄的Phi Delt總部。」
將軍看看手掌中冰涼的金屬徽章,辨識代表兄弟會的三個細小希臘字母,一條纖細的鍊子連接一把西洋劍。
「衷心謝謝你的貴重禮物。」將軍把徽章收進口袋,忍不住疑惑:「我可以想像你在月球,在美國,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但我不明白你為何會在這裡。」
「白宮徵召我跟著鮑勃.霍普加入聯合服務組織的勞軍之旅。這裡是倒數第二站。」
「那個喜劇演員?你跟他一起演出?」
「鮑勃是老經驗了,他從二次大戰期間就在做這件事。演出時候,我通常站在鮑勃身旁,說幾句話,不用穿太空裝,不用唱歌跳舞。」
「好比說?」
「像是,鮑勃可能會問:
『大家都知道你去過月球。你說說看,那裡有什麼?』
我答:『很多石頭。』
鮑勃:『有酒嗎?』
我:『沒有。』
鮑勃:『有女人嗎?』
我:『沒有。』
鮑勃:『有外星智慧生物嗎?』
我:『應該是沒有。至少我跟巴茲都沒遇到。』
鮑勃:『你們到底大老遠跑去那裡做什麼?』
我:『甘迺迪總統要我們去的。』
鮑勃:『你們沒在那裡遇到他嗎?』
我:『很遺憾,沒有。順帶一提,我們也沒在那裡遇到瑪麗蓮。』
鮑勃:『你們總帶了什麼紀念品回來吧?』
我:『一些石頭。』
「又或者,鮑勃可能會說:
『你踏上月球的壯舉,在今年只能排上第二危險。』
我問:『誰做了最危險的事?』
鮑勃:『那個與Tiny Tim(瘦子提姆)結婚的女孩。』
接著哄堂大笑。」
「我不懂。而且誰是Tiny Tim?」
「我也不懂,也不知道Tiny Tim是誰,好像是個歌手?但大家就是會笑。鮑勃掌控一切,我只需要站在臺上就好。但前一站在越南的表演狀況,讓鮑勃有點意外。」
「怎麼了?」
「鮑勃對士兵們開玩笑:『大兵們,國家在後面支持你們!喔,我看一下數據,大概有百分之五十的民眾支持你們!』這讓大家笑了。他說我們在這麼靠近作戰前線的地方登臺演出,乾脆也發給越共一半的門票好了。大家依然有笑。他接著介紹觀眾席的南越副總統,立刻一片沉默。然後他保證尼克森總統即將結束戰爭。現場立刻噓聲大作。」
「依我看,這場戰爭恐怕還要繼續打下去。」
「我們下午在臺中的基地演出,我會注意鮑勃有沒有繼續被噓。」
見李副官和馬先生從果樹間走出,將軍知道該結束這次短暫的會面了。
「謝謝你來,尼爾。」
(全文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