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話
本書所有資料,除了我觀察所得之外,均為得自官方紀錄,以及本人訪問與案情直接相關人士的結果。這些為數眾多的訪問是在一段相當長的期間內完成的。由於這些賜我「合作」的人,均可在本書中明確認出,如果在此一一列名致謝,似乎多餘;然而我仍願借此機會鄭重申致我的感謝,因為沒有他們耐心地合作,本書將不可能完成。同樣道理,我也不預備點名式地將芬尼郡的居民都錄名於此,雖然本書中並不含有他們的大名,他們賜予作者的愛護與友誼,我只能受之有愧,恐怕也是無法報答的了。
雖然如此,我仍須對本書的寫成有特殊貢獻的幾位先生敬致誠摯的謝意:堪薩斯州立大學校長詹姆斯.麥坎(James McCain)博士、堪薩斯州刑事調查局的羅幹.山佛(Logan Sanford)先生、與該局工作同仁,以及堪薩斯刑事研究所的查爾斯.麥克阿堤(Charles McAtee)先生;小克利夫.何甫(Clifford R. Hope)先生在許多法律手續問題上給我的協助也是功不可滅;我應當特別提出致謝的是《紐約客》雜誌的威廉.商(William Shawn)先生,他對作者從事本書寫作上的鼓勵、指導與始終不懈地支持,是本人由衷難忘的。
譯者序
《冷血》及其作者楚門.卡波提◎楊月蓀 一九六八年三月份美國《花花公子》雜誌,刊登了一篇錄音訪問楚門.卡波提的專文,除對卡波提這個人和他的文有詳盡介紹外,訪問主要內容是卡波提對《冷血》這本書,及他的其他名作的自我分析。譯者序中對《冷血》與卡波提的簡介,以及在譯文結束後將附有的譯後記,都是取材於《花花公子》雜誌的這篇訪問。——譯者誌
提起楚門.卡波提的名字,國內部分讀者也許稍感陌生,但是說到奧黛麗.赫本主演的好萊塢影片《第凡內早餐》,相信許多影迷一定是記憶猶新。在美國來說,《第凡內早餐》的原著作者卡波提,也是在這部影片轟動之後,才為廣大讀者群所熟識歡迎,而他在美國現代文壇上的聲名也就逐漸升高起來;到了一九六六年初,《冷血》出版兩週即躍登當年美國暢銷書榜第一名,之後,楚門.卡波提不僅是美國讀者們家喻戶曉的當代著名作家,且曾被已故英國大文豪毛姆讚許為「現代文學的希望」。
遠在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五日,一向極少刊登社會新聞的美國《紐約時報》,破例在內頁非重大新聞版內,刊登了一條《合眾國際社》所發的新聞。標題是:
富農一家四口被殺 H.W.柯勒特夫婦及兩子女 在堪薩斯家中同遭謀殺
《紐約時報》之著眼於這條社會新聞,主要是由於遇害的柯勒特生前曾是艾森豪總統委派的聯邦農田信用委員會的工作人員,否則該報也許不會刊登這類發生在千里之外堪薩斯農莊上的犯罪新聞。
然而在紐約,這條新聞對於小說家楚門.卡波提,卻發生了觸電般的震撼作用。不到三天,卡波提就趕到了堪薩斯州西部的小農村——豪康鎮,開始一連串的訪談,對象包括柯勒特一家的友人與鄰居,並向當地警局追尋新聞線索,決心對遇害者與凶手雙方的來龍去脈作深入縝密的探究。
最初,由於卡波提身材矮小(約一百六十公分),一身裝束過於歐化,說話又尖聲尖氣,豪康鎮當地居民普遍對他投以冷眼,並不斷地要求查看他身上的唯一身分證明文件——一封堪薩斯州立大學校長詹姆斯.麥坎(James McCain)的介紹函,與一本揉舊的、蓋滿了三十多國簽證官印的美國公民旅行護照。一向在上流社會舒服慣了的卡波提,也未能立即適應堪薩斯大平原上的陌生環境。他事後曾回憶說:「當時,那種陌生感,對我而言簡直就像是到了外國!」所幸不久,豪康鎮的居民和警察就相繼被這位談笑風生的「小淘氣」軟化了。其後五年半之間,卡波提將自己的時間都奉獻於調查被害者一家與兩名凶手——理查.希柯克(狄克)與貝利.史密斯(最後兩人均被處以死刑)的身世調查,與慘案發生的真實經過上了。卡波提曾說:「我動筆寫這本書之前,一共記下了六千多頁的筆記。」任何人,即使與這件謀殺案僅有蛛絲馬跡的關聯,都未能逃過他細心的探訪;遇害者與凶手雙方的一切,卡波提當然更是一點、一線地深入追究,縝密分析,最後貫穿成全面的報導。這樣,這部長達三百四十三頁,卡波提稱為「非小說」的名著《冷血》,終由藍燈書屋出版,於一九六六年一月發行問世。《冷血》出版之後兩週,即躍登美國暢銷書榜第一名,且雄踞了一年多。無論在銷路與所獲評價上,《冷血》都創下了空前的成功。在美國一地,這本書的精裝版就銷售了八十萬冊,袖珍平裝本售出了二百五十萬冊,至今仍是美國出版史中最賣錢的一本書。目前,《冷血》不但已翻成二十五種外國語文(包括極少人通曉的希伯來語、西班牙嘉特蘭語、南非公用之荷蘭語,及冰島語等),並且已為卡波提賺進了三百萬美金(其中包括五十萬美金的電影授權費)。
與他所獲的盈利相比,卡波提似乎對《冷血》在美國文藝界所掀起的巨浪般的書評熱潮較感興趣。因為在《冷血》出版之前,美國文學批評界巨頭們多年來對卡波提的看法,頂多算是採取一種「容忍」的態度:像小說家赫伯特.高爾德(Herbert Gold)就曾譏諷過卡波提為「裝潢性詩文的嘮叨作家之一」,可是現在卻改口稱讚他是「屹立美國文壇的人物」。《紐約時報》書評也稱頌《冷血》為「傑出、緊張刺激、動人、登峰造極的寫作……」。《生活雜誌》也響應,評為「一部傑作。……令人著迷的著作」。《紐約時報》書評更不甘落於人後地指出,《冷血》是「有關美國犯罪事件之文獻寫作史中最佳的一部」。英國《倫敦星期快報》也隔洋讚頌為「近十年來的文壇巨著之一」。總之,《冷血》一經暢銷,即刻成為近年來空前未有、廣受好評的一部著作。
當然,一片讚譽聲中,也並非沒有「歉難苟同」的相反評語。像《新共和》(New Public)雜誌的書評家史丹利.考夫曼(Stanley Kauffmann)就曾頗不以為然地質問:「對這本書加以置評本已是荒謬不經之事,再進一步稱這種作品為文學,更是自貶我們所有文學批評工作者的身價。試問:由於一個有名的作家寫了一個誇大渲染性的犯罪新聞故事,因而進犯正統文學,我們就如此地喪失判斷力,如此一窩蜂地捧場嗎?」小說家瑪麗.麥卡錫(Mary McCarthy)也諷刺卡波提自稱的「非故事體小說」為不倫不類,並指責他的「在文學改革上最大的貢獻,是先捧紅作家,再宣傳其作品」。然而這少數的反對論調,卻似乎並無損於《冷血》的文學評價與暢銷紀錄。
事實上,卡波提在近代美國文壇上,一直是引起論爭的導火線。
楚門.卡波提原名楚門.史屈佛斯.伯森斯(Truman Streckfus Persons,後經法律手續正式取用其繼父的姓氏——卡波提),一九二四年九月三十日生於路易斯安那州紐奧良市。卡波提年甫四歲,母親又與他的銷貨商繼父離了婚,帶著他奔靠阿拉巴馬州蒙羅村的三個老姑媽。以後數年,幼小的卡波提被輾轉寄養於不同的親戚家,住遍了美國南方的鄉村,很少見到母親,與父親更完全失掉聯繫。也許為了彌補甚或隱藏自小遭受雙親遺棄的創傷,卡波提少年時,就將自己深鎖在一個幻想與夢境的小天地裡。清秀、孱弱的小楚門,八歲就開始了寫作生涯。十二歲時在一次作文比賽中,以一篇〈愛管閒事的老先生〉(Old Mr. Busybody)的短篇故事,獲得首獎。
卡波提十七歲時,自高中輟學,當了一陣子算命先生的學徒之後,遠走紐約,在《紐約客》雜誌社中找到一份文書工作。本來他被派在該雜誌會計部幫忙,後來自己坦承算術不靈光,就被調到美術部門擔任漫畫編目工作。不久,他在寫作方面的天分獲得賞識而開始為《紐約客》撰寫「市聞雋永」(The Talk of the Town)欄的小稿。空暇時,他也替人校對電影劇本,並為一家相當出名的文摘雜誌寫點漫談性的軼事文稿賺點外快。同年,他寫下了第一篇正式發表的短篇小說。十九歲時以短篇小說《蜜苒》(Miriam)贏得歐.亨利獎(The O. Henry Prize)。《蜜苒》是敘述一個神祕的孩子闖入了一個中年婦人的生命中,而又把她毀了的故事。書中已明顯地隱含著卡波提小說中常帶著的早發性憂鬱與癡呆的意味。著名文學批評家約翰.赫金斯(John K. Hutchens)一度曾指出卡波提的作品「都脫不了一些封鎖在孤僻角落中的陰晦人物,藉著各色各樣的恐怖,飄蕩在死亡的舞蹈中」。
到了一九四八年,卡波提的這一類短篇故事雖已開始引起美國文壇的注意,但對廣大讀者來說,他仍是個陌生的作家。直到他的第一部小說《另外的呼聲,另外的屋子》(Other Voices, Other Rooms)發表之後,卡波提才算平地雷響,一夜成名。紐約《先鋒論壇報》曾讚該書為「多年來一部最令人激賞的美國年輕作家的處女作小說」。文學批評家們逐漸開始將卡波提排入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艾爾文.蕭(Irwin Shaw)及高爾.維多(Gore Vidal)等二次大戰後初期西方文壇大放異彩的名作家行列中。
耐人尋味的是,《另外的呼聲,另外的屋子》一書之成名與暢銷,據說除了它的簡淺易懂、詩樣流暢的文體之外,書套上刊登的一張卡波提本人照片,也有很大的助力。該書問市不久,就見成百成千的書店玻璃櫥窗內,都有一張卡波提的照片:一雙清澄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街頭惶怔、愛憐、忍俊、七情交錯的人們。在這幀照片中,卡波提斜臥在一張沙發上,上身穿一件講究的騎士背心,黑領結,在在顯示出是經過了一番刻意的「打扮」的,一綹金黃色的瀏海輕拂在前額,豐滿潤實的嘴唇挑逗般地噘著。書評家喬治.戴維絲(George Davis)立即搶先加給了他一個封號——「美國文學界墮落、變態的哈克.芬」,也就是說他雖然頑皮得像馬克?吐溫筆下的野孩子,卻女性化得近乎有點「妖氣」。也就因為書套上這幀照片,自此「照片作家」卡波提就被認定是頹廢、孤芳自賞、愛美成癖的水仙花化身(事實上,卡波提的一副細嗓門與過於講究風尚美的穿著,早已是美國文壇上眾所周知的賈寶玉型作家,而卡波提本人對各方加之的有意或無意的戲謔,似乎也不以為意)。所幸,大多數美國明理之士鮮少以人論事,因此卡波提多年私生活中各色彩虹般的傳言,都未曾損傷他寫作上的成就。
《另外的呼聲,另外的屋子》之後,他又發表了一連串雖不甚轟動但同樣成功的作品,一九四九年的《夜樹》(A Tree at Night)短篇小說集,內容也多是詭奇、刺激性的故事。一九五○年發表的《地方色彩》(Local Color)是一部有深度的人文遊記散文,也是卡波提終於超越了他以往流連著的、夢與現實纏綿不分的寫作意境之後,求變的第一曲新聲。《草,豎琴》(Grass Harp)是一九五一年出版的卡波提第二本小說集。文中,卡波提雖仍未能擺脫兒時的深重暗晦的心理桎梏,卻新添了一縷人性溫暖氣息與一層肯定人性的信心。一九五八年,他的成名作《第凡內早餐》問世,書中女主人翁荷莉.葛萊特麗的求知慾與探求人生慾、古怪而可愛的流鶯型格,且經女星奧黛麗.赫本在銀幕上的不朽刻劃,深深打動了千萬影迷與讀者的心。稍後卡波提曾將自己的《花屋》(House of Flowers)改編為舞台劇,結果上演賣座情形極慘(經修改後,又再度在紐約百老匯上演)。一九六三年他發表了《卡波提文選》,所獲評論是毀譽參半。不過當時卡波提對文藝批評界的各種不同反應,已全不放在心上了。因為他寫作生涯中的高峰代表作——《冷血》,那時已經完成了一半。
由於《冷血》的空前成功,卡波提終於在世界文壇上站穩了地位,他也開始躋進了圈子極狹窄的上流國際社交圈。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十日,他以投桃報李的姿態,斥鉅資在紐約廣場大飯店舉行了一個豪華奢侈且廣被渲染的化裝舞會。有幸被邀請的名流顯要中,包括前美國總統的母親露絲.甘迺迪夫人、已再嫁之前總統夫人賈桂琳.甘迺迪、甘迺迪的妹妹李.瑞茲維爾王妃、前總統詹森之女琳達.詹森、汽車大王亨利.福特二世夫婦、杜魯門總統之女瑪格麗.杜魯門,以及眾多世界各地的富豪與貴婦們。
卡波提一向被譏為孤芳自賞,目中無人。對於許多人因他此項豪奢行為而橫加的尖酸批評,他仍是很泰然地宣稱:「我這個舞會,又是空前的成功!」其口吻與他被問及誰是當今文壇最偉大作家時的回答:「我!楚門.卡波提!」真是如出一轍。卡波提從不故作謙虛,更不在乎別人說他勢利。然而他交友的選擇標準倒也並非財富與權勢。他所堅持的條件是對方必須具備美貌、機智與超凡脫俗的氣質。他的朋友高自達官貴族,低至長島種馬鈴薯的農夫,也不是因為他在文壇上的赫赫聲名才對他趨之若狂。正如美國社交界花邊新聞的「通天教主」蘇西.尼克勃克(Suzy Knickerbocker)所說的:「所有他的朋友都愛他,喜歡他,不是因為他現在成了文學界的山大王,也不是為了捧場,而是因為楚門就是楚門……」
楚門.卡波提現在擁有三處居所。紐約的百萬富翁聖地——聯合國廣場公寓大廈的第二十二層高樓上有他一所五個房間的公寓,他經常在此處接見訪客或朋友聚會。他在那兒收藏了許多第凡內珠寶公司的十九世紀珠寶、飾品、古董、古畫與褪了色的老照片。另外,當文思蠢動時,就躲到長島布列治漢普頓的鄉間住處去咬筆桿;冬天他到加州棕櫚灘別墅去曬太陽,夏天到瑞士韋爾貝爾自己的山頂小屋去避暑。他是一個享樂主義最忠實的信徒。
現在四十四歲的卡波提,外表看來,已不再是《另外的呼聲,另外的屋子》書套上的那個多情的慘綠少年了,他的金黃色軟髮已初顯稀薄,下巴圓渾,眼角也留下了歲月的餘痕;然而他留給人們的肆無忌憚的頑童影像,卻仍不時迴旋在他輕聲慢語的笑談中。
以上譯者序,為楊月蓀先生在一九七○年代翻譯此書時所寫就。以下為編輯補充,續寫《冷血》一書的影響,與卡波提往後的生活與寫作歷程。──編按
卡波提因《冷血》一書奠定文壇地位後,出版商重新發行他早年的作品,包括《另外的呼聲,另外的房子》二十週年紀念版,而描寫他童年生活的《聖誕節的回憶》(A Christmas Memory)與《感恩節的訪客》(The Thanksgiving Visitor),則分別製作成禮物書發行。
《冷血》之後,卡波提名利雙收,成為上流社會的寵兒,但他也因為耽溺於放蕩生活,文學生命陷入停頓。除了短文之外,不曾再出版過一本書。他到處宣傳自己正在進行一本曠世傑作《應驗的祈禱》(Answered Prayers),卻始終不見小說問世。直到一九七五年,才把部分章節交給《風尚》雜誌(Esquire)刊登,但由於內容影射上流社會的名人生活,引起喧然大波,卡波提因而被上流社會排擠。
一九八四年夏天,卡波提到加州拜訪好友瓊安.卡森(Joanne Carson),並寫了一篇文章〈追憶薇拉.凱樂〉(Remembering Willa Cather),這篇文章也成為他最後的文稿。八月二十五日,卡波提暴斃於卡森家。
卡波提逝世後,《冷血》始終未被人們遺忘,除了在書市與書評界獲得崇高的評價,也被改編成電影、電視作品。一九六七年,由理查.布魯克斯(Richard Brooks)改編與執導的黑白片,並被提名四項奧斯卡金像獎。一九九六年,這部電影進而被改編成迷你影集。
至於卡波提撰寫《冷血》的經過,也先後拍攝了兩部傳記電影,包括二○○五年的《Capote》(中譯為《柯波帝:冷血告白》),飾演卡波提的霍夫曼(Philip Seymour Hoffman)並因該片榮獲金像獎影帝。另外一部則是二○○六年發行的《Infamous》(中譯《柯波帝:冷血污名》)。 電影也帶動原書,出版了四十年的《冷血》再度躍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首,且第二度長據榜上將近兩年。在卡波提作古多年後,《冷血》一書的再度暢銷,以及兩部傳記電影前後問世,顯見卡波提的魅力未曾消散。
導讀一
美國已成冷血異境◎南方朔 楚門.卡波提在美國作家裡,乃是個非常麻煩而且讓人討厭的人物,但這個人卻又才華洋溢,無論文采的亮麗及掌握時代脈搏的能力,皆冠絕他的同輩。他這種讓人既討厭又欽佩的特性,已成了美國文學史上所謂的「卡波提傳奇」。
卡波提這個人真是麻煩極了。他是私生子,後來母親又帶著他嫁人,成了「拖油瓶」;四歲時母親離婚並投奔阿拉巴馬州三個老姑媽,他輾轉在多個親友家中寄養。這種年少時的坎坷,後來變成了他那種自卑轉成的自大與自戀。他遺言說:「我是個酒鬼,我是個吸毒鬼,我是個同性戀者,我是個天才。當然,即使如此,我還是可以成為一個聖人。」單單由這句話,他那狂亂倒錯以及自戀的一生,即可獲得印證。
卡波提出名甚早。他高中沒畢業即輟學,而後到極有中上層社會影響力的《紐約客》雜誌當小弟。由於才華受到賞識而開始寫專欄,不到廿歲就獲得短篇小說最重要的歐.亨利獎,變身為青年文化名流。在他那個時代,作家文人仍有極高的社會地位,不但可以在自己的名流圈活動,也可以和其他名流圈以及外國名流交往。在這些圈子裡,卡波提就留下一堆奇怪的名聲。
舉例而言,高爾.維達爾(Gore Vidal, 1925-)乃是後來的美國文化圈教父之一,他的繼父是富豪,為甘迺迪家族的姻親,他自己也是作家,也一度從政,但參選聯邦參議員卻告落敗。根據維達爾回憶,早年他和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 1911-1983),以及卡波提交好。一九四八年他和威廉斯先到巴黎,接著卡波提也來了。卡波提拚命吹牛,誇張地宣稱他和好萊塢紅星艾諾.富林(Errol Flynn ,1909-1959),以及法國文學卡繆都是同性戀愛人,他宣稱,「卡繆愛我瘋狂」,有一次,卡波提戴了一枚紫水晶戒指,得意地宣稱那是法國大作家紀德送的,但後來維達爾遇到紀德,他問紀德是否認識卡波提,紀德回問說:「卡波提是誰?」由此可見卡波提到處亂扯亂騙的那種惡搞是多麼嚴重了。
再例如,當代美國主要小說家歐慈(Joyce Carol Oates,1938-)。她小卡波提十四歲,出道之初她對卡波提十分景仰,曾去函討教。但卡波提不但沒有謙虛回應,後來反而四處宣揚,並表示歐慈寫的小說「爛透了」,他這種任意踐踏後輩的作風,實在相當惡劣!
又例如,卡波提出名後忙於在名流圈裡交際玩樂,一九五五年他有次和瑪麗蓮.夢露共舞,那張照片被記者拍到,上了《時代雜誌》的封面。那張照片裡的瑪利蓮.夢露顧盼神飛,架勢十足,卡波提襯托之下,反而顯得像個跟班一樣,這張照片後來也成了他不光彩的故事之一。
不過,卡波提儘管格調與作風上很麻煩,但無人能否認他的傑作《冷血》在當代美國文學史上,的確有著劃時代的貢獻。美國文學研究裡有個專門名詞factin,它乃是「虛構小說」(ficton) 的對照,指的是「根據真實的故事而寫成的小說」。這個專門名詞即是受到《冷血》影響而被設定出來的。
《冷血》乃是美國文學史上第一部Faction。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堪薩斯州一個小鎮發生一家四口遭人滅口的血案。當時正值寫作瓶頸期的卡波提以其睿智的判斷力,知道此案具有時代性的意義,於是趕往現場,對死者親友、當地居民、警方辦案小組等,展開鉅細靡遺的走訪;及至該案偵破到定讞執刑,他更將訪問對象擴及兩名凶手、他們的家人、檢察官和法官等,歷時五年半而寫竣,一九六五年在《紐約客》先連載,一九六六年出版,並立即驚動各方。不但創下銷路奇蹟,也為美國文學史揭開了新的一頁。
在美國文學史上根據新開題材而寫作,以及寫謀殺案,卡波提都不是第一人,前者早有蘿絲(Lillian Ross),米契爾(Joseph Mitchell)等人開其端,後者則早在百年前即有愛倫坡寫過。但以前的新開及謀殺小說,本質上都只是單純地在敘述故事或傳奇,並不涉及現代文學的各種表現方式。其次,就二十世紀美國文學史而論,十九世紀末,美國繼南北內戰後又打完美西戰爭,版圖大增。一個新興的擴張帝國正在形成,因此其文學氛圍在最初都是正面的激勵人心之作,縱使經過大蕭條,文學轉向新自然主義,但沒有任何一個文學家或任何一部文學作品碰觸到美國文化最深層,並在後來爆發的那種「無目的之邪惡」。
而《冷血》就是碰觸到美國文化與集體心靈裡「無目的之邪惡」的開山之作。卡波提會對堪薩斯州凶殺案見獵心喜,投下大量時間與精力,他那種判斷力的確領先了整個時代。因為該起凶殺案,顯露了死者所代表的傳統,無邪純真,上進而自制的樂園部分,終究無法倖免於被凶手所代表的邊緣、殘破、扭曲而惡意的部分。這兩個部分的匯合,乃是一場冷血的遊戲,《冷血》這部作品所敘述的凶殺案之後,美國類似的凶殺案及連續殺手案件相踵不絕,如連續殺手龐帝(Ted Bundy)、曼森(Charles Manson),以及其他大型殺人案件如瓊斯鎮死九百餘人的慘案,如德州大衛教派集體死亡案,如奧克拉荷馬州聯邦大樓被炸案,……等。冷血、暴力、無目的之邪惡與痛恨,早已成了美國文化的核心,根據美國監獄處最新統計數字,截至二○○八年,每九十九個美國人即有一人被關在監獄裡,美國文明的底層是由冷血犯罪及監獄所墊起來的!
《冷血》這部作品,預見了美國的冷血犯罪文化。卡波提的這部作品,以冷靜、精準的第三人稱鑲嵌式的筆法,加以敘述。特別能針對兩名凶手的冷血心理背景加以掌握,故事冷血,他的筆力更冷血,因而使得讀者也為整部作品的氣氛忐忑難安,書中指出,人的殺與被殺,沒有原因,沒有命運,它就像是被雷打到一樣。
《冷血》由於預見了美國的冷血文化,自該書之後,它其實已在當代文學裡創造出一種新的犯罪紀事類型小說,後來的許多文學大家如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丹尼斯.強森(Denis Johnson)、彼得.泰勒(Peter Taylor)、波勒士(Paul Bowles)、唐.狄尼洛(Don De Lillo),以及前已述及的歐慈等人,都延續著卡波提的足跡而繼續發展。這個傳統不是通俗的犯罪小說類型,毋寧更應稱為是藉著犯罪行為而探掘社會與個人心靈時的類型!而在繼承者中,歐慈則無疑的是最好的傳人!
《冷血》所敘述的那起凶殺案到今年已整整五十年。在這半個世紀裡,美國那種無的目,只因為憤恨即以無關係的第三者為對象的殺人事件已越來越增,它不但顯露在文學裡,也同樣顯露在電影等媒介中,美國早已成了一個冷血異境,此時重讀《冷血》,又怎不使人更加有所感觸呢?
導讀二
空前絕後的「非虛構長篇小說」◎楊照 ——重讀卡波提《冷血》
二○○四年六月,巨星馬龍.白蘭度去世。《紐約客》雜誌第一時間呼應這個新聞的方式是:摘錄重登一九五七年的一篇人物專題文章。那篇曾經轟動一時的馬龍白蘭度報導,就是卡波提寫的。
卡波提在那篇文章中披露了馬龍.白蘭度許多不為人知的生活內幕。其私密聳動程度,刺激馬龍.白蘭度讀到後,不禁咬牙切齒大叫:「我要殺了這傢伙!」
馬龍.白蘭度其實只跟卡波提吃過一頓晚餐,而且在他同意跟卡波提吃飯之前,朋友就警告過:卡波提不懷好意。卡波提想寫文章刺破馬龍.白蘭度銀幕上的陽剛形象。朋友甚至明白告誡:「你千萬別跟這傢伙單獨相處!」
馬龍.白蘭度不相信卡波提有那麼可怕。一頓飯、一段單獨相處的時間,不小心他就講了夠多內容,讓卡波提寫出使得《紐約客》一時洛陽紙貴、人人爭睹,而且引發長達數年後續爭議討論的經典報導。
或許不該怪馬龍白蘭度不小心,應該是卡波提身上擁有某種神奇的魔力,讓人在他面前失去了防備戒心,對他掏心掏肺、告解告白。馬龍白蘭度不過跟許多人一樣,無從抵擋這種魔力。 卡波提外表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擁有魔力的人。他個頭小得古怪,只有五呎三吋,大約一五八公分左右。他的體型姿態及臉部輪廓一看就是個猶太人。戴著粗黑圓鏡框眼鏡,穿著歐洲進口改得合身的服裝。整體來說,和五、六○年代美國社會景況格格不入。
然而他就是有辦法讓第一眼看見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的人,幾句交談後感覺跟他如老朋友般親切。正因為他看起來跟周圍的人都不一樣,別人無法輕易將他歸類,最後,不管什麼樣的人都會跟他推心置腹。
靠這種連馬龍.白蘭度都抗拒不了的個人魅力,卡波提才有辦法寫出《冷血》。他花了長達六年時間,訪問了跟一樁恐怖滅門血案有關的人物,從兩位兇手、到警探、到郵局局長、到死者的親友鄰居。搜羅所有這些人的回憶紀錄,卡波提將之整理、創造為一本空前的「非虛構長篇小說」(non-fiction novel)。
「非虛構長篇小說」是卡波提自創的文類描述。他很認真看待這項作品的定性。《冷血》完成後,首先在《紐約客》上連載,卡波提自己提出要求,《冷血》不是虛構的,應該符合報導文章的檢驗程序。
《紐約客》有全美、甚至全世界最嚴格的報導文章檢驗程序。專業的「事實查核員」(fact checkers)不只打電話給文章裡提到的受訪者,確認受訪內容,還會選擇性地飛到報導現地,查核文章描述是否與現實相符。卡波提請《紐約客》派最精明的「事實查核員」,檢驗《冷血》裡所寫的種種細節。
可以確認的,書裡提到的每個人,除了死者之外,卡波提都作了仔細訪談。書裡提到的每個地點、每樣東西,卡波提都有所根據。就連死者生前的活動,每一件事都有轉述來源。這是驚人嚴謹的報導,絕對對得起卡波提自稱的「非虛構」。然而卡波提還堅持:《冷血》不只是報導,《冷血》還是一部長篇小說。
我們必須說,這點上,卡波提也是對的。什麼是「長篇小說」(novel)?用E.M.佛斯特在《小說面面觀》——其實是《長篇小說面面觀》(Aspects of the Novel)——中的權威、經典定義:長篇小說提供我們對於人類行為「為什麼」的洞識理解。
一般人際交往,我們只能看到別人部分行為,既看不到行為的全貌,更看不到行為背後的動機。人與人間的事件發展因果聯結,也在一般日常經驗掌握之外。換句話說,現實裡人與人的彼此了解極其有限,對生活事件的來龍去脈也很模糊、無知。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幫我們補上這塊無知、不足。藉由全能的虛構觀照,小說家帶我們進入行為內部,不只停留行為表面,帶我們看到完整的因果反應,不只是片段、不連續的現象。
卡波提在《冷血》裡要做的,完全符合「長篇小說」這種古典、嚴格定義。他不只是要報導看得見的滅門血案表面兇殘行為,以及旁人驚駭、哀傷的反應,他還要探究所有這些事件纏結的原因。報導回答「發生了什麼?」,以長篇小說為標準的卡波提卻要進一步回答:「為什麼發生這樣的事?」
非虛構報導很費力,非虛構的長篇小說簡直匪夷所思。每一個人生命裡有這麼多活動、細節、想法,所有發生的大小事瞬間成為過去,誰能記得那麼多?就算記得的,又有幾分可信?小說家必須依靠虛構的特權,進出不同角色內心,捏塑他們的記憶,才有辦法交織成一套意義之網,解釋「為什麼?」 ,不虛構,怎麼可能掌握那麼多的材料呢?
卡波提卻敢於思考匪夷所思,而且選擇了一樁血案去實踐那本來不該發生、不該存在,矛盾背反的「非虛構的長篇小說」,當然,更神奇地,他竟然還有那樣的毅力與魅力去完成這樣一部作品。
《冷血》問世,一下子成了大暢銷書。對卡波提而言,既是幸福、也是詛咒。卡波提名利雙收,成了全美最受矚目的作家,然而同時卻也讓大部分批評家和讀者,忽視了《冷血》的不可思議特色。
卡波提以為《冷血》會為他贏得「美國國家圖書獎」,他的期待落空了。卡波提以為《冷血》會為他贏得「普立茲獎」,他的期待也落空了。因為《冷血》太暢銷,這本書的優異獨特之處,反而被忽視了。
四十多年時間過去了,我們比較能夠看出《冷血》那麼暢銷,不全是流行、一窩蜂的結果。讀者爭讀《冷血》,因為他們沒看過這麼深入又這麼真實的內容。他們讀過的小說可以深入到每個角色的內心,乃至於角色的生命哲學與意義,但小說是虛構的。他們讀過的報導是真實的,但報導只能寫看得見的行為與活動。
真實又深入,讓讀者面對《冷血》的內容時,沒有什麼閃躲迴旋的空間。卡波提用他細膩而精確的文學之筆,挖掘出每個角色內在的共同痛苦——對生命感覺到難以處理的荒涼,也不知該怎麼建立真實溫暖的人際關係來紓解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