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怪與陸離
----序武維香著《妖獸都市》
李奭學
就長篇小說而言,《妖獸都市》縱然不可謂武維香的處女作,也應該是她晚近才發奮圖?的文學形式之一。在此之前,武維香已經寫過不少的專欄與劇本,累積了相當多的創作經驗,難怪我剛接觸《妖獸都市》的打字稿,直覺上就不覺得這是新手所為。如果不打上「武維香」這三個字,縱然我聯想不到她,我也會想起羅位育或----更可能是----王文華。他們個個想像豐富,下筆往往上天入地,可以堆起一座座蜃樓與一層層的幻象。武維香的寫作年齡算來不短,文壇上的前輩或後輩應該熟悉得很,而我閱畢《妖獸都市》後的感覺,也有如在讀羅位育或王文華:想像力無遠弗屆,而手法之精練同樣令人感佩。
儘管如此,武維香在給我的一封信上?再三宣稱《妖獸都市》的主角「不是妖獸,而是都市」,而這難免就令我有些迷惘了。我知道時下的主流文風之一是「都市小說」,以都市「人」的起伏為主軸,細寫角色的蹭蹬。然而細讀《妖獸都市》,我?不覺得武維香志在都市小說般的寫實,她反而逆流泅泳,往歷史上早已見怪不怪的奇幻文學借鑑。如果要我為《妖獸都市》說個大概,提要鉤玄只見四個字:「光怪陸離」。那麼故事與情節呢?有某喚張錦華的廣告界青年不慎把家門的鑰匙掉落街旁的溝渠中。他進入下水道摸索,但沒有找到鑰匙不說,?尾循某「光怪」而發現地底早已自成一個世界,「下面的人」組織與層級儼然,而妖魔蝟集,互依互賴?也互相吞噬。就在此時,妖獸都市的市長失蹤,平面與電子媒體的記者各逞技法,都想知道市長屐痕何處,最後連張錦華的女友胡立欣也加入這場戰役中。她是某電視臺的記者,正擬搶條獨家新聞,坐上主播臺。「地面上」的人再三追逐,彼此在心計互攻後,居然有人覺得市長可能遁入地下,隱身在下水道中。於是記者也跟入,也都變成了「下面的人」。在一連串奇幻的場景過後,張錦華為人錯認是市長,而他為擺脫下水道的污穢,乾脆也掩埋身分,借力使力而回到地面上。問題是身分暴露後,張錦華不但失去了記者女友,他也發覺原先以為乾淨的地面世界猶比地底齷齪,於是又潛回「下面」去尋找清淨地,甚而徘徊在上下間,竟然不知鄉關何處?《妖獸都市》最後還有一條蛇足,提示時事和小說的關係與讀法,讀來有點憤世的味道,也彷如下水道裡出沒無常的蛇怪。武維香不寫夢,但筆法之奇幻其實不輸明清之際的董說,充滿了《西遊補》的文字與意象蒙太奇,連主題也和傳統中文小說的傳奇者似解還結。
從上面簡述的故事梗概中,眼俊的讀者應可看出武維香在奇幻文學這個文類外,儘可能也讓筆下故事和角色都朝寓言的方向走。倘要詳加析論,《妖獸都市》的寓言可謂由兩條主脈組成,其一是「人妖之間」,其二則是「地上和地下的差異」。這一切,暗道中的「光怪」可為隱喻,人世間的「陸離」又是說明。在形式上,武唯香的寓言可以踅回董說之前的《西遊記》,也可折返歐洲中古的戲劇傳統。她以「叫獸」諧音「教授」,以「助叫」諧音「助教」,時常教我想起掉落通天河的唐僧「陳到底」,否則就是英國道德劇《每人》裡的「死神」與「美德」。兩者間當然有差異:武維香的關懷不在宗教,而在都市的人際互動或都市中的人類情境。後者不論是哪一種,在《妖獸都市》裡都得戴上都市的面具。但在細談這點之前,我們或許應該先問武維香筆下都市的座落?《妖獸都市》我看得仔細,武維香幾乎不曾在故事中明示她的都市在哪兒,就算小說中有媒體名喚《鳴報》,諧了香港《明報》的音,我仍然肯定不了「妖獸都市」就是燈紅酒綠的香江。從其他事件如幾年來吵翻天的「兩顆子彈」看來,武維香的都市其實也可作臺北或發射子彈的臺南看。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座都市應該是高度資本主義化的某華人城市。衡諸小說與武維香的背景,臺北當然是聯想的首選。
在這座或為臺北的都市裡,人人得戴上面具,而面具下的「真面貌」才是武維香的類型人物傳遞的關懷。除了少數角色外,《妖獸都市》裡的寓言人物幾乎都有個可以讓人在諧音下引發聯想的意義,例如張錦華的女友胡立欣就有「狐狸精」的?意,而地上地下世界的地形還常刻劃得有如《西遊記》一般:那進入地下世界的水溝蓋便是吳承恩筆下的兩界山。過了這一山,小說人物就進入神秘與幻想集合為一的妖魔世界了。水溝蓋的上頭呢?說來諷刺,這似乎也沒大異,乃另外一個妖魔的世界。我們可以在其中看到狗仔隊出沒,可以發現足以和他們並駕齊驅的SNG車奔馳,人人都在口舌場,都在是非海中浮沉。胡立欣是都市中人封為「女?人」的電視臺記者,所作所為?是「笑貧不笑娼」的典型,隨時可以出賣肉體換取職位,由職位再爬到曾經上過她床的長官的頭上。對於這一類的人,武維香三致意焉,蓋換作是男人----小說中最多的是男記者----武維香也反筆寫之,反唇譏之,曲盡這批無冕王或合法狗仔隊的「真面貌」。「真面貌」者何?武維香倒有個離合詩般的隱喻:《西遊記》中,孫悟空得道所在叫做「斜月三星洞」。不過不知是有意或無意,《妖獸都市》為須菩提的洞府多寫了一個字,同時也把祖師的名字又少報了一個字。在佛教的教史上,須菩提係佛祖座下四大弟子之一,《西遊記》把他揉塑成為儒釋道三教的合成品,因為所居「斜月三星洞」就是人「心」拆字而成的隱喻,而「心」正是三教證成正果最緊要的關鍵。「真面貌」下正是「人心」----武維香經營她的人物有學問。
《西遊記》中西行的取經人個個最後都因修心而了道,可是《妖獸都市》裡不管是人是妖個個幾乎都忘了----甚至是----失了「心」,都栽在功名利祿的誘惑下,成天若非爾虞我詐,便是明爭暗鬥,而且為達目的,再壞的「心」計也使得出。用比喻來講,這當然是個「人吃人」的都市,「光怪陸離」已極,大概只有《飛俠阿達》堪此。水溝蓋上下或兩界山左右的人物,因之也都可呼為魑魅魍魎,都是「妖獸」之屬。
如前所述,武維香在寫給我的信上信誓旦旦:《妖獸都市》的「主角不是妖獸,而是都市。」我初讀小說時確實滿腹狐疑,深怕看走了眼:水溝蓋上下那些「魑魅魍魎」個個不都是由「人」化成的「妖獸」嗎?這座特異的「都市」就如「斜月三星洞」是不動也如山,而在其中真正動的其實是人,是人的「心」,是掩飾這顆心的各類都市的面具。無如武維香在信上不僅否認「人」是她的關懷,她也信誓旦旦說:「我喜愛都市」,因為都市中「每一個角落,每一處轉彎都有驚艷」。武維香說這句話,莫非也是寓言,是小說家的詩學障眼法或我們不得不與都市為伍的藉口,否則我們怎能衝撞在人妖之間,像張錦華顛仆在水溝蓋的上下處而猶能活命全身?《妖獸都市》裡的都市,由是觀之,便不只是臺北、臺南或香港,而武維香筆下的妖獸也不限於你和我。舉世濤濤,凡人不都是妖獸?《妖獸都市》的奇幻世界確實荒腔走板,光怪陸離,但武維香故事說得好,其中的寓言便由不得我們不嚴肅地看待,不加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