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義的安慰
那只粉色的小行李箱羞怯地躲在她的床邊,目測不超過十八吋,幾位兒科加護病房的護理師圍繞著她,吱吱喳喳問道:「妳怎麼有個這麼可愛的行李箱啊?這個行李箱小到連離家出走所需的家當都塞不下吧?」
她沉默,一頭褐色長髮披散在小麥色的肩上,脂粉不施的臉蛋透出十六歲少女才有的細嫩光滑。如此突兀的存在。幾乎以為她是誤闖加護病房的逃家少女。她應該在陽光下。
妳凝視著她,眼中隱約有另一張臉交疊在她臉上。是妳在精神科的primary care。相同身高、體重、膚色。在她抬起頭還來得及與妳相視之前,妳趕緊低下頭。這是一個錯誤,一個玩笑。妳想。上帝總是有著饒富興味的幽默感。
妳深深的將外界的空氣吸進肺部,鼓起勇氣上前對她說:「我是X醫師的實習醫學生,我姓李,我接著這幾天都會來看妳喔!」
她略帶疲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妳想起另一個少女,妳第一次見面對她說的是:「妳願意陪我走一段嗎?」她那時笑靨綻放如一朵曇花。短暫甜美得令人心痛。
眼前這位少女不是她,也不會是她。這只是一個替身,是妳乾涸的情感沙漠中偶然閃現的海市蜃樓。
也好,人總是需要短暫的慰藉,縱使虛實不分。那又如何呢?
而且妳已經怕了,這一切靈魂的穿刺,抽出了甚麼?又剩餘甚麼?
一切淺淺輒止即可。妳決定。核爆最後只會殘存廢墟。
躺在病床上滑著手機的她對於妳內心的曲折一概不知,她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主體性,成為被妳情感投射的客體。
第一次的對話稀稀落落,妳努力找回自己在精神科與病人會談的能力,不知道是因為這幾個月在內科病房的「訓練」,妳發現自己的舌頭不屬於自己,那些以往自然吐露的話語到了舌尖瞬間融化,妳成了失語症的病人,只能僵硬的問她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平常滑手機都在看甚麼?在這裡是不是很無聊?平常是跟誰住?
越多話語自妳口中流出,妳越是羞愧地想要逃離。妳自己都無法想像有醫學生與妳進行拙劣的對話,一字一句在心湖裡噴濺出惹人厭的巨響。上帝,怎麼樣才能讓我結束這場讓人無地自容的對談?妳習得無助的思忖著,如果每天都必須如此那會是莫大的鬧劇!所幸對話到了一個無法推進的窘局,妳立刻敷衍了幾句:妳好好休息啊!我明天會再來看妳!離開時,妳幾乎是踩著小跑步如夾著尾巴的小狗一拐一拐的掃出現場。
隔天下午三點,妳在她的病房門外踟躕著敲門的時機,在妳終於蓄積了面對現實的勇氣開門進去後,妳看到她的病床為簾幕掩起。妳內心的小聲音扯著妳一步一步倒退至門口,過程中妳縮到不能再縮的勇氣依舊徒勞的試著改變妳的動向。妳輕輕的關上門,如釋重負。晚點再來看她好了,妳對自己一再確認,妳不是膽小鬼,只是體貼病人,不想不合時宜的打擾她。
晚上六點,妳真的得不合時宜的去打擾她吃飯,不然當天的progress note交不出來。再一次,妳拖著沉重的腳步出現在門前,妳整整衣領,反覆確認聽診器是聽得到聲音的,做好「萬全」的準備,妳敲了三下,拉開門,直直的走到那個為簾幕隱藏起來的病床,在簾幕外對著她說:「真真,我來看妳了。」
她應了一聲,揭開簾幕,妳發現她伏案讀書,擺的是社會科。妳笑了,問她是不是在準備期末考,她立刻哀號一聲,說她缺了幾十堂課,進度落後很多,社會科是她喜歡的科目,她還可以自己讀,然而數學物理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妳說妳以前也最討厭數學物理,但是為了考試不得已一定要讀。妳們開始抱怨數理,討論起熱愛的歷史與地理。第一次,妳在她疲倦的雙眼看到光。那是年輕的心靈尚未熄滅的篝火。
「妳以後想做甚麼呢?」妳問
「我以後想要走企業管理相關,但我爸媽覺得我沒辦法。其實這個寒假我有報一個企管營,在台北,但我爸媽不准我去。他們覺得以我的狀況是不能去。」
她側著臉,陰影投射在她半邊臉。妳沒有體驗過一年住院住到自己數不出次數,妳不知道一葉的肺被切除呼吸是何等費力,有太多事妳不知道。妳想起另一個少女,她那一晚吞了八十顆Flunitrazepam1,隔天還是爬起來上教會,儘管知道上帝拯救不了她。妳只知道自己曾經被許多躲在暗處的惡意戳刺到不願從床上爬起去上學,多少個早晨妳伏著洗手台努力不使翻攪痙攣的胃擠出胃酸。
但妳還是決定讓自己站在陽光下,妳知道陽光不會審判妳,它對每個人都是仁慈公平的。
「其實人活著就注定承受很多病痛,有些我們可以預防,有些我們無法,面對那些我們無法預防的劫難,我們唯一無法被奪走的是心中的夢想。妳雖然有這樣的病,但這也擋不了妳去追尋內心想要的,勇氣會讓妳生出翅膀,也許也會為妳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
她抬頭迎向妳的目光,眼神不是妳能讀盡。
美,往往是生於苦難,苦難卻不一定會孕育出美。
雖然如此,妳還是想要相信這一切苦難是有意義的,妳想要相信漫漫長路的盡頭是有甚麼等著她們。雖然她們不見得能活著走到。
「最重要的事,不是肉眼看得見的。
這一切都只會是暫時的,妳必須這麼相信」
妳在她的肩上拍了一下,她的肩微微動了一下。也許是一種微弱的回應。
妳也必須這麼相信。這樣妳才能繼續好好活下去。
兩年後,妳在一次外科值班查詢急診簽床名單看見她的名字,這次她是發燒、咳嗽有濃痰來急診,因為免疫不全的underlying2,她被簽往兒科加護病房。
妳複製她的病歷號,在體系病歷上搜到她過往兩年的門診紀錄。在值班為數不多清閒的縫隙之中默默拼湊出她這兩年來的輪廓:數不清的回診,有小兒心肺、小兒免疫,以及小兒精神,幾次急診紀錄(每一次都是前一次的複製,發燒咳嗽有濃痰)。妳知道她有在吃預防黴菌感染的用藥以及抗憂鬱藥物。她曾經因為抗憂鬱藥物以及對所有事物興趣缺缺而胖了幾公斤。她的key person3是媽媽,卻與媽媽漸行漸遠,而從前住在一起的爸爸與阿嬤也很少見到她。
一個漂浮的孤島,妳想。
我從國中到現在最熟悉的地方就是醫院。
我很害怕,很不喜歡來看醫生。每次的回診都提醒著我的殘缺。
在十六歲那一年右下肺葉被切除後,我總是想著哪時候我另一個肺葉也要犧牲。
有時在想會不會哪一次進來了就出不去,被關在陽光到不了的小房間裡,最後一點一滴與無光融為一體。
我有時很希望我沒有被生下來,我愛我爸媽但又無法原諒他們。
或說我無法原諒的是自己,帶病的自己。
妳想像著她在精神科診間裡,面對著醫師,以退化成嬰孩的姿態大哭大鬧,蜷縮在椅子上。這些話注定是深深葬在她心底那不知何日才會消融的永凍層。
她如果說出了,她就會死去,然後重生。
然而,她沒有死去。
她繼續活著,以失重的飄浮狀態。
妳在還來得及預測她將被帶往何處之前就被樓下ICU4叫下去幫忙壓胸。
在妳雙手壓著那具因為肋骨被壓斷而凹陷的胸廓時,妳很清楚自己只是在執行醫療常規,妳手下這個沒有脈搏的阿嬤不會因為妳跟學長們多壓三十分鐘就活起來。
但因為家屬還沒有準備好讓她走,妳們四位輪流上陣一邊揮汗一邊壓胸,等到急診的壓胸器上來繼續壓。
結束後妳瘸腳般慢慢走回值班範圍。一走回來,護理師湧上來跟妳報:
李醫師,治療室那一床血壓在掉了,現在是65/35,妳還要把Levophed 5上調嗎?
妳硬拖著一身疲憊走進治療室,那個行銷骨削的癌末阿公躺在床上,開始出現Cheyne stokes6呼吸pattern,他兒子一看到妳從躺椅上倏地彈起來,湊上來等待妳。
妳緩緩轉向他說:差不多是時候了。
他壓抑著內心所有情緒自制的點點頭,拿起手機開始叫家人與葬儀社的人準備好。妳悄悄的走到病人面前,剪掉他身上pigtail7的綁線,他杏眼圓睜的注視著前方。妳從他眼中看不到自己的倒影,只是無盡的黑暗。
妳在家屬蜂擁而至之前離開了治療室,躲進值班室,當時是凌晨兩點半,妳準備和衣而睡。兩年前她最後一次凝視妳的眼神幽幽的浮上妳面前,逼得妳無法不直視。
那一刻的妳張口想說甚麼,濕濡濡的話語卻瞬間乾涸。