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什麼是歷史?歷史就是遺忘。倘若人類五六千年的生存活動都歷歷在目,那就是現實,不是歷史。禮崩樂壞,朝代更迭,鋪展開歷史畫卷。遺忘是否定,沒有否定再否定就沒有社會進步。古人之生活器具、祭禮雜皿、詩情畫意、文字著述,若不經後人摧枯拉朽般無情毀壞,只留“斑斑點點,幾行陳跡”,現代人也不必在滿目瘡痍的故物堆裏尋寶了。遺忘是正常的和理性的,無論作為社會群體還是個體,遺忘是自身成長的歷史,歷史僅僅是碎片化的記憶。歷史是弔詭的。大浪淘沙,淘淨的未必是真金,歲月洗禮,沉澱的或非是精華。“朝真暮偽何人辨,古往今來底事無”,歷史的渾濁讓人迷茫。
基督教傳入中國將近一千四百年了。唐貞觀九年(635)東正教聶斯脫利派傳教士到達“九天閶闔開官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盛世長安,稱為“景教”。明萬曆十年(1582)利瑪竇(Matteo Ricci, 1552—1610)率天主教耶穌會傳教士叩開中華帝國大門,得到朱明王朝特許開壇佈道,納匝肋、多明我、方濟各諸會追步其後,廣散中國。明季傳教士深刻地影響中國人的思想觀念、社會風尚和文化藝術,歷經滿清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為中國帶來前所未聞的世界大觀和科學技術,在天文、曆法、水利、軍事、繪畫、音樂多領域令人耳目一新。“三學相傳有四科,曆家今號小羲和。音聲萬變都成字,試作耶穌十字歌。天主堂開天籟齊,鐘鳴琴響自高低。阜成門外玫瑰發,杯酒還澆利泰西。”
鴉片戰爭後,滿清政府根據與西方列強簽署的條約,不得已再次敞開基督教在華傳教的大門,嘉慶、道光年間已被驅逐的羅馬公教修會寒灰更燃,蹈襲覆轍。“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萬象更新,在中華大地砥礪奮鬥百餘年的基督教傳教士撤離大陸,彷彿“茫茫天國知何處,人世倉皇一夢如”。無數個沒想到間,來不及向教友抒發燕市悲歌之惜別,更沒有收拾他們一再看重的“細軟”,文檔沒有“存盤”,倉皇辭廟,留下一地雞毛。
傳教士走後,北堂藏書樓併入北京圖書館,徐家匯藏書樓歸為上海圖書館,多數教會大學在院系調整時併入其他院校,只有少許文獻得以善待保存。留在各地教堂、會院、學校、醫院、出版社、雜誌社裏的聖經、宣道書籍、教務檔案等遺編斷簡,被毀幾盡。上海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整肅教會時期,有關部門從教會機構查沒的圖書資料都被封存在徐匯中學院內倉庫裏,有書籍、期刊、手稿、照片、地圖、佈告、碑拓、畫片、郵品、藝術品等。2010年至2012年左右,上海徐家匯幾家原教會機構的舊建築清理“臨時存放”半個世紀的十萬百萬冊中西文獻,運到金山、嘉興等地造紙廠銷毀,中途少許流落民間,出現在古籍流通市場和拍賣會上。
吾儕適逢其會有幸收集整理這些“失而復得”的史料,深感仔肩之重。筆者曾撰寫過《百年流澤——從土山灣到諸巷會》、《梵語唐言——從土山灣畫館到輔仁畫派的藝術實踐》、《漢學家與儒蓮獎》。《百年流澤》概述了自1842年至1942年天主教在華歷史,重點記述了耶穌會、遣使會、多明我會、方濟各會、巴黎外方傳教會、聖母聖心會、聖言會等天主教傳教組織在中國出版的書籍,籍此勾勒了百年間天主教在華的傳播和發展。《梵語唐言》以土山灣畫館和輔仁畫派為案例重點介紹了隨著天主教而來的西洋繪畫藝術在中國的傳播,以及聖像藝術在中國本土化的過程。《漢學家與儒蓮獎》側重敘述以傳教士為主綫的漢學研究之歷史脈絡、學術碩果以及後世遺風。
本作換一個角度展示基督教在華活動歷史。明信片這個誕生於十九世紀後半葉用以鴻雁傳書的郵品,向來被認為難登大雅之堂,在中國從來未入正規收藏機構的法眼。然而明信片作為飽含親情和信息的載體,為民間收藏之重物。
明信片是人們交換信息的一種郵品,源於信函,簡於信函。通信者把要表達的信息寫在或繪在厚紙卡上,信息公開,中文形象地稱為“明信片”。明信片不僅是過去人們通信的實用載體,也是收藏界熱情關注的小品。巴掌大的明信片在收藏者眼裏可以分辨出種種不同,如郵政機構印製帶有郵資圖案的稱為“郵資明信片”,非郵政部門印製的稱為“普通明信片”。明信片貼有郵資,與信函一樣,交付郵政後會“銷票”,郵路會有多次戳記,記載轉運的時間和地點信息。這些信息為研究郵政的發展歷史和脈絡提供了豐富的資料,也成為收藏者評價明信片價值的基本標準。
大多數明信片的正面有圖案,正反兩面會有對圖案的文字說明,或是記述圖案的基本信息,如所載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等;或是說明圖案的相關專題,如紀念、賀頌、風景、風俗、募捐等;或是解釋編印者藉助圖案表達的思想和觀念。這類宣傳用途明信片的主題其實非常豐富,在國外常見的有反對納粹、維護女權、保護環境、愛護動物等。明信片通過郵寄方式傳遞,比海報和政治漫畫有更多受眾,更易為人們了解,其圖案的視覺衝擊更利於感染民眾、熏陶成性。
過往明信片收藏界和研究者過度囿於明信片的“技術指標”,講究“郵資片”、“極限片”、“首日片”、“欠資片”、“免資片”、“軍郵片”、“多次片”、“回音片”以及附加在明信片上的其他郵資信息,如“蟠龍票”等,有的甚至偏執地追求“錯體片”、“變體片”等,這個小眾圈子對明信片之思想內容興趣寡然。明信片的圖案及其釋文,往往表達了製作和發行時期的思想文化主題,記錄時代事件,描述時事風俗,甚至實踐價值取向。明信片傳播軌跡承載了一部活的歷史,明信片圖案勾勒出的視覺印象有利於人們對歷史本身的解讀,讀懂明信片比營營於明信片的技術指標更有意義。基於這些考量,筆者試圖通過對明信片收藏的研究重新立規立則,期待改變這個領域膚末支離、短見薄識的狀況,提升學術水平,以脫離將其視為雕蟲小技的世俗印象。
古今中外,宗教體裁是明信片最大主題之一。十九世紀末葉明信片在中國成為通信工具後,也得到正在中國大力拓土開疆的基督教修會宗會的重視,宗教團體無不充分利用這個新生事物宣傳自己的主張,動員自己的力量,組織自己的行動,籌募自己的資源。人們從沉澱下來的歷史資料裏可以發現清末至民國傳教會為他們在中國的傳教事業印製和發行的大量明信片,編排起來就是一部中國基督教的視覺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