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考證確鑿”與思想的力量
1985年,我研究生畢業,來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套用“入所教育”的俗話一句,我已正式成為中國近代史研究領域的一員“新兵”。這時,楊天石老師早就是中國近代史研究領域的一員“健將”了。從年齡到學問,楊先生都是我的師輩。相識相交近四十年,從楊老師處獲益多多,沒得說,一直以老師相待。但沒想到入所不久,就被楊老師賞識有加,以友相待。作為“新兵”的我,端的是受寵若驚。近四十年亦師亦友,學術、思想、觀點的交流更無拘束也更加暢快、更加深入。楊老師還具有深深的“以天下為己任”的社會關切和強烈的憂國憂民情懷,在本職工作之外,曾兼任以實事求是、秉筆直書著稱的《百年潮》創刊主編,著名理論家龔育之先生將他與胡繩、鄭惠並譽為《百年潮》創業“三君子”之一。他有幾次“直言上書”,事先都徵求我的意見,士人風骨,令人敬佩,而對我的信任,更令我深深感動。當然,還是沒想到,楊老師此次竟然邀我為《思潮與人物》冠序,一時間感悚並至,確感榮幸,同時又知道自己其實無此資格與水平。恭敬不如從命,不揣冒昧,竦然作序。
一
楊老師認為,追求歷史真相是歷史學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功能。無論這種真相多麽“不如人意”,也必須面對。這是他對自己治學態度、方法的要求。幾十年前著名的“中山艦事件”,是中國現代史上重要的一次事件,已成板上釘釘的“鐵案”。但楊老師卻細讀史料,於不疑處發現可疑之處,一點點尋找、發現、研讀、分析史料,在80年代發表的《中山艦事件之謎》,還原了“中山艦事件”的真相,被譽為具有“世界水準”的好文章。他對史料的追尋,著實到了“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地步。他在海內外到處搜尋史料,早早就發現了錢玄同未刊日記、《蔣介石日記類抄》,對史料幾近“竭澤而漁”。不預設立場,不為既有觀念束縛,注重史料的爬梳考證,尊重史實,楊老師堪稱典範,為學界公認。
“考證確鑿,堪稱傑作”,是日本著名中國近代史專家狹間直樹教授對楊老師的評論。日本學者向以資料搜求仔細全面、考據認真著稱,狹間先生此評確為的論,是楊老師治史方法、風格的總結概括。
二
“考證確鑿”的盛名,卻無形中掩蓋了楊老師學術研究的另一重要方面: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其實,楊老師的學術研究恰是從思想史研究起步、開始跨入學術大門的。楊老師是北京大學中文系55級學生,畢業後到中學當老師。這時他寫的明代泰州學派傳人韓貞、泰州學派創始人王艮的研究文章,就先後發表在權威的《光明日報》“哲學”專刊和《新建設》雜誌。他的研究,引起了史學大家侯外廬先生的注意。“文革”結束,楊老師從中學調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成為專業研究者。
歷史研究向有兩種傳統,一是“六經注我”,一是“我注六經”;用現代學術語言來說,一種強調研究者主觀觀念的主體性投射,一種強調對研究對象的客觀性實證分析。前者高屋建瓴,自成體系,但易失之於空泛,根據不足而形成“無據之理”,牽強附會甚至淪為荒誕。後者踏實細密,言皆有本,但易失之於瑣屑,缺乏概括綜合而“不成體統”,淪為無法把握大局、看不到整體的細瑣繁屑。“六經注我”而不荒誕,“我注六經”而不瑣碎,至為不易。思想史研究多是“六經注我”,強調研究者的主體性,為研究者提供了大顯身手的舞台,所以屢有宏大體系建構者。然而,正是由於“六經注我”,不少體系建構者擺脫史實史料的束縛,洋洋灑灑、大言炎炎、巨著皇皇、體系宏大,但夷考其實,這些所謂體系皆是遊談無根、郢書燕說,剪裁塗抹史實以符合某種理論框架的荒謬荒誕之論。
楊老師的思想史研究秉承的是“論從史出”的傳統,他提出的論點是逐步地、一點一點抽絲剝繭地建構起來的,甚至是自然而然“生長”出來的,毫不牽強。
社會主義,是近代中國影響最大的思想、思潮,並最終決定了中國的命運。社會主義在中國傳播史的研究,已經汗牛充棟,並有專門研究機構。然而,楊老師卻從著名法國作家雨果的名著《悲慘世界》在中國的翻譯出版史,從劉師培的幾篇短文的分析中,使人更深刻地理解這個歷史過程、中國知識界的心路歷程。
早在1903年蘇曼殊將《悲慘世界》部分翻譯,名為《慘社會》,1904年由陳獨秀修改、加工,改名為《慘世界》。他們並非嚴格的翻譯,而是有譯有作。翻譯《悲慘世界》第二卷的第一到第十三節,有增有刪,如增加一段敘述:“哪裏曉得在這個悲慘世界,沒有一個人不是見錢眼開,哪裏有真正行善的人呢?”作為譯者,蘇、陳還憑空增加了明男德、范財主、范桶、孔美麗等幾個人物和情節,表達譯者自己的思想。《慘世界》有一農夫生有一女一子。女兒出嫁之後,兒子無人照顧。蘇曼殊寫道:“他的親戚和那些左右隔壁的鄰居,雖說是很有錢,卻是古言道:‘為富不仁。’那班只知有銀錢、不知有仁義的畜生,哪裏肯去照顧他呢?”“你看那班財主,一個個地只知道臭銅錢,哪裏還曉得世界上工人的那般辛苦呢?”“世界上有了為富不仁的財主,才有分無立錐的窮漢。”又說:“我看世界上的人,除了能做工的仗著自己本領生活,其餘不能做工,靠著欺詐別人手段發財的,哪一個不是搶奪他人財產的蟊賊呢?”譯者藉自己創造出的明男德嚴厲批判金錢,主張財富公有:“哎!臭銅錢,世界上哪一件慘事,不是你趨使出來的!”“世界上物件,應為世界人公用,哪鑄定應該是哪一人的私產呢?……”又稱:“我看這財帛原來是大家公有的東西。”第十二回,譯者甚至聲稱:“雅各伯黨定了幾條規矩”:第一條,取富戶的財產分給盡力自由之人以及窮苦的同胞。第二條,凡是能做工的人,都有到背叛自由人的家裏居住和佔奪他們財產的權利。第三條,全國的人,凡從前已經賣出去的房屋、田地以及各種物件,都可以任意收回。第四條,凡是為左右而死的遺族,需要盡心保護。第五條,法國的土地,應當為法國人民的公產,無論何人,都可以隨意佔有,不准一人多佔土地。
楊老師評論說:“核心是土地公有,同時無償地剝奪富人的財產,均分給貧苦人民。”“它既繼承了中國古代農民戰爭中的‘均貧富’思想,但又表現出鮮明的近代革命色彩。”“《慘世界》的‘規矩’顯然可以視之為20世紀中國的第一個社會主義綱領。在辛亥革命前夜眾多的革命宣傳品中,《慘世界》的獨特之處在這裏,它在近代中國革命史和思想史上獨特地位也在這裏。”約二十年後,陳獨秀成為中國共產黨的創立者,當非偶然。
說起劉師培,人們首先想起“無政府主義者”和擁袁復辟的要角。實際上,在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傳入中國的過程中,他的作用不能低估。1907年,流亡日本的劉師培接觸到當時的“新思潮”,也設計了一個實現“共產”的社會方案。在他的宏大藍圖中,那個社會不僅土地、生產資科公有,而且一切產品和財富也都公有,“完全平等”。這種平等不僅表現於沒有任何統治者或管理者,而且在消費、生活的各方面也全都一樣。“人人衣食居處均一律”,要求大家穿一樣的服裝,吃一樣的飯,住一樣的房子。既然中國的傳統服裝是寬松的“深衣”,那你就不能穿洋服;既然食堂供應窩窩頭,那你就不能吃白麵饃饃。楊老師文中特別說明,劉師培是近代公共食堂的提倡者,他要求在每鄉建立“會食之地”。
劉師培設計的“共產”社會的最大特點是“均力”。他認為人人做工,人人勞動,固然是平等了,但是,同一做工,苦樂難易,大不相同。譬如造釘製針,活兒很輕松,而築路蓋房,幹起來就很吃力,兩者之間還是不平等。因此,他提出了“人類均力說”以平均苦樂難易。他將人分為三個年齡段:一,二十歲以前在老幼棲息所受教育。二, 二十一歲至三十六歲,從事農業勞動,兼做其他工作。即二十一歲築路,二十二歲開礦伐木,二十三歲至二十六歲築室,二十七歲至三十歲製造鐵器、陶器及雜物,三十一歲至三十六歲紡織及製衣。三, 三十六歲以後,免除農業勞動,從事各種工作。即三十七歲至四十歲烹飪,四十一歲至四十五歲運輸貨物,四十六歲至五十歲當工技師及醫師,五十歲以後入棲息所任養育幼童及教育事。劉師培要求每一個人都按照這一鐵定程序輪換。若想當運輸工人,先幹十六年農業活兒,再當四年廚師,在四十一歲至四十五歲之間才行。你想當老師,那就要等到五十開外,遍歷農、工各種行業之後。可以有人不想當醫生,但輪換表中有此一項,非當不可。至於科學家、作家、藝術家、新聞家,輪換表中沒有,任何人都別想業此。劉師培把他的這種設計稱為 “人人為工,人人為農,人人為士”,是“權利相等,義務相均”的最高美滿境界。至於實現他的宏圖的方法、手段,他在《論水災即係共產無政府之現象》、《論水災為實行共產之機會》這兩篇文章中稱,水災一來,田地也沒了,房產也沒了,金銀珠寶也沒了,大家只能一起相率逃難,其結果必然是到處被逐,叩頭哀求而難得一飽。於是,飢民起來“革命”。
經過一番分析,楊老師對劉的理論得出如下結論:“不能認為劉師培的‘均力’說完全荒唐。從有分工以來,人類就渴望打破分工的束縛。歐文、傅立葉、馬克思、恩格斯等人都曾設想過,在未來社會裏,勞動者可以全面地發展自己的能力,按照自己的志趣經常地自由地調換工種,從一種勞動轉到另一種勞動。但是,社會主義大師們所設想的是生產力高度發展基礎上人的全面解放,而劉師培所設想的則是自然經濟基礎上人的全面束縛,其結果只能是社會生產和科學、文化事業的大破壞和大倒退。”“倒是‘史無前例’的十年間,將工人調到大學和研究機關去‘摻沙子’,將知識份子趕下幹校去‘學工’、‘學農’,很有那麽一點實行‘均力’說的意味。”“劉師培的‘水災共產主義’提出於本世紀(20世紀)初,今天的讀者也許會視作一種笑談。但是,它在思想史上留下的教訓卻是深刻的。在近代中國,無視生產力的發展狀況,以為在生產力低下、物質匱乏的情況下,只要變革生產關係和分配關係,就可以建成社會主義,以至共產主義的想法,並不是個別的。‘貧窮不是社會主義’,這是人們吃了不少苦頭之後才認識到的真理。”
不知不覺中,顯示出思想的力度。
從事思想史與歷史人物研究,對研究對象進行分析闡釋之時,如何能夠運用理論框架而又不被這種理論淹沒束縛,以保存歷史上的思潮與人物,和同作為研究者的“我”的雙重主體性為定位,確實需要一種意識和方法上的自覺。楊老師對“思潮與人物”的研究,既保有自己的主體性,同時又充份尊重史料,絕不妄解。他的研究,在一層層探討時代思潮、歷史人物的社會性時,解開了一道道傳統意識形態枷鎖,擴展了我們對思潮、人物與歷史進程互動層面的理解與觀察,加深了我們對歷史與現實的理解。
雷頤
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員,著名歷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