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呼蘭離香港有多遠(節錄)
記不清十幾歲的時候,第一次去到呼蘭,唯一去看的景點就是蕭紅故居。知道蕭紅是因為小學課文《火燒雲》,句子簡單純粹,想像力很好,很適合拿來教比喻,後來知道,就是出自《呼蘭河傳》。蕭紅的作品不多,最愛的是《呼蘭河傳》、《商市街》和她的詩作。三者都表現了蕭紅的不同側面:《呼蘭河傳》是她生命、記憶與語言的原型;《商市街》裏哈爾濱波西米亞文藝青年生活是她的蕩拓之筆;詩作雖在她全部作品裏最直白、最少女,卻能看到她的文藝氣質的基礎。
小時候去看蕭紅故居,用《呼蘭河傳》裏的話來說,「我家是荒涼的」。是典型的東北滿族民居,灰瓦青磚紅窗櫺,只是有些空空的,櫃子、牀和有雕花的風板都方正而大,算不上我小時候心中的「古色古香」。院子裏一尊她的雪白雕像,也沒什麼特別,只是那石頭眼珠看著遠方,令你想起「洞然」兩個字。大了又去過一次,那時已讀過她的傳記和所有作品,已離開家鄉去過一些地方,回轉身再看那陽光,透過大窗照在她們家的大炕(東北農村家裏不用牀,而是建築了這種裏面可以燒火取暖的臥具,炕上可以鋪蓆)上,再看她家裏那簡單得有些直白的空院落,突然想起蕭紅在《呼蘭河傳》裏反覆說的,「沒有什麼了」。
「沒有什麼了」,然而已是一切。蕭紅文字世界的魅力由這裏來。
一
曾把《蕭紅全集》借過給一個香港的朋友,他老老實實說,雖然知道她是名作家,但那些北方農村的故事,讓香港島長大的他難以進入。這很可理解,算時間幾乎一百年前了;論地理與文化,呼蘭河同香港實在有些遠,它是中原文化中心之外的邊陲小城,漢滿文化雜糅。《呼蘭河傳》中多次描述的「跳大神」就是滿族原始宗教薩滿教在民間的遺留形式,直到我小時候,也還聽聞東北農村有零星實在迷信的人家有請大神來驅魔祛病的舉動。
中原文化之外,黑龍江本是滿族的發祥地,白山黑水,森林礦藏,先有漁獵,而後有農耕。那裏的漢人多是移民來到這裏的,所謂「闖關東」—十九世紀至民國年間,中原漢人向山海關以東的大片沃土山林,闖蕩和討生活的一段歷史。這些移民多是墾荒、狩獵、去金礦淘金,要麼是入山林挖人參,無常流離冒險的生活要求的是勇氣、孔武,和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豁達,他們由此形成的東北漢族文化,很天然地具有開拓、遠行、粗獷與豪邁的邊疆氣質。《呼蘭河傳》裏蕭紅家的租客,開粉房的和養豬的那幾戶,常唱陝西民歌《五更天》和拉秦腔的,大概就是一些新來闖關東不久的「新移民」,他們遠道而來,住漏水房子,而能樂天安命:他們一邊掛著粉,也是一邊唱著的。等粉條曬乾了,他們一邊收著粉,也是一邊地唱著。那唱不是從工作所得到的愉快,好像含著眼淚在笑似的。
逆來順受,你說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卻不在乎。你看著很危險,我卻自己以為得意。不得意怎麼樣?人生是苦多樂少。
那粉房裏的歌聲,就像一朵紅花開在了牆頭上。越鮮明,就越覺得荒涼。
他們雖然是拉胡琴、打梆子、歎五更,但是並不是繁華的,並不是一往直前的,並不是他們看見了光明,或是希望著光明,這些都不是的。
他們看不見什麼是光明的,甚至於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陽照在了瞎子的頭上了,瞎子也看不見太陽,但瞎子卻感到實在是溫暖了。
他們就是這類人,他們不知道光明在那裏,可是他們實實在在的感得到寒涼就在他們的身上,他們想擊退了寒涼,因此而來了悲哀。
他們被父母生下來,沒有什麼希望,只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也穿不暖。
逆來的,順受了。
順來的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
這些屬於東北文化的氣質,固然培養了許多粗野,但對此地天性敏感聰穎多情的人來說,卻有另一種好處,就像唐代的邊塞詩那樣—困在這闊大而無常、直接逼近生與死的最邊緣中生活,而能體悟人之存在的無限悲涼,進而具有一種大而深沉的悲憫。
而蕭紅,當然也屬於這天性敏感、聰穎、多情者中的一人,更何況她是大戶人家的掌上明珠,自小看盡家裏家外、富戶與貧民迥然不同的處境和命運。她不僅得到相對精細文雅的培養,也能接通那粗亂原始求生存的世界的另一端。另一方面,這樣的環境,她雖懂得如何在文字裏任性和示弱,但她絕非弱女子,而是有著強悍與「狠」的一層天性。她由此鍛鍊了一種特別的視角:她的文字,生死往往混於一處,描述生無時不在講死,甚至越生動越透出死的寂味;而反之亦然。這是她相當獨特的世界觀,她不執著於生/死任何一邊的細節,她為自己挑選了一個兩者之上的高度,同時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