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王偉雄
這本書的緣起,可以說是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我想跟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合作寫一本書。哲學注重討論和交流,雖然閉門造車可能會想出一些理論,也可以建立論證來支持這些理論,可是,如果不和別人討論,沒有接受過質疑,便很容易自以為是、自圓其說,看不到自己的理論和論證的錯誤或不足之處。討論和交流有不同的方式,其中一個就是合作寫文章或著書;我曾經和一位同事合寫過兩篇期刊論文,除了有成果、論文被期刊接納外,合作的過程十分愉快,我們在哲學思考上互相學習到的東西也不少。到目前為止我的哲學著作全是英文的,有一天,我忽發奇想,希望能在一兩年內寫出一本中文哲學書,寫的是宗教哲學。我一向對宗教哲學甚有興趣,可是,這麼多年來只出版過一篇有關的期刊論文;這次希望寫的是一本一般讀者也看得懂的宗教哲學書,不太深奧,也不太顯淺,而且不只是平鋪直敘,目的是刺激讀者思考宗教的各種重要問題。本來可以自己寫,但我卻希望能和人合作,一來可以減輕寫作負擔,二來可以享受哲學交流的樂趣,三來可以互相督促砥礪,也許會快一點完成。我冒昧聯絡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的劉創馥教授,問他有沒有興趣合作;我問的時候詳情欠奉,只是說想合作寫一本 宗教哲學的書,創馥竟爽快答應了!當時我跟創馥只是臉書(Facebook)朋友,從沒見過面,也沒有其他形式的交往,不過,我看過他在臉書貼出的一些討論宗教的文字,認為我們在宗教哲學上的見解十分接近;就這樣,幾乎純粹憑直覺,我便認定他是適當的合作人選。其實,創馥的學術背景跟我的大異,雖然我們的本科都不是哲學,都是後來才轉讀哲學,但他本科讀訊息工程學,跟我讀的中國語文及文學可說風馬牛不相及;就算大家後來都讀哲學,他去了海德堡,我去了柏克萊,興趣和訓練亦有明顯的分別,例如他的博士論文寫的是黑格爾,而我則從來沒讀過黑格爾的著作。因此,邀請他合作,是有點冒險的,可能不是一拍即合,而是一拍即散!在我們開始討論這本書應該包括哪些題目時,我提出了一個建議,創馥起初有點遲疑,認為未必可行,但最後還是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接納了。於是我們立刻動筆試寫了一章,只用了約三星期便完成,還是八千多字之長。我的建議是寫一本對話錄,而且用一個很特別的方式寫:我們在每一章都扮演兩個立場相反的哲學家(後來命名為「宗信」和「哲懷」),討論一個特定的宗教哲學問題,然而,動筆前只是約略商量過該怎樣寫,沒有談及詳細的論點;到寫的時候,是真正的見招拆招,用臉書的短訊功能,一來一回地「對話」(不是每一次都能即日回覆,但會盡量不拖延),寫到艱難處或不知如何續下去時,才斟酌雙方的論點。這個寫法很好玩,我們不是每一章都寫同一角色,某一章我特別想做哲懷,另一章卻想做宗信,創馥大多讓我先選;無論寫哪一個角色,我都會十分投入。我們各自的論點經常都在對方意料之外,有時真的要苦苦思索,才想出回應或反駁的論點;間中寫到走入死胡同,難以接續下去,便要回到之前某點,重新寫過。結果,完成的對話錄展現了真正的哲學對談;有些不太暢順、甚至略嫌兀突的地方,我們也決定保留,不刻意剪裁或潤飾,希望藉此讓讀者更能感受到那真實對話的味道。雖然第一章只用了短短三星期便完成,但有幾章特別難寫,要兩三個月才完成一章,寫畢全書,已是兩年後的事了。在合作了一年後,我終於和創馥在香港見面,大有一見如故之感;我們已成為好朋友,比起完成的對話錄,這是更大的收穫。成書之際,遙想年少時因內子玉琼(那時只是我的女朋友)的「引領」而成為基督徒,多年後我由於種種人生體驗和思想上的改變而放棄宗教信仰,她不久也漸悟,跟我走同一的方向;我不知道她在多大程度上是受了我的影響,無論如何,我們能在宗教信仰上幾乎同步改變,這是值得慶幸的事。玉琼對哲學無甚興趣,沒有讀過我的哲學著作,但這本書是個例外,因為書內討論的始終是她關心的問題,也許還因為這本書令她回憶起我們共同成長的一個重要階段。感謝她細心看了定稿一遍,對文字和格式都提出了有用的意見;更要感謝的,是她一直以來支持我追求理想,同甘共苦,讓我免去不少現實的煩憂,多享哲學思辨的樂趣。
2016年3月 美國加州奇科(Chico)
劉創馥
倘若沒有基督教,大概我也不會走上哲學之路。今天的我是徹底的無神論者,不相信任何鬼神,不相信天堂地獄,不相信靈魂不朽,也不相信任何超自然力量,但年青的我很長時間是個虔誠的基督徒,而且是信奉保守的福音派基督教。二十多年前,我剛進香港中文大學,主修訊息工程學,因為宗教和人生問題開始接觸哲學,修讀哲學系的通識課程;後來對哲學的興趣日益濃厚,副修哲學之餘,在完成學士課程後還轉讀哲學碩士,再到德國攻讀博士。當我開始讀哲學時,大概做夢也沒有想過,日後會回到中文大學教授哲學,當時我反而擔心會被哲學「荼毒」,依稀記得還曾經對自己說過:「哲學讀少少好了,千萬不要讀太多,否則會鑽牛角尖。讀得多會傻的!」今天回想起來,讀哲學的確可以讀到「傻」的,從常人的眼光看來,哲學家的想法經常天馬行空,甚至奇特怪異,但事實上這可能是因為常人沒有充分反省自己的信念,未覺察到常識中的種種錯誤和偏見。哲學可以改變人的思想,而且可能是翻天覆地的改變;對宗教和人生的疑惑令我進入哲學之門,雖然我後來並非主要研究宗教哲學,但結果我的宗教觀還是根本地改變了,人生態度也大有不同。宗信和哲懷在書中所討論的都是我多年來關心的課題,部份也曾是我課堂上講授過的內容,這些年來或許我也影響了好些學生的宗教觀。宗教信仰涉及根深柢固的信念,即使受到強而有力的挑戰,亦不容易被理性的論據所動搖。儘管如此,我期望讀者能懷著開放和理性的態度思考相關問題,這種思維態度其實毫不簡單,需要一份願意被理性說服和啟蒙的勇氣,正如康德(ImmanuelKant)在1784年的〈何謂啟蒙〉一文指出:「啟蒙就是人離開他自己所招致的未成熟狀態。未成熟狀態就是缺乏在不受他人指導下運用自己知性的能力;若未成熟的原因不在於缺乏知性,而在於缺乏不受他人指導下運用知性的決心和勇氣,則這種未成熟狀態是自招的。勇於求知!鼓起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知性!這就是啟蒙的格言。」康德二百多年前的這段話,對今天的讀者依然適用。這本對話錄得以成書,絕大部份是偉雄兄的功勞。偉雄兄是我的前輩,哲學造詣和文字功力都遠在我之上。我是幾年前偶然看到《魚之樂》網誌才知有其人,但在我們後來成為臉書朋友之前,我已幾乎把他多年的網誌看過一遍,所以我對偉雄兄的哲學立場、甚至為人都已有相當的了解。當偉雄兄邀請我合著時,雖然我感到有點受寵若驚,但我已能預見我們將合作無間。結果,這本對話錄的成書過程非常順利,我自己樂在其中,寫得十分輕鬆愉快,還建立了一份友誼,實屬難能可貴。
2016年3月 香港中文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