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作者以一個「澄」字,為這本寫於耶魯這張「大書桌」的文集點題。歷經血火顛簸、煙波跋涉的心智,一旦在耶魯這座古色古香的校園裡澄靜下來,便化為作者筆下那些「澄懷觀道」的或長或短、亦莊亦諧的文字。
耶魯,這座孕育諾貝爾獎得主的搖籃,在蘇煒筆下,可親又可敬。而海外教書育人的憂喜苦樂,令人莞爾且深思,對兩岸世態文情的隔洋觀照,更是深入淺出。校園趣事,長留名校的大師身影,一流世界大學的教育觀念,一一躍然紙上。
作者簡介:
蘇煒,筆名阿蒼。一九五三年出生於廣州,文革中曾下鄉十年。大學畢業後赴美留學,獲洛杉磯加州大學文學碩士,並在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擔任研究工作。曾爲芝加哥大學、普林斯頓大學訪問學者,現爲耶魯大學東亞語文系高級講師。曾出版長篇小說《渡口,又一個早晨》、《迷穀》,短篇小說集《遠行人》,學術隨筆集《西洋鏡語》及學術論文多種。...
章節試閱
一個不小心
「這裡開車要特別注意,一個不小心,你就會撞倒一位諾貝爾獎得主。」那一年訪學芝加哥大學,剛安頓下來就聽到這個笑話——據說,芝大集中了密度最高的諾貝爾獎得主。在普林斯頓,人們則曾常常聽到這樣的叮嚀:「在這裡選課你要打醒精神,一個不小心,你就錯過了一位愛因斯坦。」我則在美國電視的法庭節目上,聽過法官這樣斥責一位少年殺人未遂犯:「你知道嗎?一個不小心,你殺掉的可能就是一個未來的巴赫、莫札特和貝多芬!」看來,確實不能讓王朔「一個不小心,就寫出一本《紅樓夢》」的豪語專美於前了。因為在號稱「總統搖籃」的耶魯,我們東亞系教員之間最常開玩笑的話題則是:「一個不小心,你就會教出一個會說中文美國總統來。」這倒不僅僅只是一句戲語。這裡面,其實深蘊了一種職業的責任及其責任的尊嚴。
記得那一年剛到此地任教,第一個學期就吃了耶魯學生的一個「下馬威」。大學裡對學生上課的考勤有著非常嚴格的規定,一般沒有校監出具病假條的缺課,是要影響學生的期終評分的。有一回,一位學生喏喏地向我請假:老師,對不起,我不能上下星期一的課,但是……校監不能為我出具病假條子。「為什麼?」我瞪圓了眼睛。「因為這個週末我要趕到華盛頓去,出席下週一柯林頓總統的就職典禮。」我倒抽一口冷氣——這樣的缺課理由,也未免太「至高無上」了!原來眼前這位不起眼的憨厚學生,竟然是全國範圍內遴選出來的出席總統就職典禮的大學生代表!
好像為著讓我領教更多的「驚嚇」,下一回——是第二年吧,又有一位學生這樣向我請假:老師,很抱歉,我不能來上星期X的課。「為什麼?」話音裡不無得意:「因為那天我要陪貴國的江澤民主席吃飯。」——不顯山不露水的,原來眼前這位學生曾擔任過「美中交流委員會」裡基辛格的助手,這回是基辛格親自點的名,要他陪著一起作江澤民訪美的國宴貴賓呢!——學生裡頂頂真真把兩國的首腦都陪遍了,你還敢不把「教出一個會說中文的美國總統來」咬咬牙當作一回事兒麼?
確實,作為生源百裡挑一的大學,耶魯學生裡的藏龍臥虎本來是不難想像的。一般來說,大學裡敢於選修「最難學」的中文的學生,大都是一些要麼有憨勁、要麼有異秉的人物,這就使得每一年任教的班級裡,幾乎都會遇見那麼一兩位,每每讓你眼前一亮的角色。比方,教過的學生裡,有見過各種大報小報、得過各種學術、科學獎項的,這不算稀奇;拿過各種全美和國際性體育、音樂、演講大獎的,也算司空見慣;擔任各種義工、社團領頭人物的,更是大有人在。
最讓我吃驚的是,我的一位前後教過兩年的女學生,竟然多次得過國際烹調大賽的大獎——有一回缺課請假的理由,就是趕去巴黎領取法國年度烹調大賽的「蛋糕類金獎」。另一位,則跟我學完普通話後又學廣東話,認認真真籌畫他的大學畢業之後從香港進入廣州開始的全球步行環遊之旅,準備在上研究院前花兩三年時間,作一場艱苦漫長的人生勘探。就在提筆的此時,兩位跟我作「獨立學習」的洋學生,一位以中文寫出探討清代習慣法的驚人論文,一位翻譯起「兩司馬」——司馬相如、司馬遷來「臉不改色心不跳」……。
面對這樣出類拔萃並且多姿多彩的學生,你一方面不能不深深感歎:作為「總統搖籃」的耶魯大學,其對學生綜合素質的要求及其培養方式,在在啟人思迪;另一方面,在此地「為人師表」,你就得時時擂響自己心頭的大鐘小鼓,為自己的教學時鐘暗暗上緊弦兒了。——辜負這樣的學生和輕慢自己的工作,簡直就形同一種罪過啊。
是的,「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會是一個好士兵」。同理,不想教出一位「美國總統」來的老師,也不會是一位好老師哪!
給美國學生起中文名字
某一年開學,我在學生填寫的選課名單上,赫然發現一個中途轉學到耶魯的洋人男學生的中文名字叫「羅陽根」。我忍住笑問他:你知道「陽根」的確切含義嗎?沒想到,他很「酷」地點點頭:當然知道。後來熟了,聽他道出個中原委,我更大吃了一驚:原來這名字背後,竟然隱藏著一段新移民的辛酸故事:這是一位俄國猶太移民的子弟。
他在少年時期隨父母移民美國,沒想到,個頭高大、個性溫厚的他卻在學校裡經常受到同齡孩子的羞辱和戲弄。開始以為,這只是一般移民孩子都需要經歷的磨合期和適應期。等到他們一家真正安頓下來以後才聽說:原來問題還出在他的名字上。——他的俄文名字的英語拼法,其發音類同於當地俚語中的「男性性器」之意。他為這個名字處處受到同學嘲笑,可是,要他放棄自己與生俱來的本名,改用一個「道地」的美國名字,他卻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萬般不得已,他是硬撐到中學畢業要上大學前夕,才改用現在的英文名字的。但此事留下的創傷心結,卻在他選修大學中文課、任課老師要為他取一個中文名字時曲折地表達出來了。他幾乎是報復式地,刻意要在他的中文名字裡保留這個「男根」的意思,作為對自己一段不堪與人言的青春歲月的祭奠。
我雖然非常同情他的遭遇,但我實在不願意在課堂上「陽根」來「陽根」去的呼叫他的名字。我說:你如果堅持要保留這名字裡特殊的反諷含義,中文裡還有其他更合適的表達方法。我後來給他改名「羅偉立」,委婉地也不無滑稽平庸地保留了他堅持的原有寓意——至少,對於我,在課堂上呼喚起來是「順口」多了。——這是我在給美國學生起中文名字的眾多趣事之中,最具黑色幽默色彩的一個故事。
正如學會一門陌生語言就是對於一個生命的重塑一樣,一個名字,其實就是語言對一個人的終生契約。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名字背後的約定,有時幾乎是有著宿命一般的力量的。所以中文裡特有的測字算命法,就主要是以人的名字來蔔算前程吉凶。或許並不純然是巧合,美國漢學家中的諸方翹楚,幾乎都有一個好聽並地道的中文名字——費正清、傅高義、史景遷、林培瑞、黎安友……等等。
基於這樣一種虔敬心理,我從來都對為美國學生起中文名字一事,取慎重的態度。一般而言,中文老師都是以學生英文名字的諧音起相關意蘊的中文名字的。學生中有高竹立、郭若婷、白鶴川、柯琳、柯珊等等者,或自英語諧音出雅意,或以新詞新境名之,都算雅訓上口的好名字。
但在美國的「酷」文化氛圍裡,學生們往往更喜歡以一種幽默、諧謔甚至胡鬧的方式,來對待自己成年後突然冒出來的這樣一個自我認同的標識。比如,有個美國學生起名叫「歐麥高」,乍一聽無甚驚奇。可是每次在課堂上點名時同學都要哄堂大笑,一問方恍然大樂,原來這像是英文裡「Oh, my God!」(哎呀,我的上帝!)的諧音,而看那個學生在哄笑聲中得意洋洋的樣子,這正是他想要的「酷」效果。又如有學生乾脆以「麥當勞」、「麥當娜」為名的,這一方面當然是他們英文名字的諧音,另一方面,這些名字在中文字裡的特別含義(比如「麥當娜」所意味的「酷」和「反叛」),就很能滿足美國學生事事追求「特別」的心理。
我曾教過一位來自夏威夷的有一半中國血統的帥小夥子名「程桂方」,一上課他就要求我給他改名,因為他知道這個名字聽起來像是女孩子的。但當我聽說,這是他的中國外婆給他起的名字時,我猶豫了。我說:我大概不好改變你的中國親人給你的命名。整整一、兩年我都叫他「程桂方」,直到他去中國進修的前夕又來找我,堅持要我給他改名。這是一位立志要當作家、已經發表過不少得獎英文小說、詩歌的高材生。他要求我給他改一個浪漫詩意的名字。我從他的英文名的諧音裡變出了一個新名字——「程雨帆」,他很喜歡。就在提筆的此時我接到他從中國回來寄給我的一本中英文對照的小書——小夥子已經用「程雨帆」的名字,出版了一本以英文解釋中文成語趣話的小冊子呢!
一個不小心「這裡開車要特別注意,一個不小心,你就會撞倒一位諾貝爾獎得主。」那一年訪學芝加哥大學,剛安頓下來就聽到這個笑話——據說,芝大集中了密度最高的諾貝爾獎得主。在普林斯頓,人們則曾常常聽到這樣的叮嚀:「在這裡選課你要打醒精神,一個不小心,你就錯過了一位愛因斯坦。」我則在美國電視的法庭節目上,聽過法官這樣斥責一位少年殺人未遂犯:「你知道嗎?一個不小心,你殺掉的可能就是一個未來的巴赫、莫札特和貝多芬!」看來,確實不能讓王朔「一個不小心,就寫出一本《紅樓夢》」的豪語專美於前了。因為在號稱「總統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