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為什麼是樹豆?
收成樹豆比收毛地瓜和花生都要難得多。必須判斷豆莢內的豆仁是否已經生長得飽滿,所以要專注地判斷,必須有耐心。是個既容易累又容易分心的工作,實在很難提高採收效率。採收生樹豆因為需要腦、手和眼並用,在工作尚未上手之前不能仰賴直覺,不然一不小心就會摘下還沒長好的豆筴。我才發現vuvu的左眼是看不到的。
─ 田野筆記2020.01.09
一、 為什麼是樹豆?
在面對氣候變遷與能源危機的當代人類社會,食物議題攸關重要。在糧食自主率不到40%的台灣,稻米產量雖穩定,但國人卻不夠捧場,近年來肉類的攝取量甚至超過米和麵的總和(葉守禮2021;行政院農委會2021)。每當看到這樣的報告我就感到頗自責,因為我也是個麵食吃得比米飯還多的人。近年因為認識了種稻的朋友,我才開始努力在每一期稻作收成時買上一、兩公斤的米,希望透過吃飯去支持農夫之餘,更能支持台灣的本土糧食。此外,受到喜歡吃美食與烹飪的父親影響,我從小也對食物感到興趣,熱衷嘗試各種異文化的美食,並沈浸於探索文化、尋找美味的過程。然而我過去不知道的是,絕大多數在餐廳裡所吃到的文化菜色,不管味道是否「道地」,都得是先經過市場邏輯評估後才提供給消費者選擇的,許多人——尤其是像我這樣從小早餐吃吐司麵包比稀飯來得多的人——的飲食習慣與喜好與其說是鑲嵌於文化脈絡之上,更多時候反而是被消費市場與社會階級所形塑。意識到這個事實的我開始思考,當我有意識地將飲食與商品市場脫勾,那會是什麼樣貌?如果沒有文化作為載體,自由該如何展現?
抱著尋找自己與食物的連結的期待,我在2017年開始在台東的一塊土地上生活。雖然沒有務農維生,但是這幾年來透過不間斷地種植,緩慢增加土地的生態多樣性,希望能將草相單一的沙子地變成心目中的綠洲。就是在這個過程中,我認識了樹豆這個萬能的植物。我的樸門 老師告訴我,在剛接管一塊土地的時候,可以試試看種很多的樹豆,因為樹豆是一個能適應各種貧瘠環境的植物,可以透過觀察樹豆在一塊地的生長狀態得知這塊土地的一些資訊。舉例來說,位於地形低窪處的樹豆長得比較好,可能是因為這裡比較留得住水,也可能是因為此處土壤本身就比較肥沃。總之,樹豆是極好的指標性作物。樹豆也是綠肥。除了本身作為豆科植物具備改善土壤之固氮生物特性之外,也是所謂的高回饋作物,種植時期僅需在一個穴內埋下兩、三顆種子,在完全不需施肥的情況下,便可在一年後長至兩米高、幅寬至少一米。樹豆「樹」的型態可為其他嬌嫩的植物擋風防曬,在兩、三年的生長期之間,不定期修剪枝葉便能為周圍土壤增添有機質和覆蓋物。此外,生產力極高的樹豆開花期是冬季的蜜源之一,乾枯的枝條還適合做柴薪,更不用說豆子是極為營養的食物了。這麼好的東西,我幾乎為樹豆為之瘋狂。
在此之前,我雖然沒有任何農作的經驗,但抱著對土地與環境的美好想像,我將滿心期待賦予於樹豆上,對樹豆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結識了台東的族人朋友後,我才知道原來樹豆在作為我眼中的萬能植物之前,是台灣東部、南部原住民族的傳統食物;也發現有許多人們在不同領域投入不少力氣建構樹豆產業。除了有農人種植大面積的樹豆,農會超市也能看見樹豆食品,像是加了樹豆做成的麵條、樹豆沖泡飲等。從個人的經驗出發,再加上身邊正在醞釀或者已經發酵的現象,我與樹豆的關係越是親密,對它的好奇心與問題越多。
首先,樹豆並不是多數台灣人熟悉的雜糧。阿美族的faki 和我說,樹豆是放屁豆,雖然和湯煮食味道甚好,但不能吃多,會消化不良。不過這樣的食物,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是許多文化的重要主食之一。在加勒比海能買得到樹豆罐頭,他們會將樹豆先用糖炒過,再加入蔬菜與椰奶水燉煮成燉菜豆。在樹豆的發源地印度,樹豆與綠豆、鷹嘴豆等豆類所做成的豆糊更是人們重要的蛋白質來源。如果如我的原住民朋友所言,樹豆是非常傳統並古老的食物,並且不管在種植上以及食物營養上都具備優點,那麼為什麼樹豆沒有在歷史演進的過程中成為台灣島民皆為熟知的食材、作物?此外,近年來不管是從政策還是產業的面相都注入許多心力建構樹豆的價值,但假設樹豆就是不被台灣大眾文化所接受的食物,那麼這樣的推動是否合理?
人類學多物種理論指引我從物種與網絡的角度思索問題。或許該問的並不是樹豆為什麼不受大眾青睞,而是先從樹豆的角度出發,去理解作為台灣原住民族的傳統作物,它是如何在地景中站著腳,長久以來一直存在著。2019年到2021年的研究期間,我在一位八旬排灣族老人(vuvu)的混作農田地景中進行田野調查的工作,希望能從他多樣且複雜的混作田中看見一個在地的飲食系統。這位台村tjuaqau部落的vuvu一年四季不間斷地同時與田中的各種物互動,其中包括作物、土壤、昆蟲、鳥、雜草、廢棄物等,不僅互動的過程複雜,處於地景中的各種感官體驗又有些難以理解,有些甚至可能帶來不適。欲理解這樣複雜又混亂的地景空間,須具備什麼樣的視野?此外透過種植動作,vuvu將人與文化鑲嵌於環境地景中,那麼這個有著樹豆的地景所產出的食物之於vuvu、之於部落、甚至是之於排灣族人是什麼樣的存在?在一個多物種地景中,物種是否真的具備能動性?最後,在好好地理解混作田的混亂美學以及種植邏輯之後,是否為樹豆與食物和環境的關係帶來不一樣的見解和隱喻?我是否能夠透過文化的再鑲嵌,在土地中找到屬於自己的飲食自由?
為了回答以上的問題,我從多物種民族誌的理論視野嘗試回應耕地的混亂;我在田野中尋找並接受衝突,最後也成為混亂地景中的一部分。多物種研究中的聚合(assemblage)以及科技與社會研究(STS)的行動者網絡理論視野是我的研究取徑,並以感官人類學的研究方法進入田野,透過爬梳並整理關係,我為混作田中的各方行動者尋找各種社會性的、網絡性的合作,在田野中看見混亂的背後邏輯,以及混亂中的各方行動者如何滿足彼此的需求,安好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