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博士(1971),美國維吉尼亞州立大學歷史系執教三十一年,獲榮退教授銜(Professor Emeritus)。曾獲美國維吉尼亞州社會科學院傑出學者榮譽(1993),全美研究型圖書館2001年年度傑出學術著作獎。2003年之後的16年間,先後在海峽兩岸任教。主要學術著作有英文專書A Paradise Lost, the Imperial Garden Yuanming Yuan (Hawai‘i)、Beyond Confucian China: the Rival Discourses of Kang Youwei and Zhang Binglin (Routledge)等,中文專書《史家陳寅恪傳》、《史傳通說》、《史學九章》、《詩情史意》等,以及中英文論文和書評多篇。
泰西文藝復興,回歸古典,發現個人,因而人文崛起,神道衰微,學術始大昌明,開「啟蒙時代」之新境。啟蒙崇尚「理性」,視「自然法」為超時空之常法;然以科學之定法衡史,殊有未當,故歐陸史家超越自然律,發「歷史主義」之先聲,史觀為之一變。治史者非知不易之天理,無以明一時之陳跡。蓋陳跡有其「特性」,難以概括。是知理性而外,尚有個性。個性之「內在感覺」、「心理素質」(psychological qualities.)、「文化背景」(cultural background),與夫「民族特色」(national characteristics),各不相同,未可概而論之也。史有時地人之異,誠不可概論,新史觀於焉出矣!意國名師維柯已言之:「天界」(The World of Nature)有別於「心界」(The World of Minds);「心界」所重者,人也,迥異於天界所重之物,蓋兩者有「內外之異趣」也。維柯之見,預見形而上學之革命」;經此革命,遂有「物質科學」與「精神學科」,分立於日爾曼之壤。德人輒以科學等同學科,故有「歷史科學」(historischen Wisenschaften)之稱,以別於「自然科學」(natural Sciences)也。其別在於:聲光化電皆能親眼目睹,以精確之物理檢驗查證,萬無一失,而往事無從目睫,惟由史家轉述,心解殘存之遺跡,而遺跡乃滄海之一粟,難見其全,故人事之複雜,不同於物理之單純,兩者之異趣,固不可不知也。或曰:「史學致知,最能見及藝術與科學之相互輝映」,所言乃求史如科學之真,如藝術之美,非謂史能包攬藝術與科學也。科學一詞,若嚴格而論,乃自然科學,固毋庸贅言。竊以為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人文學科,鼎足而三,史學乃人文學科之屬也。
儒學非僅孔學,儒先於孔,孔後諸家各有異趣,孟荀善惡不同,朱陸敬靜有別。儒者各自詮釋,非有違尼山初旨,實欲踵事增華,猶如泰西所謂「思想史」(intellectul history)者,乃歷代思想家之所思,思想承繼,並非一陳不變也。儒家為漢文化之主體,然漢文化非僅儒家,亦非僅先秦諸子,魏晉而後,佛學昌盛,華夷種姓,復多交融。胡漢文化之互動也,漢化有之,胡化亦有之,惟自先秦至晚清,始終以漢文化為主,綿延不絕,而後有今日多民族之中國。然悠久之傳統文化,因西化而式微。西潮固然洶湧,而五四激進之士,捨身風從,甚且推波助瀾,狂瀾莫之能禦矣!觀乎具舊學根底者,幾皆生長於五四之前,史學二陳,固無論矣,民國蜀人劉咸炘,生於光緒丙申,繼浙東章氏之學,有志踵舊史而增其華,積稿甚多,惜不永年也。凡生於五四之後者,去舊學日遠,崇洋鄙舊,學風為之丕變。帝制終結,政統雖盡,學統猶在,然而趨新之徒,以為除舊未盡,不足迎新。於是以打孔是尚,苦相折挫,不留餘地。儒教曾為帝制所用,固不足取,然儒學何辜,竟遭池魚之殃!凡舊學幾一併棄之,精粹與糟粕俱盡,豈非如西諺所謂:「嬰兒與浴水俱傾之矣」(throw the baby out with the bathwater)。魯莽滅絕,莫此為甚也!
吾華傳統文化之特色,其犖犖大者,曰漢字、曰歷史、曰習俗、而近人視傳統為「中世紀」、視為「封建」而鄙之。視漢字為古文字,難以適應現代之需而應去之,故有「錢君玄同主廢漢字為羅馬拼音」,更以舊史不可信而欲以西法代之;以儒學為「帝王之學」,而宜掊之;以習俗守舊,而應棄之,而後方得進入現代文明云。惟現代文明自何而來?非出自西方文化乎?西方得現代之先機,故而開出現代文明,現代遂具歐美特色,不足以放諸四海而皆準也。現代物質文明雖日漸趨同,然精神文明難能一致,故有文明衝突之說。晚近美國日裔學者福山,以為歐美精神文明,諸如民主自由,市場經濟,於蘇聯解體之後,已一統寰宇,故有「歷史終結」之論。然事與心違,後冷戰之世界,非如福山所見,其立論多舛,尤無視國族意識之強,基本教義信念之堅,為識者所譏訕。福山一時之樂觀,難掩其霸權心態。當今世事變幻,足稱「歷史終結之終結」(the end of the end of history)也乎?文明既有衝突,是知歐美之價值不能普世也。傾心西化者,授人以柄,將如太炎所慮:「浸微浸衰,亦終為歐美之奴隸而已矣」。
三十餘年前撰《史傳通說》既竟,嘗言意興未盡,果有此作也。斯稿欲探舊史要義,再作野芹之獻。蓋文史之學,與傳統血脈相連,乃自主之學,未可自毀立場。義寧陳氏所慮者,「絕艷植根千日久,繁枝轉眼一時空」,感同身受也。或謂中華史學,惟中央史觀,昧於域外。此說不知近代之前,東西相隔,殊少往來,泰西史學亦不知有華夏也。德國大哲黑格爾所謂之「通史」(universal history),乃歐洲之通史耳。黑氏區分有史之世界,無史之世界,歐洲之外,別無史也。泰西史學即寰宇敘事,「大聲獨唱」(a grand récit),不惜湮滅眾聲。以彼之見,異域之史,無足輕重者也。然則彼所謂之「全史」,何全之有?吾華舊史,雖多因循蹈襲,常以古人之心為心,較少推陳出新,然非可一概而論也。近人因而捨舊取新,盡從西洋,昧於傳承不可輟,承古方能開今也。何莫旁參西學,借照鄰壁之光,以踵事增華,求舊學之翻新也。按史有事有文有義,而以義為至要,實齋重之,故謂「作史貴知其意」,其意在明道經世,斯即義也。民國史家柳翼謀亦曰:「史學所重者義也,徒騖事跡,或精究文辭,皆未得治史之究竟」。章柳兩氏之史義,近乎夫子所「竊取」之大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