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他差點忘了,黑暗在北方的森林中,具有與城市不同的意義。
女孩幾乎是隱形的--等同於午夜天空下的亡魂--但他知道她在那裡,在他身旁。他抓起女孩溫暖的手腕,她的呼吸柔軟而規律。她很冷靜。熟悉的香水氣味再度鑽進了他的鼻子裡,萃取春天花朵精華的香氣在他的鼻尖縈繞不去。這是紫丁香--他想--還有風信子。他記得從前單只是這個香水的氣味,便足以撩起他的慾望。他想念女孩的氣味與身體,而現在兩者都回到了他的身邊。
然而此時他心中升起了恐懼,自我厭惡的狂潮席捲而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勇氣面對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在等待、計畫與追求慾望的過程中,他對今晚抱持了過分誇大的幻想。她在他的腦海中占據極大的分量,當他看著鏡子,甚至可以看到她就站在自己的身後,宛若停在肩膀上的黑烏鴉。但是當夢想即將實現,他卻猶豫不決。
這是最後一場小遊戲了,他心想。
「讓我們速戰速決吧。」女孩在他耳邊低語,語氣中帶著慍怒與不耐。他不希望在她的聲音當中聽到任何否定的成分。但她說得沒錯--她總是站在比他領先一步的地方--他們在冰冷的戶外待了太久。而且這座小屋是戀人們幽會的場所,隨時可能會有人闖進他們隱身之處。
他感覺到兇狠的視線在盯著他。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但他卻覺得似乎有陌生人躲在骸骨般的樺樹後方跟監他。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駕馭內心的恐懼。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把左手插進大衣口袋裡,撫弄著刀刃。
遊戲時間開始了。
* * *
他躲在城裡最陰暗的一角,躲在她平日必經的路徑等候她。橫飛的雪水打在車頂上,如白雪般堆積在擋風板表面。他抖了一下,拉起薄薄的大衣,緊張地看了一眼後照鏡。
他來得太早了,這是不智之舉。但這一帶相當安靜。他看了看手錶,時間是十點。就快了--他想。
然而每一分鐘的逝去都遲緩得讓他難以忍受。他感到坐立不安。他擔心她不會來。所有的等候、犧牲都將白費。車內雖然寒冷,他卻開始冒汗。他不禁咬住自己的上唇。他坐在車裡越久,腦中數著每分每秒,心中的恐懼也越加滋長。她會來嗎?
她來了,不知從哪裡出現的,在蒼白的燈光下看起來飄渺不定。他為她的美貌而喘息,心跳加速,頸部和腋下開始冒汗,口乾舌燥以致無法吞嚥。他的雙眼貪婪地凝視著她逐漸靠近的身影。她有著一雙豐盈的嘴唇,潮溼的黑髮垂在肩膀上。寒風使她的雙頰微微泛紅,但還不足以替她雪花石膏般的肌膚染上足夠的色彩。她的耳垂上懸掛著金光閃閃的環狀耳環,右手手腕則帶著金色手環。她長得很高,步伐長而匆促。她身上穿著白色的高領上衣,浸溼的纖維服貼在她的軀體上,下半身則穿著緊身的黑色牛仔褲。
他試著想像擁有如此健康而自信的肉體將是什麼樣的滋味。他可以感覺到自己已經滑到她的肌膚底下,深入體驗她所有的感官:雨滴打在她的嘴唇上,寒風在她耳邊囓咬歌唱,還有她雙腳之間奔放而柔軟的慾望。
她的眼睛盯上了他。他知道她看不到車中的自己,但他仍舊能夠感覺到她的視線。這雙熟悉的綠色眼珠就如激情的深海,讓他想要沉溺其中。她直直地走向他。
他知道該怎麼做--待在車內,等她自己接近。然而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他檢視街道,確定自己是否安全。接著他打開車門,以接近耳語的聲音呼喊:
「蕾雪兒。」
此刻,在數英里之外,她正在逃跑。他伸手抓住她的衣服,撕裂她身上套頭上衣的一角。她設法擺脫他的掌控。他企圖再次抓住她的手腕,卻只拉到手環。她掙脫了,手環掉在地上。她跑到茂密的雜草當中。
他跟在後方,僅僅兩步之遙。但蕾雪兒就像一隻羚羊,撟捷而優雅。他的腳步被泥土和灌木絆住,兩人之間的距離拉大了。他呼喚她的名字,哀求她停步。她應該也聽到他的聲音,或者也許她是被地上的爛泥纏住了。當他伸手盲目地亂抓,摸到她柔軟的肩膀。他緊緊抓住她,把她甩了出去。兩人的身體重疊在一起,他緊緊抱住了她。她試圖掙扎,胸口劇烈起伏。他聞到對方甜美的氣息。
她沒有說話。
他用右腳勾住她的腳踝,兩人的下半身緊緊貼在一起。他抓住她的上衣,另一隻手揮起了刀子。刀尖劃破了衣服,輕鬆地像是切奶油般。他聽到布料破裂的聲音。他再次拿刀割向她的上衣,直到把上衣割成一塊塊的破布。他伸手觸摸她的肌膚,感覺她隆起的胸部一再起伏,像是雲霄飛車一般。
他把刀尖指向她的胸脯,正對著心臟所在之處--如果她真的有一顆心。她不斷掙扎,繼續玩這場死亡遊戲。他知道她希望自己這麼做。他提醒自己,這不是他的問題,而是蕾雪兒要求他這麼做的。
他將刀子刺了進去。最後的氣息從她雙唇之間吐出。黏稠的液體沿著刀刃流下來。這樣就行了。他們終於得到自由。
第一部
一
強納森•史崔德站在橋樑的照明燈下,感覺自己像個幽魂。
在他腳下,混濁的潮水湧進運河,激起的水花濺上橋墩,捲入八呎的水溝裡。浪濤從洶湧的湖面沖入平穩的港口。船隻小心地航進運河裡,猶如線頭穿過針孔一般。在橋墩盡頭,雙燈塔投射的綠色和紅色光束不斷迴轉。
這座橋彷彿具有生命,當汽車駛上橋,便發出大黃蜂般的嗡嗡聲;處處坑洞的步道在他腳底下震動。他抬起頭仰望頭頂上方巨大的鋼鐵十字;他相信蕾雪兒當時也曾有同樣的動作。橋面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晃動讓他感到頭暈。
他依照慣例,試圖站在被害人的角度,透過他們的眼睛觀察事物。蕾雪兒星期五晚上曾獨自到這座橋上。在那之後,就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他將注意力移到站在旁邊的兩名青少年。他們不耐地在寒風中跺腳。「你們那天是在哪裡看到她的?」
凱文從口袋中抽出肌肉發達的手,他的中指上戴著一只過大的瑪瑙校徽戒指。他敲了敲鐵欄杆,說:「這裡,警長先生。她站在鐵欄杆上,雙手伸向兩旁,就像耶穌基督一樣。」他閉上眼睛,抬起下巴,手掌朝上並向兩旁伸出雙手。「就像這樣。」
史崔德皺了眉頭。這是一個寒冷的十月天,在風雨交加的夜晚,他很難想像有人能夠站在鐵欄杆上而不摔下去。
凱文似乎猜到他的想法,補充一句:「她的姿勢真的很優雅,就像舞者一樣。」
史崔德看了看欄杆下方。運河的水深足以讓承載沉重鐵礦的巨大貨輪通行。如果掉下去,一定會被底流絆住無法脫逃。
「她站在上面幹什麼?」史崔德問。
這時一旁的女孩--莎莉--首度開口。她的聲音顯得很不高興。「她在表演特技。她總是想要得到眾人的矚目。」
凱文張開嘴巴想要辯駁,但又闔上嘴。史崔德猜測他們大概常常為了這個話題爭吵。他注意到莎莉將手環繞在凱文的手臂上,並將他拉近自己。
「你們當時怎麼反應?」史崔德問。
「我跑上橋,扶她下來。」凱文說。
史崔德看到莎莉撅起了嘴巴。
「告訴我有關蕾雪兒的事吧!」史崔德對凱文說。
「我們在一起長大,從小就是鄰居。後來她媽媽和史東納先生結婚,就搬到高級住宅區去了。」
「她長得怎麼樣?」
「呃,很漂亮。」凱文有些神經質地看了莎莉一眼。
莎莉瞪大了眼睛。「沒錯,她長得很漂亮。長長的黑髮,身材苗條,個子高挑,是個大美女。不過她也是個超級賤貨。」
「莎莉!」凱文提出抗議。
「我沒有說錯。在星期五之後,你自己應該也明白這一點。」
她轉頭背向凱文,但仍抓著他的手。她緊閉著雙唇,下巴線條顯示出憤怒的神情。莎莉有一張圓臉,栗色的卷髮垂在肩膀上,部分髮絲被風吹拂到臉上。她穿著藍色緊身牛仔褲和紅色連帽上衣,長得還算可愛,但稱不上美麗。她的外表並不會讓人驚為天人--這是她和蕾雪兒不同之處。
「星期五那天發生什麼事了?」兩個小時前,金尼克副局長已經在電話裡告訴過他,蕾雪兒在星期五晚上之後便沒有回家。她下落不明,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和凱莉一樣。
「她……試圖勾引我。」凱文有些不情願地說。
「她當著我的面前幹這種事!」莎莉立即插嘴。「他媽的賤貨。」
凱文的眉毛皺在一起,看起來像一隻黃色毛毛蟲。「別這麼說她!」
史崔德舉起手制止他們繼續吵下去。他將手伸進褪色的皮夾克,從法蘭絨上衣的口袋取出一包香菸。他厭惡地看了一眼香菸的包裝,點燃一根菸,深深地吸了一口。一縷煙緩緩地從他口中吐出,在面前形成一陣雲霧。他感到自己的肺在收縮。接著他將剩餘的香菸一整包丟到運河裡。紅色的包裝在水面旋轉,像是一滴血,不久便被沖刷到橋底。
「繼續說下去,凱文。」史崔德說道:「告訴我整個事情發生的經過吧。」
凱文摸摸腦勺,他的金髮豎立在頭上,猶如冬天的枯樹枝。他的體格很健壯,一看就知道是個足球員。
「星期五晚上,蕾雪兒打電話給我,要我們到運河公園見她。」凱文說道:「那時大約是八點半。當天晚上天氣很冷,公園裡沒什麼人。我們找到蕾雪兒的時候,她正站在欄杆上,我們立刻跑上前拉她下來。」
「然後呢?」史崔德問。
凱文指著橋的另一端--那裡是狹長的半島,一邊是蘇必略湖,另一邊則是杜魯斯港口。史崔德幾乎一輩子都住在那裡,看著成群載著礦產的貨船離港。
「我們三個走到沙灘,聊些學校的話題。」
「她是個馬屁精。」莎莉突然插嘴說:「她修了心理學,就到處宣揚老師分析破碎家庭的理論;修了英文,就稱讚老師寫的詩多棒;修了數學,放學後就忙著打分數。」
史崔德瞪了女孩一眼,要她閉嘴。莎莉撅起嘴,忿忿不平地甩甩頭髮。接著他點頭示意凱文繼續說下去。
「後來我們聽到貨船的汽笛聲。」凱文說:「蕾雪兒說她想要待在橋上,等橋升上去。」
「管理員不會答應你們這麼做。」史崔德說。
「嗯,不過蕾雪兒認識管理員。她以前常和她爸來找管理員玩。」
「她爸?你是指葛蘭•史東納?」
凱文搖搖頭。「不是,是她的親爸爸,湯米。」
史崔德點頭說:「好吧,繼續說。」
「我們回到橋上,可是莎莉說她不想上去,掉頭往城裡的方向回去。我不想讓蕾雪兒獨自待在上頭,所以就留在橋上。她就是在那裡勾引我的。」
「她是在開你的玩笑。」莎莉嚴厲地說。
凱文聳聳肩,拉起衣領。史崔德瞥見他的眼神--凱文並不打算說出橋上發生的詳細情節,但史崔德知道光是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就足以讓他因滿腔慾火而羞愧。
「我們並沒有在上面待太久。」凱文說。「大概只有十分鐘的時間吧。當我們下來的時候,莎莉已經……」
「我離開了。」莎莉說道:「我立刻回家。」
凱文吞吞吐吐地說:「我真的很抱歉,莎莉。」他伸手撫摸莎莉的頭髮,但被她甩開了。
史崔德正準備再次打斷兩人的爭執,突然聽到自己的手機傳來艾倫•傑克森()的「Chattahoochee」歌聲。他從口袋掏出手機,看到是瑪姬•貝打來的。他打開手機。
「什麼事,瑪姬?」
「壞消息,老大。媒體得到消息了,一群記者追著我們跑。」
史崔德怒罵了一聲:「媽的。」他走開了幾步,並注意到當他一離開,莎莉便低聲對凱文耳語了幾句。
「雀鳥也在其中嗎?」他問。
「沒錯,他負責帶頭發問。」
「好吧,拜託別告訴他任何消息,也別讓那群記者接近史東納家。」
「沒問題。我們會注意的。」
「還有其他好消息嗎?」史崔德問。
「記者們認為這是連續案件。」瑪姬說:「繼先前凱莉失蹤,現在則換作蕾雪兒。」
「他們當然會這麼想。我也不喜歡連續案件啊!好吧,我會在二十分鐘之內趕到那裡,就這樣。」
史崔德闔上手機。他感到不耐煩。事情正往他不喜歡的方向發展。如果讓媒體知道蕾雪兒失蹤的消息,就會打亂整個調查工作。他原本想要把女孩的照片放上電視機和報紙,但他不希望讓媒體知道太多相關案情。他想要控制媒體,而不是讓媒體控制他。然而碰到雀鳥芬奇,這是幾乎不可能的任務。
「繼續說吧。」他催促凱文。
「其他沒什麼好說的了。」凱文說道:「蕾雪兒說她想要回家,所以我就陪她走到血蟲那裡。」
「陪她走到哪?」史崔德問。
「抱歉,那是蕾雪兒的車,Volkswagen的甲蟲車。她稱那台車為血蟲。」
「為什麼?」
凱文面無表情地說:「大概因為車子是紅色的吧?」
「哦。你當時看到她開車離開了嗎?」
「嗯。」
「她一個人?」
「當然了。」
「她有告訴你說她要回家嗎?」
「她是這麼說的。」
「她會不會是在說謊?有沒有可能是去跟別人約會了?」
莎莉冷笑著說:「那當然。她很有可能這麼做。」
史崔德再次轉向莎莉。她垂下眼瞼,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卷髮蓋住了她的額頭。「妳是不是知道什麼,莎莉?」史崔德問:「妳那天該不會去找過蕾雪兒,叫她遠離凱文?」
「沒有!」
「那麼妳認為蕾雪兒會去見誰呢?」
「有可能是任何人。」莎莉說:「她是個妓女!」
「住嘴!」凱文說。
「你們都給我住嘴!」史崔德怒斥。「她那天晚上身上穿什麼?」
「黑色緊身牛仔褲,緊到根本脫不下來的那種。還有白色的套頭上衣。」莎莉回答。
「凱文,你有沒有在她車上看到什麼?像是行李、背包之類的?」
「沒有,我沒看到。」
「你跟史東納先生說過,她答應要和你約會。」
凱文咬了咬嘴唇。「她說要跟我約星期六見面,叫我在七點的時候去接她。但是她不在家。」
「那是她的花招。」莎莉說:「她是不是還叫你星期六打電話來騙我?因為你正是那麼做的。」
史崔德知道自己今晚無法從這兩人身上得到更多的訊息了。「你們給我聽著,這不是誰要跟誰約會的問題。一個女孩失蹤了,而且她還是你們的朋友。我待會要去見她的父母親,他們都在擔心也許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女兒了,明白嗎?如果你們還記得星期五當晚的任何細節,就趕快說出來。想想看,她後來有可能去了哪裡,或是見了誰。」
凱文閉上眼睛,彷彿真的在試圖回憶當時的情景。「沒有,我不記得了。」
莎莉不發一語。史崔德懷疑她也許知道些內情,但她絕不會說出來。「我不知道她到底怎麼了。」她低聲說。
史崔德點點頭。「好吧,我會再跟你們連絡。」
他再次眺望運河後方黑暗的湖面。那裡一無所有,就如同他目前的境遇般空洞。他離開兩人,走回停車場,心中又產生似曾相識的感受。那是一段相當不快的記憶。
二
凱莉•馬格拉斯是在一個潮溼的八月天失蹤的,至今已經過了整整十四個月。史崔德在腦子裡一再重建她失蹤那天晚上的情景,幾乎可以看到當時發生的情節如電影般在眼前播放。他一閉上眼睛,就會清晰地看到她的影像,甚至看到她嘴角的雀斑和左耳上的三個耳環。他會聽到她的笑聲,就和那捲看了一百次的生日影片上聽到的笑聲一模一樣。她的模樣在他心中如此鮮明,彷彿還活在這世上。
但他知道她已經死了。在他心中活蹦亂跳的女孩現在已經躺在地底,任蟲蛀咬。她的屍體大概被埋在警察沒有搜查到的荒郊野外。史崔德只想知道是誰殺了她,又是為了什麼樣的理由。
而現在又有一個女孩失蹤了。
車子停在交通號誌前,他望了一下車窗上的倒影,看到自己的一雙暗棕色眼睛。海盜的眼睛--辛蒂曾這樣嘲笑他--黑暗、警覺而熱情。然而現在卻不同了。怪獸抓走了凱莉,而在幾乎同一個時期,辛蒂也被另一種怪獸抓走。悲劇澆熄了他眼底的熱情,也讓他感覺蒼老許多。他看到自己的臉凋零而醜陋,額頭上布滿了皺紋,黑白摻雜的短髮蓬鬆凌亂。他才四十一歲,卻覺得自己彷彿已經五十歲了。
史崔德開著他沾滿汙泥的Bronco汽車,來到大學附近的老社區。葛蘭和艾蜜莉•史東納就住在這裡。他已經有心理準備--現在時間是星期六晚上十一點,通常在這段時間,街上應該是一片死寂,然而這天晚上卻不同。巡邏警車閃爍的車燈和電視製作小組的白色聚光燈照亮了整條街道,鄰居們也都站在自家的草坪上監視耳語。史崔德聽到警用收音機發出不協調的噪音。
制服警察拉起警戒線,不讓記者們接近史東納家。史崔德將車子停在一輛警車旁,記者們立刻蜂擁而上,使他幾乎無法打開車門。他搖搖頭,以手遮住眼睛上方。刺眼的鎂光燈讓他不得不瞇起眼睛。
「拜託,別來煩我。」
他推開記者向前走,但一名男子擋住了他的去路,並對隨行的攝影師示意。
「史崔德,這是一起連續殺人事件吧?」雀鳥芬奇以霧笛般流暢低沉的聲音問道。他的真名是傑伊•芬奇,但明尼蘇達州的每個人都叫他雀鳥。他從前是一名籃球明星,現在則在明尼阿波里斯市的電視台當脫口秀節目的主持人。
史崔德的身材只有六呎多一點的高度,必須抬起頭才能仰望對方兇狠的表情。雀鳥長得很高,至少有六呎七,打扮無可挑剔,穿著雙排扣的深藍色套裝,袖扣在他白色的袖子上閃閃發光。史崔德看到他握著麥克風的大手上戴著一只戒指。
「你穿這麼漂亮的套裝,是剛聽完歌劇回來嗎?」
記者群中發出笑聲。雀鳥漆黑的眼睛瞪著史崔德,聚光燈反射在他黑亮的光頭上。
「警長,這座城市裡有個專門誘拐年輕女孩的變態。去年你說警方會還給社會一個公道,可是這個諾言還沒有實現。別忘了,這裡的每一個家庭都在等你實現諾言。」
「你如果要競選,去找別的場合發表演說吧。」史崔德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警徽,亮在雀鳥面前,另一隻手則擋住攝影機的鏡頭。「別擋我的路。」
雀鳥不情願地退開了。史崔德推開成群的記者走向前。記者們仍跟在他身後高聲質問。他走上人行道,彎下腰通過臨時搭起的警示用黃帶,接著便向距離最近的警察招手示意。這是一名二十二歲左右的年輕紅髮員警,他看到史崔德揮手便立刻跑過來。
「什麼事?」
史崔德彎身在他耳邊低語:「你設法讓那群混帳離遠一點。」
年輕員警露出笑容。「沒問題。」
史崔德走到史東納家修剪整齊的草坪中央。他看到瑪姬•貝正在對幾名制服員警下達指令,便揮手招呼她。她是史崔德領導的偵緝組的巡佐,身材嬌小,即使穿著兩吋高的靴子,高度仍幾乎不到五呎。其他警察都比她高出一、兩個頭,卻得乖乖聽從她的指示。
史東納家位在小徑盡頭,被一棵剛褪下樹葉的橡樹遮蔽。房子是一九二○年代建造的,採用堅固的磚塊與松木作為建材,以應付明尼蘇達州的嚴冬。一條彎曲的步道從街道通向雄偉的正門。房子的東側下方是一處樹木茂密的山谷,山谷旁則是可停放兩台車的獨立車庫。一台亮紅色的Volkswagen甲蟲車停在車庫前方。
這是蕾雪兒的車--血蟲。
「歡迎光臨,老大。」
史崔德看了瑪姬一眼。兩人此刻都站在草坪上。
瑪姬烏黑的頭髮剪成碗形,齊眉的瀏海覆蓋額頭,身材嬌小像個中國娃娃。她的漂亮臉蛋表情相當豐富,有一雙閃亮的杏眼和金黃色的肌膚。她在Gap的白衫上穿了一件酒紅色的皮夾克,下半身則穿著一條黑色童裝牛仔褲。瑪姬總是打扮時髦,相對地,史崔德從不花太多錢在衣服上。他那雙補了好幾次的牛仔靴是他很久以前剛到偵緝小組的時候買的,破破爛爛的牛仔褲也已經有九年的歷史,硬幣放在口袋裡便會從破孔掉下去。他身上的皮夾克同樣歷經滄桑,袖子上有一個子彈穿的孔,剛好和他健壯的手臂上的槍傷吻合。
史崔德將視線轉向房子正面的窗戶,看到一個男人手拿著玻璃杯走進後方的房間。杯子反射著吊燈的燈光,像是傳送訊息的鏡子。
「有沒有發現任何線索?」史崔德問。
「沒什麼新的進展。」瑪姬回答:「蕾雪兒•迪斯,十七歲,杜魯斯高中三年級。根據那個大男孩--凱文--的說法,他星期五晚上十點看到蕾雪兒開車離開運河公園,後來就再也沒有人看到她了。她的車停在停車場前,可是沒有人看到她開車回家,或是跟其他人離開這裡。她是在兩天前失蹤的。」
史崔德點點頭。他看了一眼蕾雪兒的車子,數名員警正在搜索車內。這台車子相當可愛,不太可能會有年輕女孩拋棄這樣的汽車。
「派人調查運河公園到這裡沿途的提款機。幸運的話,也許可以找到星期五晚上的監視器影像,這麼一來我們就知道她當天是否真如凱文所說的,曾經開車回家。」
「已經調查過了。」瑪姬說。她挑起眉毛,像是在問:你以為我是傻瓜嗎?
史崔德露出微笑。瑪姬是他合作過最聰明的警察。「葛蘭是她的繼父吧?她的親生父親--湯米--在哪裡?」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不過湯米已經死了。」
「還有其他人失蹤嗎?像是她的男朋友?」
「沒有聽說。她如果真的離家出走,有可能是自己離開,要不然就是有外地人幫她。」
「離家出走必須要有交通工具才行。」
「我們已經派人調查飛機場和公車站。」
「鄰居有沒有看到什麼?」
「沒什麼太重要的線索,目前還在繼續偵詢。」
「她有沒有被捲入過犯罪案件?」史崔德問:「像是跟蹤或強暴之類的?」
「古柏搜查過電腦資料。」瑪姬說道:「沒有蕾雪兒的記錄。追溯到更早之前,她的母親艾蜜莉和她的前夫曾發生過幾次衝突。」
「什麼樣的衝突?」
「蕾雪兒的父親常常醉酒鬧事,有一次家暴的記錄,但沒有正式提起訴訟。他會打太太,但是沒打過女兒。」
史崔德皺了眉頭。「妳知道蕾雪兒和凱莉彼此認識嗎?」
「去年的調查過程中沒有出現蕾雪兒的名字。」瑪姬回答:「不過我們會進一步調查。」
史崔德默默地點點頭。他再度將自己設想為蕾雪兒,重建星期五晚上的情景,追蹤當晚發生的事情經過。他假設蕾雪兒星期五曾回到家--她是開車回家的,而她的車子被留在家裡……然後呢?她是否進了屋子?是否有人埋伏在這裡等她?她是否再度出門?當晚下著冰冷的雨,她如果要外出不可能不開車--除非有人開車載她。
「該去和史東納夫婦談談了。」史崔德說完停了一下。他已經習慣仰賴瑪姬的直覺。
「瑪姬,妳覺得呢?蕾雪兒是離家出走,還是遇到更糟的情況?」
瑪姬毫不猶豫地回答:「她的車停在屋外,看來應該是碰到更糟的情況了--和凱莉一樣。」
史崔德嘆了一口氣。「的確。」
三
史崔德按下門鈴。他看到毛玻璃後方有人影晃動,並聽到一陣腳步聲。橡木門從裡面打開,站在門口的是和他差不多高的男人。男人身上穿著V領毛衣和白色襯衫以及一條線條筆直的運動褲。他將一隻手伸向史崔德,另一隻手搖晃著杯中的冰塊。
「你就是史崔德警長吧?」男人微笑向史崔德致意。他的握手方式很有自信,看上去像是一名常參加鄉村俱樂部雞尾酒會的紳士。「卡爾通知我說你馬上就會到了。我是葛蘭•史東納。」
史崔德點點頭。他知道對方話中的含意。卡爾•金尼克是杜魯斯市警察局的副局長,也是史崔德的上司。葛蘭話中刻意暗示自己在市警局的影響力。
史崔德注意到葛蘭額頭上和嘴角的皺紋,猜測他大概和自己同年。他的髮型符合公司主管的身分,巧克力色的頭髮理得很短 。他戴著銀邊眼鏡,線條柔和的大臉上看不到明顯的顴骨或突出的下巴。即使在深夜,葛蘭的鬍鬚仍修得乾乾淨淨,讓史崔德忍不住摸摸自己臉上的鬍渣。
葛蘭將手放在史崔德肩上,說:「我帶你到後院的陽台吧。客廳太引人注目了。」
史崔德跟著葛蘭走進屋內。客廳擺著精緻的沙發和古董,傢具都是光澤亮麗的胡桃木材質。葛蘭指著附鏡子的陶瓷櫃問史崔德:「要不要喝點什麼?這裡也有不含酒精的飲料。」
「不用了。謝謝。」
葛蘭停在房間中央,顯出有些遲疑的神情。「我必須道歉,沒有早一點通報警察。凱文星期六來我家的時候,蕾雪兒不在家,但我完全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凱文很迷蕾雪兒,所以我當時覺得是他太大驚小怪了。」
「可是你現在卻不這麼認為?」史崔德問。
「蕾雪兒已經兩天沒有回家了。我太太也提醒我,之前這附近有另一名女孩失蹤。」
葛蘭帶他走過餐廳,穿過一對格子門來到書房。房間東面的牆上有一座灰色大理石的火爐,白色的地毯光澤亮麗沒有污點,北面的牆壁是一整面的落地窗,另外還有兩扇通往黑暗後院的彩色玻璃門。室內蒼白的照明則來自牆與牆之間的黃銅燈座。
面向後院的牆壁右方,火爐兩側各擺著一張巨大的安樂椅。其中一張安樂椅上坐著一位婦人,手中拿著一杯白蘭地。
女人看到史崔德並沒有站起來,只從椅子上對他點頭致意。「我是艾蜜莉•史東納,蕾雪兒的母親。」她以細柔的聲音說道。
艾蜜莉比葛蘭年輕幾歲,但並不能算是值得炫耀的戰利品。史崔德看得出她年輕時應該很美麗,但她老得並不優雅。她的一雙藍眼睛顯得很疲倦,濃豔的化妝遮掩不住暗沉的眼袋,灰色的直髮剪得很短,似乎很久沒洗了。她穿著一件樸素的外套和藍色牛仔褲。
一名四十七、八歲的男人坐在艾蜜莉的旁邊,握著她的手。他站起來和史崔德握手,留下冰冷而令人不快的觸感。史崔德儘可能不被發現地擦了擦手。「嗨,我叫戴頓•丹比,是這裡的牧師。艾蜜莉要我今晚過來陪他們。」
葛蘭•史東納選了靠近後院的窗口位子。「你應該有很多問題要問我們吧。我們雖然所知不多,還是會儘可能回答你的問題。順便釐清一點:我們夫婦兩人和蕾雪兒的失蹤無關,不過我知道警方碰到這種情況通常會先從家人開始調查。我們會盡量配合偵查,必要時也願意接受測謊器的測試。」
史崔德感覺頗為訝異。一般而言,當受害者的家人知道自己也受到懷疑時,通常會感到很憤怒。「你說得沒錯。我們的確想要請你們接受測謊。」
艾蜜莉緊張地看著葛蘭說:「我並不知道--」
「這是例行公事,親愛的。」葛蘭說:「警長,請將你的問題寄給阿奇柏•蓋爾。他將在本案中維護我們的利益。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們明天就可以接受測試。」
史崔德扮了一個鬼臉--原來這就是他所說的配合方式。阿奇柏•蓋爾是北明尼蘇達最令人畏懼的辯護律師,史崔德曾多次在法庭的證人席上和這隻老狐狸交手。
「你確定有必要請律師來處理這件事情嗎?」史崔德的聲音變得冷淡許多。
「別誤會。」葛蘭回答。他的語調仍和先前一樣冷靜而殷勤。「我們並沒有什麼好隱藏的。不過在這個年頭,不請律師未免太草率了一點。」
「蓋爾不在這裡,你現在可以回答我們的問題嗎?」
葛蘭露出微笑。「阿奇柏此刻人在芝加哥。他勉強答應我們可以先回答警方關於細節的問題。」
勉強答應--史崔德熟知阿奇柏這個傢伙,並猜測這大概是保守許多的說法。但他不想錯過這次機會。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可以不透過律師詢問這對夫婦。
史崔德從褲子後方的口袋掏出一本筆記本,並打開筆蓋。他的左方便是一張小桌子。他從桌子後方拉出一張旋轉椅坐下。
「你最後一次看到蕾雪兒是在什麼時候?」史崔德問。
「星期五早上,在她上學之前。」葛蘭說。
「她當時有開車嗎?」
「是的。我星期五晚上到家的時候,車子並不在車庫內。」
「可是你當天晚上沒有聽到她回來的聲音?」
「沒有。我在十點之前就上床睡覺了。我通常睡得很熟,不會聽到外面的聲音。」
「你星期六做了些什麼事?」
「我像平常一樣,幾乎一整天待在辦公室。」
「史東納太太,妳當時也在家嗎?」
艾蜜莉原本一直盯著火爐裡的火焰,聽到史崔德問話才抬起頭,表情顯得相當驚恐。她喝了一大口白蘭地。史崔德不禁思索這女人在這之前不知已經喝了多少酒。「不,我直到今天下午才回家。」
「妳去哪裡了?」
她花了一點時間才回答:「我開車到聖路易市。我姊姊幾年前搬到那兒。我是在星期六早上離家的,但是到了晚上實在是太累了,便在明尼阿波里斯市待了一晚,隔天中午才到目的地。」
「妳在離家的期間有和蕾雪兒通過話嗎?」
艾蜜莉搖搖頭。
「妳有沒有打電話回家?」
她遲疑了一會兒,回答:「沒有。」
「你們什麼時候才開始感到擔心?」
「在艾蜜莉回家之後。」葛蘭回答。「那時蕾雪兒還是沒有連絡,我們便打電話給蕾雪兒的朋友。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到哪裡去了。」
「你打給哪些人?」
葛蘭說出了幾個名字,史崔德將這些名字記入筆記本中。「我們還打電話到學校,還有她的朋友提到的幾家俱樂部和餐廳,但是都沒有人看到她。」葛蘭補充。
「她有沒有男朋友?」史崔德問。
艾蜜莉從臉上撥開一撮頭髮,疲倦地回答:「蕾雪兒交過很多男朋友,但是都不持久。」
「她和這些男生發生過性行為嗎?」
「她至少從十三歲就開始做這種事了。」艾蜜莉說道:「我曾撞見她和一名男孩子在一起。」
「但是她沒有固定的男朋友?」
艾蜜莉搖搖頭。
「你們有沒有打電話給親戚,或是其他蕾雪兒可能會去依靠的人?」
「我們在這裡沒有親戚。我的雙親都過世了,葛蘭也是從外地來的。我們在此地並沒有常往來的熟人。」
史崔德在本子上寫下:這兩人是怎麼在一起的?
「史東納太太,妳和女兒的關係如何?」
艾蜜莉停了一會兒才說:「我們並不親近。她小時候和父親比較要好,我只能扮演一個邪惡的巫婆。」
戴頓•丹比皺了皺眉頭。「艾蜜莉,這麼說並不公平。」
「當時的情況確實如此。」艾蜜莉迅速回答,手中的白蘭地潑出了一些。她以手指理了一下毛衣,又說:「當她父親死後,她跟我的關係更疏遠了。我原本希望和葛蘭結婚可以讓我們重新建立一個美好的家庭,但是隨著她的年紀增長,情況卻越來越糟。」
「你呢,史東納先生?」史崔德問:「你跟蕾雪兒的關係如何?」
葛蘭聳聳肩說:「艾蜜莉跟我剛結婚的時候,我們的關係還算不錯。但就像我太太剛剛說的,她逐漸疏遠我們。」
「我們試著要改善和她的關係,葛蘭去年替她買了車。我猜她也許認為我們是企圖用金錢換取親情,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但是這也沒有用。」艾蜜莉說。
「她有沒有提過想要離家?」
「她很久沒提了。」艾蜜莉說道:「這聽起來也許很瘋狂,不過我總是覺得,她也許認為待在我們身邊可以帶給我們更大的痛苦。這讓她得到殘忍的滿足感。」
「她有自殺傾向嗎?」史崔德問。
「沒有。蕾雪兒絕對不會自殺。」
「妳為什麼這麼肯定?」史崔德問。
「蕾雪兒太愛自己了。她是個自信而驕傲的女孩。她鄙視的是我們,或者正確的說--是我。」
「史東納先生,你太太不在家的時候,你跟蕾雪兒之間有沒有發生過口角或爭執?」
「沒有。她跟平常一樣,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
「她有沒有提到要見其他人?」
「沒有,不過即使她有約會,大概也不會告訴我吧。」
「你有沒有看到路上或車庫前有不尋常的車子?或是看到她和你不認識的人在一起?」
葛蘭搖搖頭。
「你自己呢?史東納先生,我聽說你在蘭治銀行工作,應該沒錯吧?」
葛蘭點頭說:「嗯,我在銀行是負責管理明尼蘇達州、威斯康辛州、愛荷華州和達科塔州這些地區業務的副總裁。」
「你在家或是在公司有沒有接到奇怪的電話威脅?」
「沒有。」
「你從不覺得生活面臨危險?」
「從來沒有。」
「你在銀行的收入有很多人知道嗎?」
葛蘭皺起眉頭說:「我想這大概不算是祕密吧。我必須向證券交易委員會提出申報,所以會留下公開記錄。但這也不是媒體會感到興趣的話題。」
「你有沒有接到威脅電話,顯示蕾雪兒可能是遭人綁架?」
「沒有。」葛蘭回答。
史崔德闔上筆記本。「我目前的問題只有這些了。當然,在今後調查的過程中,我還會進一步找你們問話。我也會和蓋爾律師連絡。」
艾蜜莉張開嘴巴,但又立刻闔上。她很顯然有話要說。
「什麼事?」史崔德問。
「沒什麼,只是關於--這是讓我們擔心的理由之一,也是我堅持要葛蘭打電話給卡爾的原因……」
「是關於凱莉•馬格拉斯。」戴頓喃喃地說。
「她就住在附近。」艾蜜莉大聲地說。「而且她們都上同一所學校。」
艾蜜莉看著史崔德。史崔德儘可能回以同情的眼光,並回答:「我不會對妳撒謊,警方當然會調查本案和凱莉失蹤案件之間的關係。但是光憑表面上的相似點並不能證明蕾雪兒的失蹤和凱莉的案子有關。」
艾蜜莉用力擤了一下鼻子。她點點頭,眼中充滿淚水。
「如果有任何問題,請隨時打電話給我。」史崔德從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張名片放在桌上。
戴頓•丹比站起來,微笑著對史崔德說:「我帶你出去吧。」
史崔德在牧師的帶領之下走出房間。戴頓是個神經質而女性化的男人。他似乎被史東納家華麗的裝潢懾服,走起路來相當小心,像是怕自己的舊鞋子弄髒地板。他個子很矮,只有五呎八左右,下巴很尖,鼻子細長,小小的棕色眼睛距離很近。史崔德猜他大概是艾蜜莉過去的友人--在她和葛蘭結婚之前。
戴頓摸摸下巴,好奇地望了一眼外頭的燈光和群眾。
「他們就像禿鷹一樣,你說是不是?」牧師下了評語。
「有時候。不過這些記者也可以派上用場。」
「也許吧。我很感謝你今天撥空前來。蕾雪兒是個難纏的女孩,但是我絕對不希望她受到傷害。」
「你認識她多久了?」史崔德問。
「我從她小時候就認識她了。」
在葛蘭和艾蜜莉結婚之前--史崔德心想。「她什麼時候開始惹麻煩?」
戴頓嘆了一口氣。「正如艾蜜莉所說的,是在她父親過世之後。蕾雪兒很愛湯米,她不能承受父親的死。我想她是將心中的憤怒和悲傷都發洩在母親身上。」
「湯米是什麼時候死的?」
戴頓撅起嘴巴,抬頭望著屋頂思索答案。「他死的時候蕾雪兒才八歲,所以那應該是九年以前了。」
「牧師,請告訴我你的看法--這裡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蕾雪兒會不會是自己離家出走的?」
戴頓以自信的口吻莊嚴地說:「這也許只是我的期望,但我真的相信,在一切事情解決之後,你會發現她正在某個角落嘲笑著我們。」
四
艾蜜莉喝完最後的一口白蘭地,從安樂椅站起來。戴頓回到房間,她便將杯子伸向他說:「我還要一杯。」
戴頓接過杯子,走到客廳去替她倒另一杯酒。她看著戴頓走出去之後,對葛蘭說:「很抱歉,我沒有打電話回家。」她並沒有看著她的丈夫。
「沒關係。傑妮過得還好嗎?」
「她很好。」艾蜜莉說:「我本來想要打電話的。」
「我說過沒關係了。」
艾蜜莉點點頭。她心裡感到很空虛。「我以為你會生氣。」
「沒這回事。」
「你想念我嗎?」
葛蘭揮揮手,拒絕回答這個問題。「真是愚蠢!妳也知道,沒有妳在我什麼都做不來。我本來想去健行,可是卻找不到自己的網球鞋。」
「鞋子啊……」艾蜜莉搖搖頭,低聲自語。
戴頓回到房間,他手上的白蘭地比剛剛那杯明顯少了一些。艾蜜莉接過杯子,一口便把白蘭地喝光,完全不顧烈酒在她喉嚨造成的灼熱感。她把空杯子遞給戴頓,轉過身擦了一下眼睛,但已經太遲了。她知道戴頓已經看到她的眼淚。
「她這麼做只是為了要懲罰我。」艾蜜莉說:「這一切都是她的小把戲。」
「她在乎的應該是湯米,而不是妳。即使過了這麼多年,她還是無法忘懷。」
「湯米--」艾蜜莉露出苦澀的表情。
「別忘了,他是蕾雪兒的父親。」戴頓提醒她。「蕾雪兒當時才八歲,父親在她眼裡完美無缺。」
「沒錯。大家都喜歡湯米。而我總是那個該死的賤貨。沒有人了解他如何對待我們。」艾蜜莉說。
「我了解。」戴頓說。
艾蜜莉握著他的手說:「嗯,我很感謝你。也謝謝你今晚來到這裡。沒有你在,我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葛蘭站起來說:「我送你出去吧,戴頓。」他以客套的口吻說。「我會注意別讓那群記者來煩你。」
當兩人站在一起,戴頓顯得相當矮小。艾蜜莉看著他們兩人走出門廊,聽著他們的腳步聲和門外群眾的喧囂聲。當大門關上,室內又恢復如墳墓般的寂靜。
她感到孤獨。
最近她即使和葛蘭在一起,仍舊感覺很孤獨。
他總是說些正確的道理,對她也很好,給她足夠的自由過自己的生活。但是他不會假裝兩人之間還存在著任何愛情。艾蜜莉懷疑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她待在聖路易的時候,故意不打電話回家,希望讓他生氣,希望他能夠主動打電話給她。如果他打電話,如果他想念她,如果他對她大吼,至少可以讓她看到他仍舊是有感情的。
但他並不需要她--只有在找不到鞋子的時候才會想起她。
而當她回到家,她發現蕾雪兒失蹤了。這幾年來她早已預期到會有這麼一天,蕾雪兒會留下一張紙條離家出走。她甚至期待這件事發生。這樣一來,她就可以重新過著寧靜的生活。然而當事情真的發生,她卻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她將永遠錯失和女兒和好的機會。蕾雪兒永遠不會知道她是如何地愛她。即使她對母親抱持著極大的怨恨,艾蜜莉仍舊無法停止愛她。
一切都結束了。
但她也可能不是離家出走,而是和另一個女孩一樣,是在街上被人綁架的。
「妳在哪裡,寶貝?」她喃喃自語。
艾蜜莉聽到門口傳來的聲音。葛蘭回來了,但她不想見他。她無法在疏遠的葛蘭面前顯露對女兒失蹤感到的悲哀。她迅速起身,穿過廚房躲到階梯上。她聽到葛蘭進門,想像著他看到空蕩蕩的房間,明白她已經離開了。她並不期待葛蘭會追上來,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過了一陣子,她只聽到葛蘭面對電腦敲打鍵盤的聲音。她匆促地跑上二樓。
她今晚不會睡在寢室,而她先生也不會在意。
艾蜜莉走進蕾雪兒的房間。她聞到陌生人的氣味。這是今天在房間裡翻箱倒櫃的警察身上的汗臭味。事實上,這間房間本身對她而言是陌生的。當蕾雪兒在家的時候,她幾乎不曾踏入這裡。這是她女兒私人的堡壘,不容他人--特別是艾蜜莉--侵犯。
房間裡並沒有太多裝飾。牆上沒有貼海報,只漆了淺黃色的油漆。髒衣服堆放在角落的白色籠子裡。課本散落在桌面,皺皺的紙條夾在書頁之間,上面一半寫滿了蕾雪兒雜亂的筆跡。房間裡只有床上的棉被折疊得整整齊齊--這是她房間裡唯一准許女傭碰觸的地方。
艾蜜莉在床上躺下,手臂環繞著雙腿。她看到床頭櫃上放著一張照片,照片裡是抱在父親懷裡的蕾雪兒。艾蜜莉伸手將相框蓋上,避免去看到這張照片。
然而她仍舊無法擺脫過去的回憶。床頭櫃上,放在收音機型鬧鐘旁邊的是一隻粉紅豬,頭上戴著黑色的墨鏡。這是在明尼蘇達州的市集得來的紀念品。
九年了,蕾雪兒仍舊將它放在床邊。
「湯米。」艾蜜莉嘆了一口氣。
湯米將蕾雪兒舉到肩膀上。蕾雪兒現在高居眾人之上,目瞪口呆地看著底下摩肩擦踵的人群擠滿了整條街道。在八月下旬的傍晚,溼氣和熱度讓每個人都汗流浹背。
「太棒了,爹地!」蕾雪兒高喊。
湯米說:「我不是說過了嗎?很棒吧?」他高高舉起蕾雪兒,轉了一圈,將她放回地上。
「可以去遊樂場嗎?」
艾蜜莉聽了只有苦笑。她懷疑這也許是湯米最不希望聽到的要求了。他們今天一整天都待在市集裡,湯米嚥下各式各樣的食物,包括爆玉米花和炸起司塊,並以特大號的塑膠杯子灌下一杯又一杯的啤酒。他吃了熱狗、豬肉片、洋蔥圈、塗了厚厚一層奶油的烤玉米、炸餃子、還有一袋接著一袋的迷你甜甜圈。在這種情況下去坐雲霄飛車,一定會讓他的胃受不了。但湯米從來不會拒絕蕾雪兒。
當他們抵達遊樂場的時候,眼前猶如一片光海。黑暗將祭典幻化做童話世界,群眾們聲嘶力竭地高喊,高處的遊樂設施投射下來的光芒在他們臉上映出七彩的顏色。蕾雪兒想要嘗試所有的遊戲。她並不在乎騎乘的遊樂設施速度多快、將載她到多高,或讓她一再上下顛倒、頭髮倒垂。她拉著湯米玩遍雲霄飛車、海盜船、章魚腳、自由落體、龍捲風。艾蜜莉看到湯米臉色發青,心中感到暗自竊喜。
他們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玩完一整排的遊樂設施,接著又開始挑戰另一排。他們來到棒球遊戲前方,拉客的是位面貌猥瑣的男人,打扮成惡魔的模樣,紅色西裝上別著一顆鈕扣,上頭寫著:「歡迎來到地獄。」他露出巧克力色的兩顆門牙微笑,並慫恿湯米試試手氣。
「你只要打破三個盤子,就可以得到頭獎。」他說。
「頭獎是什麼?」蕾雪兒問。
惡魔指著巨大的熊寶寶。柔軟而胖嘟嘟的娃娃幾乎和蕾雪兒同高。她張大了眼睛,拉著湯米的手哀求:「爹地,可不可以幫我得到那個娃娃?」
「沒問題。」
惡魔遞給湯米三顆棒球。湯米將其中兩顆拿在右手,舉起左手準備投球。
「你喝醉了,湯米。」艾蜜莉警告他。「你看起來氣色很差。」
湯米的第一球射中瓷盤的正中央,碎片掉落在攤位地板上的垃圾堆中,球反彈在後方的鋁板牆上,發出「鏗」的一聲。
「你射中了!爹地!你射中了!」
湯米露出微笑。他投出第二球,隨著一聲巨響,再度擊碎了另一張盤子。
「再射中一張就贏了!」蕾雪兒大喊。
「妳等著幫這隻大熊準備一張床位吧!」湯米對她說。
他舉起粗壯的手臂,準備投出他的第三球。圍繞在他們身後的觀眾都屏氣吞聲,期待另一聲巨響擊碎第三張盤子。
然而球滑出湯米的手,反彈在櫃台上,掉落到地面。惡魔捧腹大笑,觀眾則發出失望的嘆息。湯米彎下膝蓋,抱著手臂大叫。他的面孔扭曲而通紅。
艾蜜莉脫口說出腦子裡第一個念頭,並立刻感到後悔:「真是的,湯米,你已經好幾年沒有打棒球了。你到底想證明什麼?」
蕾雪兒憤怒地瞪了她一眼。湯米用力咬著嘴唇,直到一滴血滑到他的下巴上。蕾雪兒用手替他擦拭血跡。
「很抱歉,親愛的。」湯米對蕾雪兒說。
櫃台前方的老人還在笑。他揮揮手對湯米說:「別忘了你的獎品!」並拿起一個戴著墨鏡的粉紅豬丟給湯米。
湯米尷尬地把粉紅豬遞給蕾雪兒。蕾雪兒緊緊抱住小豬,彷彿那是比頭獎更棒的禮物。「我很喜歡它,爹地。」她說。湯米彎下腰,蕾雪兒在他的嘴唇上輕輕親了一下。
這時艾蜜莉感覺心臟像是被刺了一刀。她感到嫉妒,並為此厭惡自己。
「我們該回家了吧?」她說。
但蕾雪兒並不這麼想。當他們離開棒球遊戲的攤位,一個稱作「噴射椅」的遊戲剛好開始。一個圓形的鐵椅被類似投石器的器具射出,載著兩名高聲尖叫的遊客。裝在椅子上的麥克風將他們的叫聲傳遍整個市集。
「哇!」蕾雪兒以沙啞的聲音說:「我也想玩那個。」
艾蜜莉插嘴說:「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妳爸爸身體不舒服,而且妳還太小,沒辦法玩那種遊戲。」
「我不覺得蕾雪兒年紀太小。而且我也沒有感覺不舒服。」湯米說。
「算了吧,湯米。別逞強了。」艾蜜莉說。
湯米對女兒眨眨眼睛說:「蕾雪兒,我們該怎麼回答她呢?」
蕾雪兒看著母親,以童稚的聲音唱出:「賤女人!賤女人!賤女人!」
艾蜜莉聽了不禁目瞪口呆。她拉扯湯米的手,在他耳邊低語:「你教她對我說這種話?你瘋了嗎?」
「這只是個玩笑罷了。」
「很好,你們去玩那個鬼遊戲吧!」她低聲憤怒地說,並為自己被湯米激怒而感到忿恨。
湯米裝出受驚的表情說:「媽咪講話好粗魯喔。」
蕾雪兒以勝利的表情拉著湯米的手。他們手牽著手前往櫃台的途中,蕾雪兒回過頭,高聲大喊:「去你的,媽咪。」彷彿覺得這是很有趣的笑話。
艾蜜莉走上前,高高舉起手想要打她。她多麼想狠狠打她女兒一巴掌。但她停住了,並開始啜泣。她看著兩人離開,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在哭泣,只有路人經過時投以異樣的眼光。她擦乾眼淚,推開群眾走向噴射椅的觀眾席,準備做她已經做了一整天的事情:替他們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