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30家 朱天心 (一九五八││) 朱天心少年春風,才氣縱橫,高中時期即享文名,天真無忌的書寫,一路寫來,靈魂漸老,感時多憂,老練世故的筆書寫眾生,細膩認真的對待著她的題材與人物,敘述形式多樣,可以浪漫抒情,也可以夾敘夾議,無論是感傷的敘述、頹喪的敘述、沉靜的敘述、激憤的寄寓、同情的關懷,我們都看到一個變貌中的朱天心,她不輕易和她的寫作志業妥協,她沉定思索著文學還可以如何表現。
從青春期的意氣昂揚,到陷身族群、性別、政治焦慮,到對自身生存本質的漫遊遐想,朱天心一層一層剝視自己,凝視時間,向書寫的漫遊領域尋求安頓,帶領著她的讀者信徒向文字的精緻和思考的冒險一路行去。
〈去年在馬倫巴〉是朱天心借用法國新小說教皇霍格里耶的同名劇作所彰顯的封閉自囚、幻覺的空間與虛妄的時間表現,講述一個犯有戀童癖的男性,在他自囚的空間織就的現實意識,那些透過書報雜誌反射投影的現實世界指向灰敗幽暗的一面,致使自囚行為更加無以翻轉。
文中的男性,原是香港僑生,畢業後留台工作,他原無大志,從小的志願是當個拾荒人去看看外在的世界。留台的謀生方式是經營書報文具店,兼出租漫畫,在作者的蓄意下,他的職業和拾荒志業並無太大悖離,他成日坐在店裡閱讀的書報資訊,無論是政治要聞、社會醜聞、娛樂八掛,都被他當垃圾棄絕,最後退守到漫畫文具間與女童玩著親暱的遊戲。作品不無隱喻透過一個外來的觀點看待台灣社會亂象,外來者終至無法在這社會擴展視野,還退縮自囚於內在的牢籠,再大的憤怒與掙扎也無助於走入現實。
朱天心,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主編《三三集刊》,多次獲得時報文學獎和聯合報小說獎等,現專業寫作。著有小說《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未了》、《時移事往》、《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小說家的政治周記》、《漫遊者》、《古都》等多部及散文集多部。 去年在馬倫巴 他最後一次出來看世界,是在動物園大搬家的遊行時。
事實上,那時他站立處已是他所能退守的最後一道防線。他站在自己商店的自動門階上,正透過群山似的人頭,目送著兩隻在生鏽的鐵籠中被一輛載卡多挾持而去的猩猩,或人猿,總之是種哺乳類靈長目。那匆匆一照面中,他永遠忘記不了牠們悲傷洞察的眼神,不禁替牠們由衷的喊出一聲:「啊!人!」 那時候,廊階下一位剛剛隨眾興奮的大喊「哇!猴子!」的婦女迅速循聲回頭,發現是他,便拉著身旁的女兒隱入人叢離去。
他也認出她來,住在對街市場擺拖鞋攤的老闆娘,那女兒小學三、四年級吧,穿雙自家販賣的拖鞋,鞋上有一對芭比娃娃一樣修長光潤無脂肪的腿,之前,或之後,他或曾與她玩過,在她徘徊於他二樓的出租漫畫書堆中,他已經記不清楚了。 後來颱風季來臨之前,他用幾塊在門口垃圾收集點拾來的刻溝板把二樓臨街的窗子全部封死,不是為了防風,幽暗的室光下,他更可以放鬆恣意的做些事,不致好神經質的老認為有膽小的女孩會情急跳樓。
其實,I do nothing……,他對空氣很懇切的解釋著,同時注視著又一個小芭比,貪婪的飛快翻閱著那一本本發皺潮溼的書頁,日光燈的灰白不減其脣紅齒白。他立時焦躁起來,以手用力的抓理著頭髮,三點多的寂靜下午,離孩子們的湧入還有一段時間,待他確信已抓掉少說百來根頭髮並親聞其落地有聲後,他拿起一疊十一集的《惡魔的新娘》走前去,攤在她面前,那封面是個姿態撩人卻滿面驚惶的女郎,窄腰長腿上被他修補了好幾道透明膠帶以致好斑駁。
那女孩,偏偏頭透過濃密的劉海看著他,抿抿沒有一絲皺摺的新鮮嘴脣發話:「再給我那一套《快手矮冬瓜》,你可以摸到……」她抬手看看卡通錶:「四點,我該回家的時間。」因為判斷不出他表情的意思,再加句:「不然我有個鄰居,她國二有點奶奶了,只要三百塊,你要肯戴保險套,再加兩百,你可以操她的。」 仍然看不出他的反應,有點煩躁起來:「不貴的,他們都是這樣給我們的。」
他立刻知道她是附近山上平價國宅的小孩,幾年前的報上新聞看過她們是這樣結夥強暴那些六、七十歲的老頭的。他頓時索然起來,猶疑不決的隨意撩了撩小芭比的制服裙,小芭比不耐煩的速速打落他的手,宣布最後價碼:「給我一個漂亮寶貝和一套她的選美禮服,隨便你怎麼玩。」並深深看了他的褲腰一眼。 秋天的下午,如此寂寥難度過,他疲累不堪的頹坐在書堆上,掉入深深的憂乏裡,……尋死之外的任何方式他都願意認真考慮,好比童年時候很長一段時間裡的第一志願:長大後要當個滿街浪蕩的拾荒人,以便看看外面的世界。入學之前,他從沒有出過居住的九龍城寨,以致十分好奇憧憬拾荒的母親及其同業的好多鄰居日日撿拾回來的各種破爛,絢爛美麗的包裝紙,各色寫滿了洋字兒的瓶瓶罐罐,那些他不可知的世界所丟棄的無用之物,乃至過時的舊衣物,他努力以此為資料去想像描繪外面世界人們的穿著與生活,弄得老是跟丟這個時代好幾年。
受教育後,他仍不改其志,在同學們一片將來要當醫生當銀行家要留英留加拿大的志願聲中,他已觀察好一個日後安身立命的最佳地點,彌敦道和佐敦道口屈臣氏門前的垃圾桶,當然,當時已被一個老婆婆盤踞,老婆婆幾張報紙席地一鋪的駐守在那個垃圾桶邊,白天就在跟前放一個空罐子討錢,沒事一旁垃圾桶裡順手掏些東西估價把玩,有力氣時便拿起內裝幾個港角的罐子搖得好大聲,有次他還眼見老婆婆揉縐張報紙便擱在屁股下拉屎,隨後包妥好方便的隨手就丟在她相依為命的垃圾桶內,夜晚,加蓋幾張晚報就地睡得好熟,真是一個吃喝拉撒好自足的世界!
老婆婆年紀老了,幾年後他應該可以順利接收她的地盤。他曾經很放心的如此打定主意。 在季節變換的日子裡,他渾然未覺門前一棵行道樹木棉隨四季清楚的出芽、花開、花落、綠葉、葉落盡……,他完全依賴報紙雜誌上女星們的照片告訴他現在是什麼季節,當林青霞或連電視台身材不好的小歌星們都紛紛穿上泳裝、巴黎東京時裝界在發表次年春裝時,自然他知道是夏天來了。當《時報周刊》上湯蘭花又穿起各式皮草時,好冷是冬天了。
但他其實絕少想念過去的一切,在再也不回香港的這些年裡。幾年前,他還偶爾出去看電影時,他想都沒想去看《省港旗兵》,據說裡面有很多場景是實地在九龍城寨拍攝的。反倒是有陣子報上和電視一連串的一些報導,引發起他很深的懷念,城西一處叫豬屠口的地方,充滿著販毒者、吸毒者、宵小、殺人犯、撿破爛、妓女,種種他太熟悉了的鄉親們……,市議員們大聲抨擊廉價國宅因當初官商勾結偷工減料而產生的諸種問題,內部人家因漏水和排水阻塞等造成的損毀不說,那些防火巷裡的水肥長年積盈有半尺深,因為太乏生機並不長綠苔和蛆蛆,他幾乎要流下淚來,多麼像他的童年故居!
電視採訪記者指著樓梯間角落裡的一堆注射針管給鏡頭看後,隨機敲開一家大門,幽暗窄小的室內,果然應門的是一個瞎眼老婆婆,用他不懂的台語向來訪的記者訴苦,他當然知道她的兒子一定在獄中,媳婦一定跑了或正操賤業,大孫子國中沒念完在少年感化院,二孫子國中倒是畢了業正晚上念夜補校白天當黑手,小孫女功課很好或快留級,總之學費就快繳不出了,再小一點的孫子或孫女,她正考慮要不要賣給一對來台灣交換教授一年的德國夫婦。
太熟悉了,以致深深濃濃的鄉愁在他離家多年後初次叫他流淚,好想去城西那裡認祖歸宗、跪下來向什麼東西嚎啕大哭一場。 但是他什麼都沒做。
日日晨起,趁飽脹著對馬桶上方牆上的一塊水漬印子自慰,有時會被隔鄰一樣是浴室的沖水馬桶聲打斷。那水漬印自然似一個孩童,沒有腰身,沒有胸乳,隱約的兩腿潔白無脂肪。按下抽水馬桶掣時,他總對著轟然激烈的水花告別:「再見我的孩子們,原諒我無法替你們找得母親。」隨後感覺周圍爆響起人們的哄笑聲似的,他爭辯著:「But I mean it。」 但在去年的黃梅季節過後,那水漬一夕暴長成一個瀰漫著酒味的成熟女人,肥腴如馬蒂斯筆下的女人,使得他禁慾了一個夏天,身體因此在那時好了很多,直到遇到透明小蠻女。
小蠻女是在偷那套《透明小蠻女》被他發現的,他當場替她吮乾了嚇哭的眼淚,並把全五集都奉送給她,她不收,第二天同一時間卻來了,拎著一個某某才藝班的帆布袋子,內裝有她自己養的芭比娃娃,他任由她挑用店裡的任何禮服、游泳裝、運動裝、各種髮飾鞋子,她要什麼他全依她。她像個小女兒似的坐在他腿上,專心的替手裡的娃娃脫脫穿穿,彷彿不察他對她同樣的撥弄。
他們每天辛勤的重複著同樣的遊戲都不偷懶,她替芭比娃娃梳理著長髮,他也把她的兩根麻花辮解下來,打散了梳理得好蓬鬆光滑,經過她的指點,順便因此學會了編麻花辮,總在她回家前重新替她打好兩根更緊緻整齊的。
她替芭比娃娃換下一件結婚禮服,他便也褪去她的衣服,清楚嗅到她身上的一股子暖暖的奶香。小女孩,再沒吃飯的肚子也是大大鼓鼓的,他試探著按它,感覺其中的腸子好乾淨健康,她幫芭比娃娃換好一套網球裝,喊冷,他便也重新幫她穿上衣服,仔細的把釦子一顆顆扣好。 她天真的掀起芭比娃娃短短的衣裙好奇著,他也撩起她的短裙子,然後都同時吃驚各自手下的身體是如此光滑無性別無器官。 香奈兒安加賀和三宅一生在發表冬裝的春天來臨時,小蠻女來得疏了,但是疏得有規律,他稍微經心,便知道她在算安全期,他很覺悵惘,才四年級,就要開始長脂肪漫長悲涼的人生,又深深心疼她一知半解的幼稚可憐,他們那樣,是決計不可能懷孕的,她一定也跟好多小女孩一樣,以為精子是有翅膀,是會飛的。
他決定不了要如何與她告別,她待他如父如兄,告訴他許多外面的事情,她的家人、同學,和街上的事,雖然透過她小女孩眼光的描述十分新鮮,卻不知怎麼會跟他想像的如此一模一樣,包括他們喜歡的玩具和排行榜,男孩子聖鬥士字母機器人火柴盒汽車,女孩是漂亮寶貝麗卡娃娃和好貴好淫蕩的芭比娃娃及最便宜才一百五十元的Candie娃娃;包括她母親好典型的在開一家只有兩張鏡檯位子的家庭美容院,早先玩大家樂、現在捨六合彩在玩股票(若她在玩六合彩他很願意定期奉送幾個明牌或公式,因為眼前好多雜誌裡都有);包括她抱怨父親說要買車說了一年多至今仍無法帶她們一家人去小人國玩,他知道她父親其實是在觀望進口汽車關稅降五%後還能不能刺激水貨跌深些;還包括他們這條街口那家錄影帶店二、三樓整個裝潢過改開MTV,他給她錢的時候,她常會約兩三個同學或鄰居,一口氣看完十來集的港劇,她最喜歡梁朝偉和劉德華(他們一定如他所料的是個gay),她聽出他話裡的廣東腔,常向他確定一些簡單的粵語,問他「孖」字怎麼發,他說「媽」。她不相信的笑起來,以為應當發做蚊子幼蟲孑孓中的一個音。
他無法理解他足不出戶兩年,而世事全如他所料。他並不信任每天十來份報紙和每個月每半個月每週湧來的那些大大小小各形尺寸的雜誌(搖搖晃晃吊掛在玩具櫥上風中之燭似的好危險如其內容),但他皆以作測驗題式的閱讀方式來推敲答案,不知怎麼總能考九十分以上,例如每天晚報來前,他總先解一題數學題似的認真思索當日股市漲或跌多少點,因為都答對了,以致失去面對不可預知的猜疑樂趣,只好開始猜當日成交總值,但那似乎更容易。 報紙雜誌上的社會新聞像小說,小說卻痴人說夢似的早失了現實感。多麼奇怪的世代啊,那麼多荒誕不經山洪暴發般的資訊竟可以導出這麼多自己如此正確的答案。
排行榜上的書果真是最爛也最好看的,最社會主義反帝反美的雜誌登了最多跨國企業廣告,其精美如同其中報導苦難的照片,因此他很想讀者投書建議他們以黑面蔡楊桃汁廣告取代可口可樂健怡,以大同取代PHILIPS,以張國周強胃散取代日商三共胃腸藥,等等;他且自信的把《青年日報》與《民進報》放在一起賣且銷路同樣差,以致鄰里長先後來勸導過他有礙觀瞻,但他仍堅持不改因為實在找不出有如此相像的兩種刊物;他且熱心的把所有政論雜誌按政治光譜排列展售,總苦惱的發現每次不是缺這就多那,害他為了分類得認真的閱讀因此發現它們消失和出現的原因竟都一樣,都宣稱因為歷史階段的任務已達成或將開始而停刊或創刊;他且自覺巧妙的把一份完全拉不到廣告的人文雜誌與摩登家庭並列,認為在裝飾生活和靈魂上它們負有相同的責任。 還有種種他無法歸檔的雜誌,每次有收購舊報紙的拼裝車經過,他都要好壓抑自己才不致脫口喊住那老闆把它們全收走。
面對那些無時無刻不在的垃圾資訊,每上完廁所時他都得順便痛敲自己大頭幾下以期把那些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已然盤踞成山的垃圾給趕出去,他懊惱起來,不知自己為什麼會記得一百年前濁水溪的出海口的沙洲有哪種鳥類棲居,以及英式紅茶歐陸紅茶乃至舊俄沙皇家族紅茶的泡法及其配食點心;他痛恨為什麼要在意道瓊指數日經指數以及OPEC對油價產量的最新協議;他更莫名其妙為什麼會記得蔣彥士楊惠珊朱高正等等的紫微命盤,以致流年暗轉偷換時,他比任何專家學者及黨政記者都肯定蔣彥士不可能出來組閣,朱高正其實好善良坦白正直其命宮對照天梁太陽,自然他也比張毅知道如何對待殺破狼局的楊惠珊。 他覺得自己彷彿是辦公室裡處理廢棄資料的碎紙機。
因此決定退守到玩具堆和漫畫出租裡,趁十月裡低價批進好多小國旗,凡購物滿百元者便贈送一支。頻繁的進貨出貨中,他竟又從樂高盒子上學會了蔓藤似的阿拉伯文,雖然那只是一句「三歲以上」或「適宜四至八歲孩童」等等。還沒來得及懊惱,發現自己竟在研究M&M巧克力糖的新包裝,專銷往太平洋盆地國家的,因此上有數國文字,光中文就有兩種:「只溶你口,不溶你手」和「只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