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之眼

小宮山量平之書評

前言

「『我不要再當學校的老師了，我要職辭。從明天開始，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了。再見。』

我這麼一說，大家都驚愕地說不出話來。我那個時候是三十七歲。這十七年來我一直是大家的朋友，結果就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大家應該都感到很驚訝吧。」

以上這段話是一九七四年理論社出版的《兔之眼》的「後記」中，作者寫給以前的學生們的話。之後在一九八四年新潮文庫出版的「解說」當中，既身為兒童文學的前輩也是同志的今江祥智這麼寫道：

「灰谷先生辭掉教職，寫了關於『學校的事情』，關於這點，雖然有人批評這是逃離現場的行為，但應該不是這樣吧。因為他留下『書』作為證據，不如說把自己生活的現狀和思想公諸於世，其實這樣應該是更辛苦的吧。此外，不論在哪一部作品當中，因為都看得出灰谷並沒有放棄『教育者』的崗位，所以更加深我這樣的想法。……」

接著在這次角川文庫版中，由最早的理論社版的編輯，也就是我來擔任「解說」。回想起來，至今已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了。說到在這段歲月中一直廣受讀者們喜愛的作品，我認為《兔之眼》已得到一定的評價，可說是穩坐了「名作」的寶座。

那麼，在何種意義上本書稱得上是本「名作」呢？它已超越了一般的兒童文學的範疇，我認為這部作品應該在現代日本文學整體的潮流中，占有如指標一般的地位。

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創傷開始

只要說到現代文學，不由得讓人想起第一次世界大戰在20世紀初的社會所造成的巨大衝擊，以及各式精神性的傷害所造成的各種潮流。不論是達達主義還是未來派或是表現主義，各種主義皆反映了當時的危機感，讓繪畫和戲劇的世界更快速地開花結果，特別是文學的世界從大正末期到昭和初年，誕生了所謂的新感覺派的創作方法，讓傳統日本文學中的自然主義和私小說流受到很大的衝擊。當中因受到當時俄國革命的影響，在世界急速燃起的無產階級文學，便將第一次世界大戰所引起的社會矛盾，也就是隨著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加深的貧富差距、階級對立、民眾對革命的覺醒等元素，推上創作的筆端，涉獵了許多現代文學所迴避的困難課題。

有趣的是，被視為新感覺派的首創者的橫光利一、有無產階級文學的代言人之稱的小林多喜二，他們並不是把當時的外來思想和潮流就直接照單全收，而是繼續堅持著在當時已有「小說之神」之稱的志賀直哉的作品精神。他們把繼承和克服作為首要目標，雖然深深地尊敬著志賀直哉，但也積極地向他挑戰。也就是受到來自當時歐美文學的強大壓力下，靠著徹底肯定自我、在日本文學內部已生根發芽的志賀文學，一步步引領著他們。

原本為了反映第一次世界大戰所造成的精神創傷，應該興起眾多意識形態的這段期間，直接刻畫出作家天性的作品應是很少的吧。也就是說，反覆琢磨直到自己能夠滿意──這種「任性」的作品，才稱得上是志賀文學的倫理性和潔癖性吧。

所以像橫光利一這種向志賀文學提出挑戰的新作風，結果到底留下了什麼呢？總之就是讓人不得不佩服「把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東西確實地寫下來」的這種潔癖性吧。同一個時期，從昭和三年到四年發表了《蟹工船》和《一九二八．三．一五》這兩部作品，其實是被視為無產階級文學代言人的小林多喜二，因為忽然受到警察的打壓而轉入地下，面對社會時雖然自我受到嚴重質疑，但私底下又自認為是「小說之神」那麼有自信，不斷在兩者之間擺盪下所創作出來的。當志賀直哉和小林多喜二兩人之間的秘密通信在昭和六年被公開後，接著，昭和八年二月二十日，小林多喜二在東京築地法院慘遭殺害，以二十九歲四個月之齡便結束短暫一生。對此，志賀直哉只簡短留下一句讓後人印象深刻的話：「我認為文學是不能有主人的。」

面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精神傷害所帶來的貧困和反彈，為了無產階級文學奉獻人生的年輕作家小林喜多二，把其尊敬的「小說之神」的建議牢記在心，而證據在好幾部作品中都看得到。

靠近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創傷

寫至這裡，竟變成了一段奇異的「解說」。雖然不至於到拒絕的地步，但在前面提到的志賀直哉、橫光利一、小林多喜二，並沒有和灰谷健次郎有直接的密切關係。

不過就像以前第一次世界大戰所留下的精神性傷害催生了現代文學，第二次世界大戰造成了更深刻的精神創傷，為當代的現代文學帶來了改變，不但讓某些部分崩解了，但也讓某些部分重生了。以這樣的觀點來看《兔之眼》無疑是最貼切不過的名作，因為我認為灰谷文學的整體中，含有不亞於志賀直哉的那股頑強的倫理性和潔癖。

藉由執筆這篇解說的機會，我重新閱讀了志賀直哉的《小僧的神樣．其他十篇》和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一九二八．三．五》（兩者皆由岩波文庫出版），讓我體驗到這兩部「名作」和《兔之眼》，原來有這麼深遠的歷史淵源。知道了這點，讓我再次體會了「閱讀小說」的喜悅，讓我也不禁想要把這樣的喜悅分享給讀者們。

年輕的小林多喜二，曾經從志賀直哉「文學是不能有主人的」這句話得到很深的啟發。因為過於盼切時代的創傷能早日恢復，所以在幾個方面都做了抑制，包括自己任意地設定了好壞標準，一味支持正義，還有過於同情弱者。原來《小僧的神樣》所收錄的「正義派」、「范的犯罪」、「好人物的夫妻」等都精采地表現出志賀直哉的刻畫方式，讓人嘆服不已。但是，仔細一看，這些作品的整體不就是「擁有主人」嗎？也就是對受難者們的創傷所給予的撫慰！

以同樣的想法帶到《兔之眼》中，如「貘爺爺」不就讓我們為他流下多少同情之淚。什麼樣的無產階級文學，讓我們流下那麼多的淚水呢？不，如果我們讀了《蟹工船／一九二八．三．五》後留下了深刻的體驗，那麼就可以了解這位貘爺爺的告白，寫的就是那個時代的受難者們「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東西」！而且和那個時候無產階級文學相比，現今文學的表現力不知成長了多少！就是這些各式各樣的述懷不斷地反芻吧。

這樣的文學反芻，身為讀者的我們可以享受任意回顧的樂趣，但這並不是作者一開始就這麼預期而做好準備的。姑且不論這點，《兔之眼》從完成的那一個時間點開始，就已經是「名作」了。那時年輕的我，不知道在編輯這本「名作」時，流了多少眼淚啊。

至今已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年齡漸增的我，深切地這麼感受著。例如，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所留下的精神創傷舉其中一項細細檢視，在尚未復原的傷痛中，應該還有後來又產生的新傷痕。只要這樣的苦痛存在，《小僧的神樣》就會慢慢地甦醒吧。同樣的，《蟹工船》和《一九二八．三．一五》也不可能繼續沉睡下去才是。不，因為直到日本現代文學喪失了其自淨力之前，一直都是以其去腐蝕營利主義的，所以無產階級文學的總體，除了也仍撫慰著當時受難者們的傷痕，此外我深信著，它必有新生的一天。

《兔之眼》可說是帶著第二次世界大戰所殘留的傷痕誕生的。不可思議的是，殘留的傷痕依然日漸加深。特別是把焦點放在日本孩子們的命運上來看，大可說是日益惡化，甚至已經出現了致命性的傷害。本來應該如同書中的主人翁一樣，一步一步地往前進，從黑暗中找到希望，起碼該有一個稍微樂觀的發展。

就算日本高度成長的腳步出現破綻，因為泡沫經濟而受到挫折，但起碼孩子們應該是舉著與生而來的樂天主義旗幟勇往直前。不過爲什麼呢？就像電影的暫停播放一樣，現在不但全體出現了停滯，不久就將跟著退步了。面對受難者與日俱增的日本現狀，卻讓我覺得雖然本書只是本小說，但現在卻是它出來聲援受難者的時候了，應該是這樣子沒錯吧！

所以像橫光利一這種向志賀文學提出挑戰的新作風，結果到底留下了什麼呢？總之就是讓人不得不佩服「把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東西確實地寫下來」的這種潔癖性吧。同一個時期，從昭和三年到四年發表了《蟹工船》和《一九二八．三．一五》這兩部作品，其實是被視為無產階級文學代言人的小林多喜二，因為忽然受到警察的打壓而轉入地下，面對社會時雖然自我受到嚴重質疑，但私底下又自認為是「小說之神」那麼有自信，不斷在兩者之間擺盪下所創作出來的。當志賀直哉和小林多喜二兩人之間的秘密通信在昭和六年被公開後，接著，昭和八年二月二十日，小林多喜二在東京築地法院慘遭殺害，以二十九歲四個月之齡便結束短暫一生。對此，志賀直哉只簡短留下一句讓後人印象深刻的話：「我認為文學是不能有主人的。」

面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精神傷害所帶來的貧困和反彈，為了無產階級文學奉獻人生的年輕作家小林喜多二，把其尊敬的「小說之神」的建議牢記在心，而證據在好幾部作品中都看得到。

靠近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創傷

寫至這裡，竟變成了一段奇異的「解說」。雖然不至於到拒絕的地步，但在前面提到的志賀直哉、橫光利一、小林多喜二，並沒有和灰谷健次郎有直接的密切關係。

不過就像以前第一次世界大戰所留下的精神性傷害催生了現代文學，第二次世界大戰造成了更深刻的精神創傷，為當代的現代文學帶來了改變，不但讓某些部分崩解了，但也讓某些部分重生了。以這樣的觀點來看《兔之眼》無疑是最貼切不過的名作，因為我認為灰谷文學的整體中，含有不亞於志賀直哉的那股頑強的倫理性和潔癖。

藉由執筆這篇解說的機會，我重新閱讀了志賀直哉的《小僧的神樣．其他十篇》和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一九二八．三．五》（兩者皆由岩波文庫出版），讓我體驗到這兩部「名作」和《兔之眼》，原來有這麼深遠的歷史淵源。知道了這點，讓我再次體會了「閱讀小說」的喜悅，讓我也不禁想要把這樣的喜悅分享給讀者們。

年輕的小林多喜二，曾經從志賀直哉「文學是不能有主人的」這句話得到很深的啟發。因為過於盼切時代的創傷能早日恢復，所以在幾個方面都做了抑制，包括自己任意地設定了好壞標準，一味支持正義，還有過於同情弱者。原來《小僧的神樣》所收錄的「正義派」、「范的犯罪」、「好人物的夫妻」等都精采地表現出志賀直哉的刻畫方式，讓人嘆服不已。但是，仔細一看，這些作品的整體不就是「擁有主人」嗎？也就是對受難者們的創傷所給予的撫慰！

以同樣的想法帶到《兔之眼》中，如「貘爺爺」不就讓我們為他流下多少同情之淚。什麼樣的無產階級文學，讓我們流下那麼多的淚水呢？不，如果我們讀了《蟹工船／一九二八．三．五》後留下了深刻的體驗，那麼就可以了解這位貘爺爺的告白，寫的就是那個時代的受難者們「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東西」！而且和那個時候無產階級文學相比，現今文學的表現力不知成長了多少！就是這些各式各樣的述懷不斷地反芻吧。

這樣的文學反芻，身為讀者的我們可以享受任意回顧的樂趣，但這並不是作者一開始就這麼預期而做好準備的。姑且不論這點，《兔之眼》從完成的那一個時間點開始，就已經是「名作」了。那時年輕的我，不知道在編輯這本「名作」時，流了多少眼淚啊。

至今已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年齡漸增的我，深切地這麼感受著。例如，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所留下的精神創傷舉其中一項細細檢視，在尚未復原的傷痛中，應該還有後來又產生的新傷痕。只要這樣的苦痛存在，《小僧的神樣》就會慢慢地甦醒吧。同樣的，《蟹工船》和《一九二八．三．一五》也不可能繼續沉睡下去才是。不，因為直到日本現代文學喪失了其自淨力之前，一直都是以其去腐蝕營利主義的，所以無產階級文學的總體，除了也仍撫慰著當時受難者們的傷痕，此外我深信著，它必有新生的一天。

《兔之眼》可說是帶著第二次世界大戰所殘留的傷痕誕生的。不可思議的是，殘留的傷痕依然日漸加深。特別是把焦點放在日本孩子們的命運上來看，大可說是日益惡化，甚至已經出現了致命性的傷害。本來應該如同書中的主人翁一樣，一步一步地往前進，從黑暗中找到希望，起碼該有一個稍微樂觀的發展。

就算日本高度成長的腳步出現破綻，因為泡沫經濟而受到挫折，但起碼孩子們應該是舉著與生而來的樂天主義旗幟勇往直前。不過爲什麼呢？就像電影的暫停播放一樣，現在不但全體出現了停滯，不久就將跟著退步了。面對受難者與日俱增的日本現狀，卻讓我覺得雖然本書只是本小說，但現在卻是它出來聲援受難者的時候了，應該是這樣子沒錯吧！

世界大戰中所留下的精神創傷舉其中一項細細檢視，在尚未復原的傷痛中，應該還有後來又產生的新傷痕。只要這樣的苦痛存在，《小僧的神樣》就會慢慢地甦醒吧。同樣的，《蟹工船》和《一九二八．三．一五》也不可能繼續沉睡下去才是。不，因為直到日本現代文學喪失了其自淨力之前，一直都是以其去腐蝕營利主義的，所以無產階級文學的總體，除了也仍撫慰著當時受難者們的傷痕，此外我深信著，它必有新生的一天。

《兔之眼》可說是帶著第二次世界大戰所殘留的傷痕誕生的。不可思議的是，殘留的傷痕依然日漸加深。特別是把焦點放在日本孩子們的命運上來看，大可說是日益惡化，甚至已經出現了致命性的傷害。本來應該如同書中的主人翁一樣，一步一步地往前進，從黑暗中找到希望，起碼該有一個稍微樂觀的發展。

就算日本高度成長的腳步出現破綻，因為泡沫經濟而受到挫折，但起碼孩子們應該是舉著與生而來的樂天主義旗幟勇往直前。不過爲什麼呢？就像電影的暫停播放一樣，現在不但全體出現了停滯，不久就將跟著退步了。面對受難者與日俱增的日本現狀，卻讓我覺得雖然本書只是本小說，但現在卻是它出來聲援受難者的時候了，應該是這樣子沒錯吧！

小宮山量平之書評

前言

「『我不要再當學校的老師了，我要職辭。從明天開始，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了。再見。』

我這麼一說，大家都驚愕地說不出話來。我那個時候是三十七歲。這十七年來我一直是大家的朋友，結果就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大家應該都感到很驚訝吧。」

以上這段話是一九七四年理論社出版的《兔之眼》的「後記」中，作者寫給以前的學生們的話。之後在一九八四年新潮文庫出版的「解說」當中，既身為兒童文學的前輩也是同志的今江祥智這麼寫道：

「灰谷先生辭掉教職，寫了關於『學校的事情』，關於這點，雖然有人批評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