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二十世紀的人,失去了一個有意義的世界,也失去了一個真實的自我。「什麼是人格的型範」?這該是何等重要的事!而在今天,卻已成為一句迂拙的問話了。這真是一個虛無的時代,真美善的標準,學問的義法與分際,乃至於「意義」本身的意義,全都遭到極大的攪擾,而混亂了。我們可以這樣說,「由於眾生顛倒,乃造成顛倒眾生的逆流」。一個人不鄭重自己,便什麼都不鄭重了。這個時代之所以不可愛,照我看,主要是人們感到「日暮途窮」,因此就「倒行逆施」。當前的人類,是沒有「天地悠悠」的情懷,更沒有「天長地久」的信念了。所以一切都露「短命相」,一切都只是「苟」。孔子說:「君子無所苟而已矣」。所謂「志行」,亦只是「無所苟」而已。而孔門弟子,便正是一群「不苟」的人物。
孔子是一個有道的生命,他承奉天命來作昏沉無道的時代的木鐸。他的人格精神,使一群光明俊偉的青年深受感動;他走到那裡,他的人格精神之振幅,便擴散到那裡。大家追隨著他周流四方,失道絕糧,而卻心志彌堅,仰敬彌篤。他們嚮往著一個道德文化的理想,他們踐行著一個生命的浩浩大道。他們的活動,在華夏文化的國度裡映現出一幅美麗生動的畫面。只是充盈於那個畫面之上的彩繪與線條,不是丹青,而是貞定篤實的情志,撥亂返治的心願,與未喪斯文的信念。孔門弟子並沒有成就顯赫的事功,但他們弘揚聖道,傳續文化的德業,便已足以永世不磨了。當然,孔門諸賢的生活行事,有一些亦並不適合現代人去模倣學步─這也是不必要的。一個仰慕希臘哲人的人,難道要對他們的生活行徑亦步亦趨麼?同理,我們亦不應該以現代人的生活觀念去批評先賢。人類生活的基本理則雖然古今相通,但生活之迹,卻永遠是屬於時代的東西;該延續的便自然延續下來,不能存留的自然為各個時代的浪濤淘盡了。現在要緊的是,看我們對於這些生命人格能有多少了解;通過我們的了解,又能否使自己知所感發,以湧身百世上,見賢而思齊。
孔門諸子,都是天挺人豪。但平常大家只會說一句「孔門弟子」,「七十子之徒」之類的概括性的話,我們彷彿不太能夠感覺到他們的才情聲光與生命奇采。這個困惑,就我個人來說,是在十多年前讀了唐君毅先生的《孔子與人格世界》之後,纔恍然有悟的。唐先生分人格型態為六種:⑴純粹的學者、事業家型;⑵天才型;⑶英雄型;⑷豪傑型;⑸偏至的聖賢型;⑹圓滿的聖賢型。而孔門弟子都是有志於聖賢而拔乎流俗的豪傑之士。如像曾子,他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又說「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是何等豪傑氣概!而子路的豪傑氣,尤其常常表現在他的言行之間。堂堂乎的子張,「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此即肝膽照人,推心置腹的英雄襟度。子貢才情穎露,類乎天才。文學科的子游、子夏,較近於學者。政事科的冉有,則近乎長於計劃的事業家。顏子默然渾化,坐忘喪我,「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與現實世界似乎略無交涉;對聖人之道,只有「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贊歎,此則特具宗教性偏至聖賢的超越精神。但他們都涵育在孔子的聖德教化之中,未嘗以天才、英雄、豪傑、宗教性之人格顯。他們的才情聲光,在孔子面前放平了,渾化了;他們的人格精神,在孔子的德慧感潤之下,同一化於孔子,而歸於永恆。我們常常感到論贊聖賢,措辭為難,這該是真正的原因所在。然而,仰慕與崇讚聖賢人格,和了解構成這個人格世界的人物之生平志行,總是應該而且必要的事。所以我雖自度淺陋,深知僭妄,仍利用教學之暇,勉力寫成此書。
本書的「考」,大體食前人之功,雖費時費力,而創獲甚少;本書的「述」,則頗列私見,自謂有一得之愚。雖然所考的,未必「完全合乎事實」(這亦幾乎是不可能的);所述的,亦未必「周洽無誤」,更何況見仁見智,看法不同。不過,凡我所說,都是本乎我之所信,而我亦是抱著誠懇的願望,想來重現一個人格世界的。孔門弟子的精神面目,已在我們的印象裡封存得太久了,不僅是模糊而已。而多少年代以來,我們又不善於讀《論語》,以是,亦就很不容易接上孔門的德慧生命。在我讀到過的一些簡略而乾冷的弟子考之類的篇章裡,亦似乎不十分能夠接觸到這些人物的生命人格與性情志行。而這些,卻是本書想要盡心致力的地方;但到底能夠做到多少,則有待讀者的評判和明教了。
《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而〈仲尼弟子列傳〉共載七十七人,其中年歲生平不可確考的竟又超過半數,可見史文有闕,自古已然。本書〈孔門弟子名表〉雖然亦根據弟子傳列敘七十七人,但正文所述三十人,則是以他們的名氏是否見載於《論語》以為準。《論語》不載而生平略可考見的,則附述於弟子名表備考欄內。另再作〈孔門師弟年表〉,自孔子生年起至孔子卒後五十四年止,擇要地記載孔子以及門弟子的生卒年歲與重要行事。二表之作,一方面是為了便於查考,一方面亦是想為讀者提供比較具體的歷史人物之時代背景,以加強讀書的效果,增添讀書的情味。
本書三、四、五、六、七、八、九、一二、一三、一四、一六、二一各篇,於五十五年二月起,絡續發表於香港《人生雜誌》;而子路一文,並由國立政治大學編入導師制用書之四:「大學生的修養」第三輯。茲當成書印行之際,併致謝忱。
今年農曆新年,是先祖父輔卿公謝世二十周年忌辰。他的愷悌慈祥,誠樸儉約,以及表現在生活事業上的勤奮、建構之精神,是我永遠仰念不忘的。現在謹以這本小書紀念他,是要永祈他在天之靈,隨時呵護我,支持我,使我奮勉不懈,以免辱沒了他的令德和家聲。
蔡仁厚自序於臺中寓舍 民國五十八年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