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大願要見沈謙
施秋月
沈謙,我想要告訴你:「我很痛!」做七期間,每次念到:「第一大願,觀想彌陀;四十八願度眾生。」我就會淚流滿面,心裡一直想:「我第一大願要見沈謙。」酆台英說:「師母,你錯了,不是你去見老師,是老師來接你,因為老師發病時,是睜大眼睛,看著你拚命地在救他。」這是我所聽到的最安慰人的話。可是,那也只是安慰而已。因為人死了似乎就什麼都沒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去想你,可是要不想是很難的。最近把照片洗出來,看著我們去年四月在西安城外、十一月在香港中環等等照片,當時情景歷歷在目。去中環那天,出發前你說今天不坐地鐵改乘電車,在車上貓咪幫我們拍照,照片中你故意裝出頑皮的笑容。在中環台階上的合照,你手提著我的小行李箱。我們都穿著有點厚度的長袖,那天的太陽非常地亮,照在身上非常舒服,上台階前你把我手中的行李箱接了過去。還記得當時我心裡在想:「唉!你怎麼那麼喜歡照顧人?」當然,感激的心情又被撥動了一下。四十天後,我竟永遠地見不到你。照片中你當天穿的衣服我都保存下來了。捧著照片,真想再摸一摸、抱一抱那至親的你。
我們雖然都五十多歲了,晚上睡覺你仍然經常擁著我,說:「我們要相擁而眠。」每天睡前,我都喜歡把臉貼著你的身體,有說不出的安慰。能夠和你這樣優質的人同床共枕,攜手相伴,這是幾世修來的福氣。你每次上了一天的課回家,一進大門,總會面露微笑,很神氣地大喊一聲:「我回來了!」你知道我在等你。我最喜歡這一個動作。這一年來,你變得格外慈祥,令我感動,有幾次我遇到棘手問題找你商量,你會說:「這件事就交給我好了,那你就不要再煩惱了,哦!」有你的日子,真的很幸福。
結婚多年,我分明享了你不少福,可是你卻口口聲聲說我跟著你受苦受難,你一定要好好待我。而你真的用實際的行動來實現你的承諾。在我退休之後,凡有吃喝玩樂,總是盡量帶我同行。你很喜歡把我介紹給你的朋友學生,讓我分享你的生活圈子。有時見我懶洋洋的,你還會開玩笑說:「呆瓜,你要多認識我的朋友,萬一我做壞事,他們才會站在你這邊。」有次我犯了錯,向你道歉,你說:「啊!你竟然會向我道歉,我好感動!」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溫和、這麼寬厚的人?對你而言,真的是天下無不是的家人。你說我是你的好妻子、好情人、好朋友,這是多大的讚美!你一向不吝於給人讚美與鼓勵,對我尤其寬大。你對我的好是數不完的。我實在應該嘴巴甜一點,早讓你知道我心裡面有多感激你,希望你現在能聽到我的心聲。
民國九十年你頸子開刀後,我幫你洗了一個月的澡。我一邊洗,你一邊說:「我以後要靠你了。」能夠被你倚靠是我的福氣。可是你這次潛藏了這麼嚴重的病,我竟然疏忽了,忘了你是一個完全不注重保健、格外需要專人照顧健康的人,忘了其實你年歲也大了。我辜負了你的付託,我對不起你。
那天晚上,你寫完《中副》專欄下樓,我正坐在客廳看電視,你進房前喊了一聲:「施秋月,十二點半了,來睡覺!」十分鐘後,見你走出來,在娃娃房門口站了一下,轉身又回房間躺下。我跟在後面問你為什麼還不快睡覺,這時,你就發起病來。貓咪立刻電請一一九來急救。我幫你做人工呼吸時,你臉脹得很紅,眼睛瞪得好大。一一九前後來兩批人,急救了近三十分鐘。送你到台大時,原以為急救後,頂多住個幾天的醫院,我們就可以回家了,沒想到你這一離家,就再也回不來了。當一一九來按門鈴時,我就叫貓咪來幫你繼續做人工呼吸,我去開門,接著就把你交給一一九的人,所以我並不知道你是何時閉上眼睛的。我想,我離開你去開門時,你一定急壞了,因為我最清楚,你在關鍵的時候對我是依賴很深的。在台大時,醫生幾次從急救室走出來,告訴我他們已經盡力了,叫我不要難過,我以為你已脫離險境。我叫醫生不要管我,趕快進去救你。後來醫生乾脆站在我身邊不動,貓咪過來說:「媽媽,我想讓爸爸休息。」我茫然地說:「什麼意思?」當我終於意識到原來醫生要放棄你的一瞬間,那種徹底絕望、真的天塌下來了的感覺,我永遠忘不了。接著的八小時,我先是抱著你,叫你放輕鬆等待奇蹟出現。後來有人說我不能碰觸你,我只能目不轉睛的盯著你看,因為我知道這是我們僅剩的相處時間。
一般人覺得你風光、順利,我卻老覺得你很委屈。幾次我私下為你打抱不平,最後你都會說:「這也沒什麼不好。」我聽得好心疼,你是我見過最豁達的人。你一生做了那麼多好事,照顧、幫忙了那麼多的人,但從不求回報,不欲人知,甚至完全不放在心上。我所知道的應該只是一小部分。我向你提起這些事,你說你只求當下心安,你沒心思去記那些付出,因為你的心都放在讀書、工作上面。最近我讀你那篇〈當下即報〉(頁三五)的文章時,我的感覺是:那不是寫寫文章說說而已,你是真心信仰這句話。從你身上,我看到了一個坦蕩蕩的君子所展現的風範與氣度。可惜,你誰都照顧,就是不撥出時間照顧自己的健康。難道好人真的不長命嗎?不過不少人告訴我,你這樣子辭世,是平時修來的。因為你花了三十分鐘不到的時間,完全來不及恐懼,就跨過了生死的界線。你算走得有尊嚴的。只是像你這樣的人,世間難找,你的許多朋友學生都非常不捨。
打從初一開始,你就視寫作為至高無上的志業,幾乎天天都在寫文章。沒想到你真寫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三年前你告訴我,你想寫一部《當代中國文學史》。多好的構想!你絕對夠資格做這件事。翻開你自初中以來的日記與剪貼簿就會深深地感受到你對文藝的一往情深。事實上,你是緊緊地依偎著當代文藝長大的。近十多年來,你一直在東吳碩博士班開「現代文學」課程、指導論文、寫作出書,憑藉的正是這整整四十五年的癡情與投入。兩岸開放以後,你又大量地閱讀對岸的當代作品。你經常說你不曾苦讀,你是在享受。我後悔為什麼沒有及時建議你辭去專職,放慢腳步,用十年八年的時間來完成這一件有意義的大事?
三十年來,你我同甘共苦。遭逢苦難,有你一起承擔,會覺得人生還有希望;遇到收穫,有你分享,收穫才有喜悅。近兩年,我們去參觀過養老院,也在留意適合老年人居住的市區新屋。最近一年,常聽你豪氣十足地跟學生說:「我現在很忙,你要請我吃飯,可以,排在我七十歲以後。」你的一輩子做了人家三輩子的事,辛勞一生,我們正準備迎接美好的晚年。不料你突然離去,頓失所依的我只能堅強再堅強,但是我大概這輩子都走不出失去你的悲痛了。好幾次我坐在客廳,想像你再次打開大門,回到我們的家。人就活一次,難道我們就真的永別了嗎?很難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沈謙,我真的很想再見你一面。
本文作者施秋月女士,是沈謙先生的夫人。台大外文研究所碩士。曾任教於中山女高、國立空中大學。
站在你的視域之內
鄭明娳
──寫給沈謙老友
在玄奘大學中文系所,你好像空氣,平常不覺得你的重要,一旦失去你,學生說立刻感到窒息。事實上我心底的感覺是土崩瓦解,彷彿只能棄船。
你是我讀書寫作的啟蒙師 你從來不用電腦,因為你自己就是一台龐大的記憶庫,擁有功能超強的搜索引擎。如果問你:我是否大二結識你?你不但會說出準確的時間地點,還能說出當日天氣及我的衣著髮型說話內容。正因你掃瞄能力太強、透視能力太高,我不願做一個透明人,在你面前,我總像過動兒,左躲右閃的要逃離你的視域。
可是,我逃不出你的視域。你是我讀書寫作的啟蒙師,看你如何調教一個過動兒:你說師大圖書館是全世界訓練「坐功」最好的地方。為了好奇,暑假,我照你所說,早晨九到十二點、下午二到五點、晚上七到十點,只帶一隻紅筆一本《史記》進入圖書館閱讀室,除非上洗手間,絕對不離開坐位,只能圈點《史記》,只為想知道自己有多少能耐,就這樣試了一個暑假。沒想到,開學時在黃慶萱老師散文課堂的古文作文裡竟然拿到最高分。
我真感謝你:在初次接近文學時,就讓我愛上司馬遷。 你念建中時就已經在媒體發表文章,進了師大寫作更加勤快,我想是為了賺稿費買書吧。那時令堂為人縫紉獨力扶養你跟弟弟沈賢,經濟艱難,每天配給八元外食費,你只用四元裹腹,餘下的錢加上稿費就用來買書,你給自己訂下家規:每星期至少要買兩本喜歡的書。 你的用功嗜書影響了我對讀書的觀念,不囿限在課堂的教科書、不在乎學校的成績,只尋找跟自己興趣相投的古人。記得你借來張潮的《幽夢影》,我看著喜歡就連夜手抄一份留存,你讓我悠遊在書海裡完成任性率情的文人性格。
大學時代,我必須兼任家教來負擔護校妹妹的伙食費。你說:為什麼不用寫作來賺稿費?一舉兩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就參加文壇函授學校,逼自己寫作。第一篇散文,你就把它投寄當時最具文學地位的《純文學》月刊,意外的是,《純文學》和《文壇》竟同月刊出。剛出道就一稿兩投是極失禮的事,為此,你帶著我去向林海音主編道歉,雖然再三解釋《文壇》月刊沒有知會就發表繳交的作業,但我清楚記得海音女士臉色還是非常不悅。你就說:「稿費,我們當然不敢領受。」第一篇發表的文章,竟然沒有拿到一毛錢稿費,好失望呵。
為了補償,你竟然把我接著寫的第一篇小說又投寄《純文學》,海音主編竟然還是錄用。且後來這兩篇分別收入《純文學散文選》及《純文學好小說選》。成年之後想來,深深感念海音女士做為主編的寬大胸懷。接著,你教我寫論文:找一個妳最陌生的題目來試吧,〈中國傀儡戲的演進及展望〉就是我的第一篇實習論文。 大學畢業,我的志願只是一名中學教師,求仁得仁,我開心的到蘭陽女中任教。有一天你突然問我:「妳要不要考個研究所?」我隨口回答:「好啊!」之後,你給我一些書籍資料,我矇著頭胡亂讀了三個月,糊塗應考,靠著運氣進了師大研究所。 年輕時代,只知享受你給我的福分,既不懂得珍惜,更不知道回應,還千方百計逃離你的視域,一逃就是二十多年。我根本不曾用心體認你這位超級好人。你想,不,我想,我的罪孽有多深呢!
你擁有寬闊無止盡的胸襟 二○○○年初我離開師大,到多倫多陪兒子,準備兒子上大學後回台灣到玄奘任教。有一天在多倫多接到你的電話,說你在空大辦退休。我問你要去哪裡?你說:跟妳同一個地方。我大吃一驚,暗想:怎麼這麼有緣? 真正認識你,是我們在玄奘成為同事,你讓我一再驚歎。
我早被親友公認是超級溺愛兒子的母親,可是跟你相較,我可是見拙多矣。你照顧妻子兒女,用的是萬倍於我的關懷與愛力。 對於學生,你竟然也用對待兒女的方式來照顧,此所以你跟學生的緣分也是格外深厚。許多學生接獲你的噩耗立刻失聲痛哭,我絕不驚訝。 你同時指導論文的學生總是有幾十個吧?每一個學生都在你的視域之內,清楚掌握他們論文的進度。你電話盯人的手法我絕對做不到。記得林貞吟因為更改論文題目而又提不出新的大綱,你的電話催逼使得她只好搬家又更改手機號碼來躲避你。但誰能逃出你的天羅地網呢?貞吟還不是交出成績不錯的碩士論文,也不辜負你的栽培,考上中興大學博士班。
在玄奘,接觸越多,越有機會發現你擁有寬闊無止盡的胸襟。你從不計較任何明槍暗箭,反而,一有機會,你會用更多的善意來幫助對方,成就更多的善緣。 其實你天性喜歡幫助別人,完成一件善行就開心無比,「助人為快樂之本」在你身上最能見解。這也是我萬萬達不到的境界! 幫助別人經常遇到的是金錢的奧援及使用。你對人在金錢上的大方更是有目共睹,但我同意有一次聖宗很悲情的跟我說:「許多人都以為沈老師手頭很鬆,所以為人非常大方,可是他自奉卻極為節儉呢!」 在玄奘大學中文系所,你好像空氣,平常不覺得你的重要,一旦失去你,學生說立刻感到窒息。事實上我心底的感覺是土崩瓦解,彷彿只能棄船。 當初,來到玄奘大學,我們共同想要打造一個台灣中文系所的桃花源(我已另撰〈沈謙教授與玄奘大學〉敘述此事),但自從莊雅州主任卸任,我們知道這個理想已經不可能實現。
之前,我知道一直有學校邀你,今年你終於動心想是否在寒假就職,我知道後極力慫恿你快去。何淑貞教授即將離開,我似乎也該回多倫多養老,我們跟玄奘的緣分眼看已盡,有機會你還是快走。你反而說:「妳不應該離開教職,我走了,妳會離開得更快,我要留在這裡照顧妳。」這話我毫不領情,打算見面時再遊說你。 你經常叮嚀我:「妳有任何困難就找我,一定會為妳解決!」(其實,我也常聽你跟學生說這樣的話),我卻用絕對不找你來回報。其實,我早已訓練出打理自己所有事情的能耐,絕不求人。可是,今天才知,是擁有怎樣的精神後盾,我才能在迎面而來的問題中游刃有餘啊! 出事的第二天清晨,勤媛敲我研究室的門,淚眼遞上一份早餐說:「沈老師一直告訴我,要好好照顧鄭老師,她不懂得照顧自己。」我一下子墜入情義的深淵,只想當場溺斃了事! 那天早上,課程預排講授胡適悼念徐志摩的〈獅子〉,我不能責怪大學生不能理解詩裡失去好友的悲傷,因為連我自己都很驚訝,為什麼同事多年,已經欣賞你高貴的品質、敬佩你偉大的胸襟之後,我仍然是一名麻木不仁的過動兒呢? 定要等到你用失去性命來教訓我:生命是如此微賤、緣分是如此淺短、而情義是如此珍貴嗎?
努力做你所期望的我年輕時,承受著朋友的隆情高誼,只知貪心享受,從不知回報。年長之後,再三告誡自己不能只是知恩感恩,還是回饋承受的恩德,可是可是,為什麼還是重蹈覆轍地在亡羊之後無牢可補時才凌遲般的自虐呢? 一生都不曾依順你一次,現在,你沒要我聽話,我卻自動要做一件讓你開心的事:不再逃出你的視域,要努力做你所期望的我,就像你期望你的學生一樣。
自從夢機在三總突兀中風、子良在高雄悄然離世、你現在又頓然撒手,我終於知道:屬於我們這個世代離席的時間已陸續降臨。因而,我深知這不是永訣,大夥只是朝向另一個園地再繼續前緣。我有信心也有雄心,再次會面時,我要主動招兵買馬發起一個大黨,黨旨是不斷開設「文學研究班」,繼續建構我們在玄奘大學沒有完成的文學桃花源。更重要的是,我會請求上帝把我的腦細胞重新排列組合,絕不再做過動兒,乖乖站在你的視域之內。 ──原載《文訊》第二四四期 本文作者鄭明娳女士,評論作家,玄奘大學中文系教授。
後記
重回大師期盼:追悼沈謙大師
王潤華
剛剛送走二○○五年,進入二○○六年第一天,回到元智大學中文系辦公室,拜讀過沈謙每逢星期一在《中央副刊》上發表的方塊文章〈王力的大師風範〉,系助教敲門進來告訴我:「報告主任,我接到電話,沈謙老師不幸昨晚逝世了。」我不相信我所聽見的,可是沈謙老友確實逝世了。以後每逢星期一《中央副刊》上的方塊文章再也不是他寫了。他再也不會回來元智大學教課了,我也少了一位學問、文章、道德都值得欽佩的學者朋友,台灣學術界少了一位大師級的人文學者。
我與沈謙在學術上相交幾十年,但很少私下來往。我們兩人從來沒有單獨請吃飯或送禮物,但我們永遠互相欣賞、互相推薦與推崇。偶爾見面時,親如兄弟。二○○二年底我出任元智大學中語系主任以來,多次請他出任諮詢、評審、授課,他都很樂意的幫忙,很專業的完成工作,雖然他的公私事務非常繁忙。
在今天功利社會裡,不需奉承、不需互相交換利益,能長久維持如此關係的朋友,一生中能遇上幾位? 沈謙最後的文章〈王力的大師風範〉,我捧讀再三,簡直就是在寫他自己,也把我的理想與擔憂寫出來。他說:「無論研究語言學的哪一方面,應具備的修養是:正確的方法論以及普通語言學、古代漢語、外語、文學、邏輯、音樂、自然科學等方面知識。這八方面都和深入研究語言有著不可分的關係。」他以大陸語言學者王力推崇他的老師趙元任先生的話為證:「趙先生是由哲學家、物理學家、數學家、文學家、音樂家做底子,最後才成為世界聞名的語言學家的。」 這些話都是我經常重複的。今天絕大多數的學人都企圖走捷徑,只教授或研究狹小的領域,知識淺薄,視野有限,怎樣做出大學問?沈謙舉出他的先師林尹、高明、潘重規為例,即如我常以精通古今中外的周策縱師來感嘆人文大師的消失。
沈謙離開我們前,還說:「我期盼著下一個世紀還會有像王力先生這樣大師級的大學者出現!」其實沈謙自己從古今文學、經學、文字學、修辭學到文學創作,樣樣都造詣深厚,他就是我們期盼中出現的一位大師級學人。可惜他這樣早就走了。
──原載《中央日報》民國九十五年一月三日 本文作者王潤華先生,曾任元智大學中語系主任,人文社會學院院長,現為新加坡國立大學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