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童年,是秘密》
當我正看著比爾.布萊森的新書時,老婆在飯桌上教她的外甥女寫功課,當然,這個叫「美眉」的三年級小女生,聽著窗外公園裡某基督教團體園遊會傳來的歌聲,面對造句與一整行一整行得一筆一筆寫出來的功課,充滿了無奈。她每三秒鐘用手指梳理長髮一次、每五秒幌一次右腳、每二十八秒轉頭對我扮鬼臉一次。老婆顯然瀕臨發怒邊緣,她壓下所有的火氣,用聽似溫和的口吻說:
「美眉,以前二姨和大姨、三姨放學回家都馬上寫完功課,晚上在盞小小燈泡底下繼續念書耶。」
此時三年級的美眉誇張地嘆了口氣,她抬頭用無辜的眼神望著二姨說:
「人家要喝水,要加冰塊。」
三公尺外另一張桌子旁的我,忽然有如被閃電擊中,什麼,我親愛的老婆小時候那麼用功?她究竟懂不懂「童年」的意思,或她根本在欺騙美眉、欺騙我、欺騙她自己?
我的童年呢?功課,嗯,想起來了,我的書包不見了。從學校回家(台北市吉林路的長安國小到林森北路的欣欣大眾百貨)這段路上,我得應付起碼五攤的聚會,先在學校操場想法子一大腳把足球踢到法國去,讓三年級的小鬼哭著喊,老師,他把我們的球踢不見了。再到校門口向掛在腳踏車後座的兩桶冰淇淋,流起碼兩公分長的口水。接著轉到新生北路和長安東路口(如今的建國高架橋底下),打半個小時的躲避球。眼見天色不對勁,才趕緊回家,不幸地,必然在林森北路與南京東路口前遇到大頭,兩人滾在地上幹一架,直到我啃他剃得發青的大頭,事情才在他的哭聲中結束。到家門口,先溜到隔壁沈伯伯家的後院,攀上牆偷瞧老媽回來沒,或她看起來心情怎麼樣,我再大搖大擺正式回家。
推開門我這麼說:
「媽,我回來了。」
別小看這幾個字,要講得理直氣壯,充滿朝氣與自信,如此老媽可能忘記要我的成績單,可能忘記先揍我再開飯的張家儀式,但這天她把我從頭到腳瞄了五百遍,才用我老婆對她外甥女的類似口吻說:
「你的書包呢?」
那個書包從此消失,沒有被我找回來,也沒有仁人君子撿到後送去警察局。為此,我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
摸著剛被雞毛撢子刷了十下的紅腫屁股,我仍得出門去找書包,沈伯伯坐在他家門前乘涼看報,見到我就笑得剛鑲的金牙暴現於黃昏之中,閃射出刺眼光芒。
他笑著說,小傢伙,這回又闖什麼禍?
沒理他,我得在晚飯前設法找回書包,任由沈伯伯在我身後嘲笑。喔,我還聽到他自顧自在那裡跟唱平劇似的:
「童年,童年呀。」
那個書包代表我的童年,它的失蹤也跟童年一樣,從此一去不返,只有在心情最平靜的時候,才能偶而想起那個時代,它意味的是活力、自由、不知不覺掛上嘴角的微笑,與,最後的失落。
因為失落,我們經常將童年藏起來,除非最親近的人,否則絕不公開,這是為什麼在孩子眼中,父母一生下來就是大人,不知道他們也曾假裝感冒不上學,不知道他們甚至有個類似大頭、阿呆的綽號。
童年,是秘密。
看過比爾.布萊森作品的人大概都知道,無論歲月在身上增加多少脂肪、奪去他多少頭髮,他永遠都是個長不大的大孩子。他習慣性將吃苦當冒險(在旅程之中)、將歷史當成趣味的數據(在整理資料時),那麼這個人的成長過程想必很不堪回首?終於布萊森不怕他孩子甚至孫子的譏笑,公開了他童年秘密,寫在《閃電男孩的輝煌年代》裡。
二次大戰是人類最接近滅絕的時刻,幾千萬人死在戰場,猶太人與中國人慘遭大量的屠殺,不過在戰後,卻也是人類共通經驗最接近的時候,新的生活用品不停闖進我們的家庭,好奇之外,也使我們首次體會,原來無論處於地球哪個角落,人類正大步地朝彼此靠近。
於是當布萊森幻想自己是漫畫世界裡的閃電小子,以他得到的「威力聖戰袍」凝聚出「閃電能量」,消滅掉他討厭的傢伙時,我則披著從家裡扯下來的窗簾,跳躍於如今台北中山北路的老爺酒店屋頂上,手中的木劍朝天空一指,把萬惡的小學老師電擊成烤了三小時後的小木偶。喔,那時的老爺酒店是排二層樓的舊公寓,都有閣樓、都有天窗,而且還都是我同學家,所以他們的屋頂就成為一代英豪張阿呆行義仗義的地方。
當美國眾議員麥卡錫藉著反共招牌而推動白色恐怖時,小布萊森感受到這股無形壓力,卻擔心的是送報途中哈德曼家的那頭叫杜威的狗。他每天必須想法子躲開杜威,然後得到之後輕鬆的二十四小時,第二天早上再設法跑給杜威追。
那時遠在台北的張阿呆被調查局約談,那位叔叔這麼問:
「你怎麼有這張郵票?看得懂上面寫的字?」
我趕緊用有限的字彙,顫抖地念出:毛澤東是人民的紅太陽。
「你們看,」叔叔對著我老媽、我老師、我所有的親戚朋友和鄰居說,「共產黨都已經滲透到這個小朋友的腦殼裡了。張小朋友,告訴我,你們班上有幾個集郵呀?」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其實那時我很慚愧,不僅因為我把全班的名字都給了叔叔,腦海裡更出現電影中飛機轟炸城市的畫面、出現電視新聞裡美國試爆核彈的畫面、出現我媽邊哭邊拿著掃帚打我的畫面。啊,萬一哪天共產黨打台灣,竟然全是我的錯。白色恐怖那麼具體,它在同一時期出現在世界各地,像感冒、像小兒痲痺,像,電視機,也像電影裡男女主角,在幾個世紀人們的引頸期盼中,竟然真的親嘴了。
布萊森在十三歲時試圖於年度市集的表演帳蓬內,看看脫衣舞娘脫衣後的舞踏。不幸那年只准十四歲以上的人買票。他痴痴等候一年,當他滿十四歲時又去排隊買票,卻見售票處貼著告示,十六歲以上才能觀賞。
女人,對於那個時代的男孩,是另一種月亮,高高掛在那裡,始終無法仔細看清它的模樣。畢竟布萊森混了進去,使他對真實世界有了體認,一如我在許多年前,一直以為女人的某些部分是像簽字筆抹黑般醜陋,也一如若干年後,某些後進男生以為女人身上真的有馬賽克似的圖樣。男孩的成長過程,如此的相似,不論在太平洋的哪一岸。
照例,布萊森用他詼諧的筆法寫出他的童年,我必須說,當一切都帶著點朦朧、帶著點不確性,乃至於帶著點馬賽克,即使白色恐怖是幼稚,即使披風大俠與閃電小子是大人的夢魘,那仍是最美好的歲月。
這本書想傳達的並非寫實的童年紀錄,而是後現代的自由拼圖。把心胸打開,讓思想飛翔,如同小飛俠,我們都能飛起來。
同時,是的,我的那個書包,說不定它墜入時光隧道,等著我哪一天想通童年並未消失,只是躲在內心深處等著我的呼喚。然後我漂浮在黑洞中大聲叫喊,書包會碰地跳到眼前。沈伯伯的臉也出現,他依然帶著笑容說:
「童年,童年呀。」
張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