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歷史記錄的提要
在這裡,我們來談一個謎團。一二七一年,一名十七歲的威尼斯人──馬可波羅跟著父親和叔叔起程前往忽必烈汗的中國皇宮。這段旅程,他們走了二十四年,一路往東,路上盡是奇風異俗,他們帶回來令人驚奇的故事:關於無邊無盡的沙漠和布滿玉石的河流、熱鬧的城巿和大帆船、會燃燒的黑石頭和用紙做的錢幣、奇珍異獸和新奇的植物、食人族和神祕的巫師。
在忽必烈王朝裡服務十七年後,馬可於一二九五年回到威尼斯。法國浪漫主義作家,魯斯提契洛將他的故事記錄下來,寫成一本書,古法文書名是Le Divisament Dou Monde,也就是《馬可波羅遊記》。這本書在歐洲造成轟動,就連哥倫布也帶著此書出發去尋找新大陸。
可是,馬可拒談一件事,書裡也只拐彎抹角地提到。馬可離開中國時,忽必烈汗賜與他們十四艘大船和六百名隨從衞兵。然而兩年後,馬可抵達威尼斯時,只剩下兩艘船和十八個人。
時至今日,消失不見的船和隨行人員的行踪依然成謎。他們沉入大海了嗎?還是遇到暴風雨,或是被海盜劫持了?馬可拒絕談論。即使臨終前有人請求他說出真相,他也只是含糊地回答:「我說出來的故事,還不及我所看到的一半。」
瘟疫傳到黑海卡法城的經過:當時驍勇善戰的蒙古兵大舉圍攻那座貿易城,城裡住了很多義大利熱那亞城邦的商人。蒙古軍隊爆發傳染病,皮膚出血潰爛而死。他們的軍官惡意地以火力強大的孥砲將病患的屍體丟過城牆,用屍體和屍塊散布病毒。一三四七年,基督降世那年,熱那亞商人逃出來,搭乘十二艘大船回到義大利,在墨西拿港登陸,黑死病來到了我們的土地。
──吉瓦尼爵士(一三五六年),雷何.沙田翻譯,
《啓示錄》(米蘭:A.蒙達朵莉出版,一九二四),34—35
淋巴腺鼠疫(黑死病)為什麼會在中世紀時,突然出現在戈壁沙漠,隨後造成世界三分之一人口死亡,其原因至今成謎。其實,也沒人知道近百年來,亞洲為什麼爆發那麼多傳染病和流行性感冒,例如:SARS、禽流感。不過,我們非常確定:亞洲會再一次出現襲擊全世界的瘟疫。
──美國疾病管制局,《傳染病手冊》,
二○○六年五月
一二九三
午夜
東南亞
蘇門達臘島
慘叫聲終於止息。
十二堆營火在午夜的港灣裡,熊熊燃燒著。
「Il dio, li perdona(義大利語:上帝,請原諒他們)……」他父親在旁邊低聲禱告,可是馬可知道上帝不會原諒他們的所作所為。
少數幾個男人等在沙灘上兩艘長舢板旁邊。黑暗潟湖中正在進行一場火葬,而他們是唯一的目擊者。月亮已經升起,十二艘單層木帆船全被火焰包圍,大火吞噬了斷氣的屍體,和仍然苟延殘喘、被咀咒的活人。一根根燃燒的船桅,直指蒼天無言控訴,灰燼紛紛落到海灘和幾名觀看者身上,夜晚的空氣充滿著難聞的屍臭味。
「十二艘船,」他叔叔馬賽奧緊握著銀十字架低語:「和十二門徒一樣的數字。」
無論如何,被活活燒死的慘叫消失了,沙灘上現在只聽到大火嗶嗶剝剝的爆響和低沉的轟鳴聲。馬可想要轉頭躲開眼前的景象。其他人背對大海跪著,滿臉慘白,全都看不下去。
所有人都光裸著身體,彼此檢查有無出現任何跡象。就連大可汗公主也只戴著鑲嵌著珠寶的頭冠,站在帆布拉成的屏幕後面蔽體。在大火的照耀下,馬可注意到帆布反射出的纖細曲線。公主的侍女,赤裸地檢查主人的身體。她叫可亥金,意思是藍色公主,是一名十七歲的少女。馬可離開威尼斯啓程東遊時,也是十七歲。大汗派他的父親和叔叔,將公主護送交給她未婚夫波斯汗,他是忽必烈汗兄弟的孫子。
那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第一位被感染的船員,鼠蹊和手臂內側出現如鞭痕般的紅腫,只是四個月前的事嗎?傳染病像油上的火焰擴散開來,逼得倖存下來的人撤離大船,困在這座怪獸橫行的食人小島上。
黑暗叢林內鼓聲隆隆,就連那些野蠻人都知道最好不要接近他們,就像野狼嗅出腐爛的氣味而避開生病的羊群。土著用藤蔓穿過眼孔,將頭骨吊在樹枝上圍繞他們的營地,驅魔避凶。
食人魔因為病人而不敢靠近。
不過,現在護身符沒了。
怒火終於將病人焚燒殆盡,只留下少數幾位生還者。
沒有紅鞭痕的生還者。
七天前的一個晚上,他們把活著的病患一一騙上停在湖中的大船,上面只有水和食物。留在岸上的人,彼此仔細觀察有無出現任何病症。被放逐到船上的病人,不斷對岸上的人哭泣哀求。他們大叫大嚷地祈禱、咒駡,不過最令人膽顫心驚的是偶爾傳來的嘹亮狂笑聲。
應該用利刃畫過他們的喉嚨,可是大家都害怕碰到病人的鮮血,所以只好將他們騙上船,和病死的屍體禁錮在一起。
當天晚上,太陽下山後,海面上浮現了古怪的光芒,牛奶般地從兩艘龍骨旁、黑色平靜的水面散開。他們以前見過那種光芒,是在那座被詛咒的城市的高塔上方(當時,還沒逃出來),下面的運河、水池也散發相同的光亮。
瘟疫試圖逃離木船監獄。
這讓他們別無選擇。
他們留下一艘大船,以便日後駛離,然後燒毀了其他的。
馬可的叔叔,馬塞奧在剩下的船員之間穿梭,揮手要他們穿上衣服。可是,樸素的布料和編織的羊毛衣遮不住他們身上深沉的罪孽。
「我們的所作所為……」馬可說。
「我們必須守口如瓶。」他父親說,遞給他一件長袍。「關於這場瘟疫,只要洩露一個字,我們再也沒有立足之地,所有港口會下令禁止我們上岸。不過,既然已經在海上燒光清除船隊的瘟疫,現在可以回家了。」
馬可將袍子套過頭,他父親注意到兒子用棍子在沙上畫下的圖案。他緊抿著嘴,用腳後跟將圖案擦掉,抬眼看著馬可,乞求地說:「不要,馬可……永遠不要……」
可是,記憶不可能如此輕易被抹殺。他是大汗的臣子、使節,甚至幫他繪製所征服的國土版圖。
他父親再度開口說話。「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我們的發現……它被詛咒了。」
馬可點頭,對自己的圖畫並未多作評論,只輕輕地說:「死亡之城。」
他父親的臉色更加慘白,馬可知道父親懼怕的不只是瘟疫。
「你發誓,馬可。」他堅持著。
馬可抬眼看著滿臉皺紋的父親。在上都大汗身邊待了幾十年,他老了,可是過去四個月,更將他瞬間催老許多。
「你以你母親神聖的靈魂發誓,絕不向任何人提起我們的發現和所作所為。」
馬可遲疑著。
他父親緊握著他的肩膀,力道之大幾乎擠碎他的骨頭。「你發誓,兒子,這是為了你好。」
父親眼神裡的熊熊烈焰透著驚恐……和懇求,馬可無法拒絕他。
「我永遠不提,」他終於做出承諾。「死後也不會,我保證,父親。」
馬可的叔叔終於走了過來,無意間聽到年輕人的誓言。「我們不該侵犯那裡,尼可路。」他責備哥哥,不過他其實是在駡馬可。
三個人都沉默下來,那個共同的祕密而令他們心情沉重不堪。
他叔叔說的沒錯。
馬可回想四個月前經過的河流三角洲,那裡的黑色河水流入大海,兩岸濃密的叢林上垂掛著藤蔓。他們原本只打算修補兩艘船,同時補給淡水。他們實在不該冒險深入,可是馬可聽說那些低矮的山脈後面有座宏偉的城市,再加上修船需要十天,所以他和四十名蒙古衛兵爬上山頂一探究竟。站在山崗上,馬可看到叢林深處聳立著一座石塔,它高聳入雲,在夕陽餘暉中輝煌華麗,像燈塔般引誘著他,激起他的好奇心。
可是,他們穿越森林時一片死寂,那應該足以警告他們。那裡像現在一樣沒有鼓聲,沒有鳥鳴,沒有猴群的尖叫聲。顯而易見的,死亡之城正等著他們。
擅自闖入是個致命的錯誤。
而代價不只是鮮血。
三個人凝視著悶燒中的大船沉入海中,其中一根帆柱像根大樹倒下。二十多年前,父親、兒子和叔叔得到教皇貴格利十世的允許,離開義大利朝蒙古展開冒險之旅,直抵上都,在大汗的宮殿和園林裡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太長了。他們就像被囚禁的鷓鴣鳥。成為皇帝的寵臣後,波羅家族的人發現自己被綁住了,不是被鍊子綁住,而是大汗的慷慨豪邁和令人窒息的友情。如果離開必定得罪大汗的熱情,終於,幸運之神降臨,他們可以回威尼斯了。忽必烈汗派他們護送可亥金公主到波斯成婚。
要不然他們可能永遠離不開上都……
「天快亮了,」他父親說:「我們走吧,該回家了。」
「到達義大利港口後,我們怎麼跟提巴度說?」馬塞奧問。提巴度是教皇貴格利十世的俗名,他曾是波羅家的世交,一直很支持這個家族。
「我們無法確定他還活著,」馬可父親回答:「我們離開太久了。」
「如果他還活著呢,尼可路?」他叔叔追問。
「那就告訴他我們知道的,關於蒙古人的習俗和強大的國力,如同他當年的命令。但是不能提到這裡發生的瘟疫……沒什麼好說的,瘟疫已經結束了。」
馬塞奧嘆氣,卻沒有放鬆下來。馬可在叔叔憤怒的眼神裡讀到他沒說出口的話。
那些人的性命,不是瘟疫奪走的。
他父親更堅定地重複,似乎這樣能讓事情成真。「已經結束了。」
馬可抬眼看著年長的父親和叔叔。他們被翻騰的灰燼和夜空下的濃煙包圍著。只要他們還記得,瘟疫永遠不會結束。
他低頭看著腳趾。雖然沙上的符號被抹掉,但仍然鮮明地烙印在腦海裡。他偷了一張樹皮地圖,上面用血畫著散布在叢林裡的廟宇和佛塔。
那裡空無一人。
除了屍體外。
石頭廣場上散布著鳥兒的屍體,牠們似乎在飛翔途中被擊落。所有人都難逃劫難,男人、女人和孩童,牛隻和野獸,就連大蠎蛇都癱軟地掛在樹枝上,鱗片下的肉體都焦熟了。
只有螞蟻活了下來。
各種大小、顏色的螞蟻。
密密麻麻地散布在石頭和屍體上,牠們緩慢肢解運走屍塊。
他錯了……仍然有東西等著黑夜的降臨。
馬可甩掉那些回憶。
他父親發現馬可從一座廟宇偷回來的東西,立刻燒掉地圖,將灰燼撒到大海上。這件事發生在第一位士兵出現感染症狀前。
「忘了這件事,」那個時候,他父親如此警告。「這和我們無關。讓它隨著歷史洪流消失吧。」
馬可一定會遵守誓言,絕不告訴其他人這裡發生的事。不過,他撫摸沙子上的一個符號。他記錄了這麼多……毀滅這些知識對嗎?
如果有別的方式保存它……
彷彿讀到了他的心思,馬塞奧叔叔放聲說出大家的恐懼。「尼可路,如果可怕的病情再度出現,我們還要登上祖國的港口嗎?」
「那就表示橫行霸道的人類氣數盡了。」他父親難過地說,輕敲著馬塞奧裸胸前的十字架。「那位修士早已了然於心,他的犧牲……」
十字架原本屬於阿格里修士。這位聖多明尼克教派的修士,在受到詛咒的城市裡,犧牲自己拯救大家。他們立下了不名譽的協定,遵從他的命令離開,單獨留下他一人。
他是教皇貴格利十世的姪子。
黑暗海面上最後一道火苗消失,馬可低語著:「下次,老天爺還會救我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