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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自己的房間裡,預言的字字句句就像手腕上的印記,早已深深嵌進我心中,我根本不需再去讀它。
即使如此,當我手上拿著那本被父親藏在圖書館裡破舊的古書,仍然感到一股踏實與安心的感覺。我翻開陳舊的封面,目光立刻停駐在書封下的紙片上。
從我和桑妮雅來到倫敦這八個月來,就寢前讀預言已成為一種儀式。因為這是米爾瑟普大宅最安靜、也是最詳和的時刻,所有的僕人都睡了,桑妮雅也早已在走廊底的房間裡沉睡著。我通常在這個時間,繼續我的解謎工作,看著詹姆士工整筆跡的譯文,試著找出遺漏的線索,是否能引領我找到其失落的篇章,以及我的自由之路。
夏夜裡,火苗在暖爐裡嘶嘶作響。我低頭讀著預言,不可避免地,其中的字字句句再度把我和我的雙胞胎妹妹連結在一起,然而預言的內容,卻也同時讓我們漸行漸遠。
人類撐過了烈火與和諧,
直到守望者的降臨,
他們把人類的女性當成了妻子與愛人,
引發了天譴。
兩個姐妹,來自同一個搖盪的海洋,
一個是守護者,一個是守門者。
一個是和平的守護者,
另一個則為了魔法出賣靈魂。
靈魂被逐出天堂,
隨著姐妹不斷地爭鬥,不斷迷失,
直到守門者把他們召回,
或是天使帶來開啟混沌的鑰匙。
惡靈大軍,整裝穿過守門者。
薩美爾,惡獸,穿過了天使。
而保護天使的,只有薄如蟬翼的屏障。
在神祕石蛇奧柏的影子裡,
隨著索溫的第一口氣息,
誕生了四個印記、四把鑰匙和火圈。
放任天使之門沒有鑰匙任意開關,
隨之而來的七災將再也無法復返。
死亡
饑荒
殺戮
火刑
黑暗
乾旱
毀滅
張開妳的雙臂吧!混亂的女王,當七災降臨,
惡獸帶來的浩劫將有如洪流,
淹沒所有的迷失者。
曾幾何時,這些文字對我而言毫無意義,它們不過是在敘述一則傳說而已,塵封多年,在父親過世後不久,從書房中被挖掘出來。然而就在不到一年前,當我手腕上浮現世界之蛇的印記後,我完全改觀了。之後我又遇見了桑妮雅和露易莎──四把鑰匙其中兩位──她們也都有印記,只是跟我的不完全一樣。
只有我的印記在中間有字母「C」,原來我是「混亂天使」,那個非自願的「守門者」,同樣地,我妹妹也是非自願的「守護者」,我無法責怪天意,這一切都是我們錯亂的出生順序導致的。無論如何,只有我可以抉擇是否要永世流放薩美爾。
或是召喚他進入而帶來世界末日,正如預言所說。
我闔上書,將預言的字句深深記在心中。這樣的深夜,實在不適合思考世界末日的事;這樣的深夜,也不適合思考自己要如何阻止它的發生。面對這重責大任,現在的我只想好好地睡個覺。我起身離開書桌,走到我在米爾瑟普宅邸的龐大四柱大床前,整個人滑進床單。
我關上床邊的檯燈,整間屋子只有火爐的微光閃爍,然而在僅有一絲火光的昏暗房間裡,卻不若以往讓我害怕。因為邪惡正躲在美麗而熟悉的地方窺伺著我,讓我內心滿是驚恐。
從我還分不清漫遊在分界,以及單純作夢之間的區別到現在,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然而此刻,我卻無法確認自己到底是在作夢,還是漫遊。
我置身在一座森林裡,我認得這是環繞博契伍德莊園的森林。那是八個月前,在我尚未來到倫敦之前,我唯一擁有的家。或許有人會說,所有的樹看起來都差不多,妳不可能能夠分辨得出來的,然而這是我從小看到現在的景色,我就是可以分辨得出來。
從我頭頂高聳向上延伸的樹幹上,陽光穿透樹葉流瀉下來,形成一種朦朧的氛圍,讓人分不清現在是早上還是晚上,或者任何時間。我開始猜想自己為何會在這裡?因為現在,就算我是在作夢,似乎也都有其目的,接下來,我就聽到某處傳來呼喚我名字的聲音。
「莉亞……過來,莉亞……」
我轉身試著看清楚呼喚我的女孩,她就站在我後方的森林裡,看起來是那麼地嬌小,靜止在那裡彷彿雕像般。她金色的捲髮在森林裡斑駁的陽光下,依舊閃閃發亮。雖然最後一次在紐約見到她,已經是將近一年前的事了,但是,我想無論她在何處,我都能夠認出她。
「我要給妳看樣東西,莉亞,快點過來。」女孩的聲音依舊宛若輕快的吟唱般,正如我們第一次碰面,她將圓盤拿給我的那個時候,而那個圓盤上的印記,就跟如影隨形在我手腕上的印記一模一樣。
我遲疑了一下,她舉起一隻手朝我揮舞著,臉上帶著笑容,看來非常愉悅。
「快點!莉亞,妳不會想要錯過她的。」小女孩轉身跑去,當她消失在樹林間時,捲髮隨風飄動。
我跟著她的步伐,穿梭在樹木和長滿青苔的石頭之間。當我一步步深入森林裡,雖然打著赤腳,卻絲毫不覺得痛。小女孩的動作俐落而優雅,宛如蝴蝶般。她穿梭在樹林間,白色洋裝在她身後飛揚著彷彿鬼魂般。為了快步跟上她,我的睡衣不時被小樹枝和樹幹勾住,我得邊走邊撥開它們,還要注意不要跟丟了。然而在我還這樣想的時候,卻已經太晚了,才一轉眼,女孩已經不見了。
我站在原地,環顧四周的樹林,一切看來是那麼地混亂,令人迷惑。當我了解自己已經完全迷失在一片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樹林裡,不管是樹幹還是樹葉,所有的景色幾乎無法分辨,我試著壓抑陡升的恐懼感,連陽光幾乎都微弱不可見了。
不久,女孩的聲音又出現了,我靜靜站在原地仔細聽著,沒錯,就是這個曲調,在紐約時,小女孩從我身邊跑走時就是哼著這個調子。
我跟著曲調走,即使在睡衣的長袖下,手臂也不禁揚起了雞皮疙瘩。後頸的寒毛也跟著豎起,然而我卻無法回頭。蜿蜒在細小和巨大的樹幹間,我循著那個聲音前進,直到聽到水流的聲音。
我非常確定女孩就在那裡,當我穿過最後一片樹林時,潺潺河水就在我眼前,我再度見到了女孩的身影。她正彎著身子在對岸,低聲哼著詭異的曲調,聽得我寒毛直豎。而我也無法想像,她究竟是怎麼渡過這湍急的河水到對岸去的,我繼續向河床走去。
她似乎沒有看到我,只是繼續哼著奇怪的歌,雙手來回划過水面。我不知道在純淨無瑕的河面上,她究竟能看到什麼,然而她就是這樣專注地凝視著它。最後,她終於抬頭看到了站在對岸的我,眼中卻彷彿沒有絲毫的驚訝。
我知道她的笑容是我的夢魘,即使現在,面對笑容滿面的她,對我而言仍然是夢魘。「喔,太好了,非常高興看到妳來了。」
我搖搖頭。「妳為何又來找我?」我的聲音回盪在寂靜的森林裡。「妳還能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她眼睛朝下,雙手仍不停地在水面上畫著,一副根本沒聽見我說話的樣子。
「請問……」我試著讓自己聽起來更強硬點。「我想知道妳為什麼把我叫進森林裡?」
「這次不會太久。」她淡淡地說著。「等著看吧。」
她抬起頭,藍色眼睛與對岸的我相望。在她再次開口時,整張臉看起來似乎更糢糊不清了。
「妳以為在睡眠的狀態下,妳就能夠安全無虞嗎?莉亞。」一股神采從她臉頰向外暈染開來,聲調也突然高揚了起來。「妳以為妳現在的力量已經強到無人可以動得了妳嗎?」
這聲音不對,接下來,她的臉在我眼前再次開始搖晃,此刻我終於知道了。然後她又笑了,但這次絕不是森林中那女孩的笑,不再是了。現在,她是我的妹妹,艾莉絲。我禁不住害怕的情緒,因為我知道在那笑容的背後隱藏著什麼。
「妳為何看起來這麼驚訝?莉亞,妳應該知道我總是找得到妳的。」
我花了一點時間讓自己的聲音冷靜下來,不想讓她看出我的恐懼。「妳想要什麼?艾莉絲。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一如往常,她歪著頭看著我,我相信她能夠望進我赤裸裸的靈魂。「我一直想著,妳應該會變得更聰明的,莉亞。妳應該要知道妳心中想的,不僅對妳自己或是妳朋友,都是很危險的,當然還有妳的家人。」
當她提到我的家人時,那也是「我們的」家人,我真的很想大發雷霆。不就是艾莉絲把亨利推入河中的嗎?不就是她致他於死地的嗎?然而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很平靜,我甚至懷疑她是否有為我們的兄弟哀悼過。
我用很堅定的語調回答她。「我們現在所面對的危險,正是為了往後的自由所付出的代價。」
「往後?」她問。「那是什麼時候?莉亞。妳根本還沒有找到剩下的兩把鑰匙,就憑父親找的那個年紀一大把的偵探,說不定妳永遠也找不到她們。」
她對菲利浦的批評讓我氣到脹紅著臉,父親信任他會找到鑰匙的,即使到現在,他仍然為了我,毫無懈怠地繼續找尋著。雖然少了渾沌之書失落的篇章,另外兩位鑰匙對我其實沒什麼功能,然而我早已學會必須把目光放在眼前,此時此刻,就是現在。
她彷彿聽到我的想法似地問道:「什麼失落的篇章?我們都知道妳根本連她們在哪裡都不知道。」她靜靜地看著水面,一隻手像女孩那樣在水面上滑來滑去。「就妳現在的處境看來,我想妳如果聰明的話,應該把信心放在薩美爾身上。至少他能夠保證妳的安全,還有妳身邊那些妳所愛的人的安全。」
「他能保證的還不只是安全,他還能夠確保妳在這個新世界的地位。一個他所統治,以及被死靈佔據的世界。一個無論妳願不願意協助,終究還是會開啟的新世界。」
我原本以為自己無法更強硬地反駁我的妹妹,但我做到了。「是確保妳在新世界的地位吧,艾莉絲。這才是真相,不是嗎?這就是妳跟死靈合作的真正原因,即使當時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
她聳聳肩,對上我的眼睛。「我從未假裝自己是個無私的人啊,莉亞。我不過是要榮耀那個本來該是我的頭銜,總比那個因為預言的錯誤而偷走我應有頭銜的人好。」
「假如妳還是堅持自己的野心,我們之間實在沒什麼好談的。」
她的目光又回到河水。「或許我不是說服妳的最佳人選。」
我以為自己不會再被擊倒,也不會再被她嚇到,至少到目前為止,我是這樣想的。然而,就在此時,我看到艾莉絲的眼睛往上看,她的臉再度開始變得模糊。在那一瞬間,我看到了那女孩的影子,接著又變回艾莉絲的模樣。然而這一切還未結束,她的臉又開始變化,在一顆形狀怪異的頭上,那張臉彷彿在下一秒又變了另一張臉。我整個人定在河邊,動彈不得,即使恐懼早已壟罩了我。
「妳還在抗拒我?女人。」這個聲音曾經透過桑妮雅出現,就在她試圖要跟我父親接觸的時候,絕不會錯,就是這個聲音。如此令人毛骨悚然,如此不自然的聲音。那是不屬於任何世界的聲音。「妳無處可逃了,沒有庇護,沒有和平。」薩美爾說。
他從河邊升起,展開的身軀足足有凡人的兩倍大。不可思議的巨大。我深深感覺到,假如他想,瞬間就可以越過河面扣住我的喉嚨。而在他背後的動作,抓住我的注意力,我瞥見在他背後有一對烏黑豐厚的羽翼。
被恐懼籠罩的我,現在居然有一股強大的慾望,拉扯我想要越過河面,將自己包圍在那雙柔軟的羽翼之下。聽著那溫柔而漸漸放大的心跳聲,怦怦、怦怦、怦怦。記得上次在分界遇到薩美爾的時候,也被自己的心跳聲居然慢慢擴張,甚至跟他同步而驚恐萬分。
我往後退一步。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叫我要快跑,但我連轉身的勇氣也沒有。我只是往後退了幾步,眼睛還是盯著他像面具一般不斷變化的臉。有時候,他的臉如同凡人間最俊美的男子一般,然後又變成我所認識的他。
薩美爾,惡獸。
「敞開大門,女人。這是妳的義務,也是妳的天命。妳若抗拒將會導致災難。」那宛如發自喉嚨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從對岸傳來,反而像是從我自己腦子裡發出的聲音般。
我搖了搖頭,這個動作用盡了我身上每一分力量,我必須逃。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還是做到了。我轉身開始跑,沿著河岸穿越森林,即使我根本不知道要逃到哪裡去。他的笑聲穿透樹林,彷彿活的一般,不斷追逐著我。
我試著把它趕出腦海,在我狂奔時,尖銳的樹枝不斷刮傷我的臉,我希望自己能從夢中醒來,能夠逃離這次的漫遊。但是我仍然沒有餘裕去計劃怎麼脫逃,我的腳因為撞到樹根跌倒,我飛快地、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嘗試爬起來。我認為自己可以跑得了的,我能夠站起來繼續跑。然而這一切想法都是在我感到一隻手抓住我的肩膀之前。
在我聽到那個嘶吼的聲音對我說:「敞開大門。」之前。
我從床上坐起,汗水早已浸濕我披散在頸後的頭髮,我強忍住尖叫的衝動。
整個人幾乎快喘不過氣來,心臟彷彿要從胸口跳出來,就像他還在我旁邊一樣。即使已有一絲光亮從窗簾透出,仍然無法緩和我從夢中驚醒的恐懼。我先讓自己冷靜下來,不斷告訴自己這只是夢,直到自己相信為止。
直到我看見枕頭上的血跡。
我舉起手碰碰自己的臉頰,再看看雙手,毫無疑問地,我不得不相信這一切。紅色的痕跡告訴了我真相是什麼。
我走到梳妝台前,桌上擺滿了一瓶瓶的面霜、香水,還有蜜粉,我卻幾乎認不出鏡中的女孩是誰。只看到她那滿頭的亂髮,還有那雙訴說著某種黑暗和驚恐的雙眸。
我臉上的抓痕並沒有很多,但卻騙不了人。我盯著雙頰上的血痕,想起當我奮力逃離薩美爾時,一路在我臉上畫過的樹欉和枝葉。
我想要否認自己居然在非自主的狀況下,獨自漫遊。因為我答應過桑妮雅,這樣做是非常不明智的,即使我在分界的力量不斷在增強當中。這無關我現在的力量已經高過桑妮雅了,因為有一件事是確定的──我迅速精進的能力,終究還是無法抵抗我自己的意志,也或許這是死靈的意志,甚至是我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